阿芝和昌宜按耐不住朝太子跑去:“太子哥哥。”
“天這麼冷,不回寢宮待著,在林子里做什麼呢?”
“我同阿芝在樹上找鵲窩,結果這個阿玉來了。我看識趣,想跟朋友。”昌宜說著,回一指滕玉意。
滕玉意覺兩道目朝自己掃過來,把頭更低了一低。
太子靜靜打量一番滕玉意,問阿芝和昌宜:“你們都聊了什麼?”
阿芝道:“阿玉說雖然從揚州來,但不阿孤,而且一開口就猜到我們在找鵲窩。”
太子轉而問滕玉意:“你是揚州人?”
滕玉意左右一顧,意識到太子在跟說話,忙道:“回殿下的話,臣雖在揚州住得久,但爺娘都是關隴人。”
太子笑了笑:“你阿爺可是滕紹?”
滕玉意道:“正是。”
“當年我隨軍出征,就是在滕將軍麾下歷練,怪不得我一看你就覺得你眼,你同你阿爺長得有點像。”
昌宜好奇道:“阿兄,你也要同阿玉聊天麼?”
太子咳了一聲:“手這麼涼,在樹上窩了多久了?你們怎麼伺候的,公主連手爐都不曾帶?”
宮人們急急忙忙送上暖爐。
太子道:“你們倆在這胡鬧,害得下人們也跟著擔驚怕,阿娘派人找你們,你們兩個躲在樹上不吭聲,下回再這樣淘氣,別指我替你們遮掩,走吧,再待下去該著涼了,正好我要去給阿娘請安,順便送你們回宮。”
阿芝問:“太子哥哥,你看到我阿大哥哥了麼?”
太子耐心道:“他在外頭跟人箭取樂,這樣的日子他正嫌拘得慌,哪肯到苑來。”
三人邊說邊走,一眾侍們也浩浩跟在后頭。
昌宜走了兩步,扭松開太子的手,跑到滕玉意跟前道:“你多大了?”
“回殿下的話,臣十五了。”
昌宜扳著指頭數了數:“比我大四歲,比阿芝大五歲,我們這便算認識了,往后我就你阿玉吧。”
隨即低嗓音,眼睛亮晶晶的:“我知道你掏過鵲窩,下回就看你的了。”
滕玉意眨眨眼:“我許久未掏過了,手早就生了,況且北地與南地不同,若是未找到,殿下不許怪我。”
昌宜愣了愣,咯咯笑道:“你別我公主,我昌宜吧。”
阿芝興沖沖跑過來:“你們在說什麼悄悄話?阿玉,筵散后我們會找你玩的,你別走哦。”
兩人回到太子邊,一行人重又往前走。
太子扭頭看了滕玉意一眼,忽而停下腳步,用溫和的口吻道:“難得昌宜和阿芝都喜歡你,往后可常到宮里走走。”
滕玉意應是,低頭時掃到太子腳上,心里咯噔一下,驀然想起那日皇后寢宮里的屏風后,那人也是穿著這樣的烏皮六靴。
因是冬至大朝會,這回與上回單獨召見不同,滿朝的命婦都來了。
皇后把滕玉意到跟前問了幾句話,當眾賞兩枚香料。
那香料白瑩如繭,幽幽異香沁人心脾。
殿諸人都有些訝異,滕玉意也愣住了,揚州是通邑大都,在揚州待了這些年,見過不胡人從殊方異域帶來的異香,眼前這幾枚香料的品相,堪稱舉世無雙。
皇后道:“這是羯婆羅香,人稱‘百藥之冠’,上年婆利國上供的,宮里只有八枚,聽說你回長安后染了嗽疾,應是水土不服所致,此香有驅寒之效,沒準能對你的病癥。”
滕玉意惶恐道:“此香實非凡,娘娘正該用此香保重。臣德薄能鮮,萬萬不敢。”
皇后笑道:“本宮賞你你就收下,萬講究緣法,送禮也是一樣,宮里這些孩子都不用香,給他們也是糟踐,你拿回去若是合用,回來告訴本宮一聲。”
滕玉意只得叩頭謝恩,皇后又拿出幾匹絹,笑瞇瞇賞給跟滕玉意同來的勛貴之。
滕玉意左邊坐著中書舍人鄧致堯的孫,右邊則是史中丞武如筠的次,興許是皇后當眾賞羯婆羅香的緣故,用膳的時候,總能覺到四面八方投來的視線。
筵散后滕玉意沿原路出宮,始終未見阿芝郡主和昌宜公主來找,想來還是小孩兒心,說過的話扭頭就忘了。
回府后,滕玉意把香料擱到桌上,執意等父親回府。
滕紹直到后半夜才面,一來就令程伯滕玉意去前院。
滕玉意到書房的時候,滕紹輕袍緩帶,正趺坐在榻上拭著自己的那把刀。
端著香料進去,父親每回出征前都會拭自己的鎧甲和寶刀,看樣子又要領兵離開長安了。
“皇后今日賞了我兩枚羯婆羅香。”滕玉意把托盤擱到條案上,淡淡道。
滕紹把刀收回刀鞘:“皇后今日還召了鄧致堯的孫和武如筠的兒進宮,賞們的又是什麼?”
“各人都是八匹絹。”
滕紹默了默:“那兩人也是太子妃遴選名單上之人,皇后召了你們三人進宮,卻只賜了你一人羯婆羅香,阿玉,你可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滕玉意冷笑:“阿爺答應過我,親事由我自己做主。”
滕紹心中沸,起來回踱步:“阿玉,此事牽連甚廣,阿爺與你細說說,你聽完就知道皇后為何有此舉了。”
他眉頭擰一團,緩聲道:“你該知道各地藩鎮作已久,圣人即位后宵旰圖治,一心要削藩振朝,先掃除了劍南道的柳,后又鎮了在黔中道作的魏文茂,然而淮西道、山東道拒不將兵力歸朝廷,這幾年背地里大量屯兵,已然了朝廷的腹心之患。”
滕玉意道:“兒早有耳聞,可這跟今日之事有什麼關系?”
滕紹長嘆一口氣:“上個月淮西道的節度使彭震發兵侵擾鄰境,有人奏到朝廷。圣人聽了雷霆震怒,當即下旨討伐淮西道,但朝中有大臣反對,說這些年朝廷東西除,早已師老兵疲,削藩之事不宜急進,勸圣人以招安為主。
“另一派則主張繼續削蕃。”
滕玉意道:“阿爺自是主張繼續削藩了。”
滕紹點點頭:“彭震狼子野心,有盤踞中原之勢,淮西道與河北山東兩道互相勾連,早晚會作一方。用兵要趁早,否則定會養癰貽患。
“如今朝中兩派各執一詞,整日嘵嘵不休,圣人急召我回長安,我回說:如果能一舉擊潰彭震的叛軍,河北山東兩道自會風而靡,此舉有百利而無一害,圣人早日用兵。
“圣人聽了大悅,令我主持討伐淮西道一事,可朝中幾位老臣橫加阻撓,最激烈的當屬中書舍人鄧致堯和史中丞武如筠。”
滕玉意恍然大悟:“鄧致堯的孫和武如筠的兒,也在太子妃遴選名冊上,皇后當著們的面單獨賞我羯婆羅香,大約有圣人的意思在里頭。”
滕紹道:“圣人此舉,旨在借皇后之手震懾兩位老臣:一來表明態度,削藩之舉勢在必行;二來也是敲打二人,若再阻遏,會另擇大臣之做太子妃。”
滕玉意面發黑:“倘或這兩名老臣仍不肯改主意,圣人豈不是就會定下我為太子妃了?”
滕紹諷笑:“或許他們已經改主意了,剛才阿爺回府的時候,鄧致堯和武如筠正要遞文牒進宮,圣人自稱要休息,未放二人宮。我猜明日早朝的時候,杜武二人就會委婉改變說辭。圣人怕夜長夢多,只待這幾位老臣松口,立即會派阿爺率兵前去討伐。”
滕玉意掃一眼父親擱在條案上的寶刀,提前拭兵甲,是因為知道馬上會出征嗎?
滕紹看向兒:“阿玉,假如明日幾位老臣不再反對出兵,圣人為了安臣心,會將鄧武二保留在名冊上。”
滕玉意緩緩頷首:“阿爺說了這麼多,是勸我不必過于憂慮,因為君臣之間正在暗中角力,圣人既要制約幾位老臣,就不會在這個時候貿然指定誰是太子妃?”
滕紹目贊許:“正是如此。打從你跟阿爺說不想嫁宗室,阿爺便上奏回絕此事,但阿爺歷來是朝中最支持削藩的那一派,如果圣人這時候下旨將你從名冊上剔除,定會招來兩派的猜忌。
“因此圣人不但沒答應阿爺,還命皇后著意抬舉你,背地里卻告訴阿爺:孩子們的親事由他們自己做主,等淮西的戰事平定了,若你還不肯嫁給太子,他再找個面的理由讓你退出遴選。”
滕玉意暗忖,圣人這樣安排,遠比自己想象得要睿智開明。只是這樣一來,一切都要等到淮西道戰事平定之后了。
滕紹又道:“另有一事需讓你知道,太子也極力主張削藩,皇后賞你羯婆羅香雖是圣人的意思,但太子至是知道和默許的。”
滕玉意面微變。
滕紹抬手往下了:“鄧武二人早在名冊上,臨時把你加上去,與太子本人不了干系。上回的玉真觀賞花宴,太子應該是第一回見你,不過他素來穩重,就算目前對你有些好,也會好好考量之后再做決定。你放心,太子是難得的仁人君子,不會強迫更不會使私手段,你只需裝作毫不知,萬事等阿爺從淮西道回來再說。”
滕玉意忍不住道:“阿爺這次出征,大約要多久回長安?”
“最短三月,最長半年,你安心在家里養病,此次平定淮西,天下兵權盡數歸于朝廷,阿爺便告病在家,專心替你張羅親事。”
滕玉意心中猛地一跳,因為母親枉死之事深恨父親,這些年跟父親說過的話加起來都沒有今晚多,本以為父親這一生都會戎馬倥傯,今晚他竟然主說出要告病回家的話。
滕紹回走到閣架上取下一,眉宇間是深深的疲憊,燈影照亮他鬢邊的白發,一下子就見老了。
“叛首彭震的父親彭思順當年曾是朝中肱之臣,彭思順死后,京畿兩道仍有不彭家的舊部,這回朝中多名大臣反對討伐淮西道,估計與長安彭家的黨羽甚眾有關。可惜軍急,來不及一一排查伏。”
滕紹一面說,一面慢慢揭開覆在那東西上的妝花錦,等那東西完全暴在燈影下,滕玉意心中一刺。
那是一把琴,漆油潤,琴首上鑲嵌著螺鈿,巧瑰麗,讓人不釋手。
這是母親陪嫁之,母親出太原王氏,年時便于此道,父親常年征戰,母親常會借著琴紓解相思之苦。
滕紹手指輕輕按在琴弦上:“自從你阿娘走了,阿爺已經許久沒聽人過琴了,今晚阿爺有些乏累,你給阿爺奏一曲如何?”
滕玉意淡淡道:“我不會琴。”
滕紹苦笑:“我聽程伯說,這些年你苦練琴法,技巧上有不你阿娘的影子,你阿娘是個中高手,你能練到這地步,應該下了不功夫。”
滕玉意心中冷笑,并不好此道,只是擔心這世間再也找不到關于母親的痕跡,凡是跟母親有關的東西,都會千方百計保留下來。
唯獨這把琴例外。
這琴曾落到父親那個鄔瑩瑩的表妹手中,要不是年的拼死不肯放手,本不可能奪回來。
而奪回之后,又因為嫌棄這把琴被鄔瑩瑩擺弄過再也不肯了,沒想到父親把它收在了書房里。
滕紹自顧自撥弄琴弦,伶仃的樂調從他指尖溢出來,技巧并不嫻,但能聽出是胡人名樂《蘇慕遮》。
滕玉意越聽臉越難看,就在母親去世前不久,曾無意中撞見鄔瑩瑩與父親在書房私會,彼時吐蕃再次進犯,河隴一帶告急,父親正要率軍出征。
鄔瑩瑩以此曲相贈,頗有依依送別之意。
滕玉意記得自己闖時,鄔瑩瑩滿臉是淚。
而的好父親,正默然立在案前看著鄔瑩瑩琴。
曲子幽咽凄惻,兩人好像都有些癡怔了,不知過了多久,滕紹轉頭看到滕玉意,臉約閃過一驚惶。
滕玉意當時才五歲,但也看出來兩個人不對勁,這個鄔瑩瑩是父親的表妹,半年前被父親帶回家中,父親對母親說,表妹父母去世,如今孤苦無依,表妹已許了人家,但離出嫁之日還有半年,這半年需寄居在家中。
母親事事以父親為重,自然滿口應許,當即命人拾掇出一個幽靜的院落,好好安置鄔瑩瑩。
起初母親常跟鄔瑩瑩走,鄔瑩瑩活潑機靈,編出來許多小玩意哄年的滕玉意,因為擅長拉攏人心,連府中下人也對鄔瑩瑩頗有好。
過了沒多久,母親不知何故開始疏遠鄔瑩瑩,有時滕玉意想去找鄔瑩瑩玩,也會被母親攔住。
正是從那時起,母親開始抱恙。
再后來滕玉意就在書房撞見了那一幕,未將此事告訴母親,可母親終究還是知道了,母親當時已經懷了孕,氣急攻心未能保住胎兒,徹底垮了。
回憶到此猛地抬起頭來,耳畔琴音不絕,父親沉浸在回憶中,忍無可忍,快步穿過房間,霍然推開門。
滕紹按住琴弦,低喝道:“阿玉!”
滕玉意停下腳步,厲聲道:“阿爺口口聲聲懷念母親,卻連阿娘在世時從不奏胡曲都不知道!這首《蘇幕遮》只有一個人彈過,阿爺用母親的彈奏此曲,究竟在凌辱誰?”
滕紹仿佛被人扼住了嚨。
滕玉意眼睛赤紅:“阿爺不必用這樣的法子提醒我,這把琴我永不會,這曲子我每聽一回就想作嘔!我永不會忘記阿娘是怎麼死的,那人如今在南詔國過得好好的,阿娘卻已了一堆白骨,而這一切全拜阿爺所賜!”
滕紹面鐵青,斷喝一聲:“夠了!”
滕玉意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母親去世那晚,下人們忙著裝殮,年的不知發生了何事,自顧自爬到棺中,張開胳膊對母親說:“阿娘,阿玉乖,求阿娘起來抱抱我。”
可不論怎麼哭鬧,阿娘都不肯理,手足無措,在棺中抱著阿娘哭了起來。
從那日起,再沒人每晚哄睡,再沒人抱著在花下唱兒歌。沒人笑著替梳發,沒人手把手教寫字了。
阿娘下葬后,無數個漆黑的夜晚,周圍冷寂一片,陪伴的只有母親留下的那個布偶。
想起母親那雙笑意彎彎的眼睛,對父親的恨意怎麼都不住。
滕紹撐著條案起了,剛一邁步,子就晃了晃。
“阿爺是個人,不懂樂理,不懂對仗,沒替你阿娘畫過一次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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