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止不住,別說一個多時辰,半個時辰就會沒命。
他急聲道:“先回到岸上再說!快走啊!”
他們說話這當口,戚氏一直是一副張不安的模樣,田允德的神態卻越來越古怪,船夫惶然點點頭,起往回跑,哪知田允德冷不丁一彎腰,抄起甲板上的鎖鏈,迎面重重砸向船夫。
船夫猝不及防,摔了個四仰八叉,田允德一個箭步沖上前,又補上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
彭玉桂懵了,那聲音悶重難言,活像鼓槌敲打破鼓的聲響,當他意識到田允德下一個目標就是自己時,忙拽著阿娘往后退。
“你瘋了!”他聲道。
然而田允德顯然殺紅了眼,徑直朝他們奔來。
后面便是江水,留在船上未必打得過田允德,要逃命只有跳水,偏生寶還站在田允德后,顯然被這一幕嚇壞了,一邊哇哇大哭,一邊沖阿娘和彭玉桂張開雙臂。
就是這一猶豫的工夫,田允德已經奔到了眼前,阿娘厲聲道:“你這瘋子!翠娥,快他住手!”
彭玉桂把肩一低,一頭撞上田允德的口,這一下又急又重,田允德痛哼一聲,轟然倒在了一邊。
彭玉桂拽著阿娘越過田允德畔,一口氣跑到寶面前,正要彎腰抱起妹妹,后腦勺忽然劇烈地疼痛了一下。
他腦中一轟,田允德不會這麼快追上來,手的只能是——
阿娘撕心裂肺道:“你這毒婦!我跟你拼了!”
戚翠娥扯著脖子嚷:“田允德,快幫幫我,快要咬死我了!”
彭玉桂拼死要站起來,然而腦袋仿佛有千斤重,后腦勺涼涼,有什麼熱乎乎的東西在往外冒,好不容易爬起來,雙腳卻得無法站立。
只聽阿娘凄厲喊道:“大郎,快帶著寶逃!”
正是這一聲吼,激發了彭玉桂殘存的力氣,雙臂往前一探,他顧不上回頭,抱住嚎哭的妹妹,搖搖晃晃起了。
他現在別無選擇,必須盡快找到趁手的東西還擊。自己上帶著傷,船離岸邊尚遠,跳水的話,他們兄妹倆都活不了。
正踉蹌著找尋鐵之類的什,后頭傳來悉的鈍重聲響,咚咚咚咚,每一下都像敲在他的腦仁上。
彭玉桂心臟猛地搐一團,寶在他耳邊尖,說不出是駭懼還是惡心,他隨手抓起腳邊碎裂的一塊酒壺碎片,發狂吼道:“我跟你們拼了!”
阿娘頭上已是模糊,雙臂卻仍死死抱著田允德和戚氏的雙腳,彭玉桂渾的直往頭上涌,野一般撞向田允德。
等到連他也被田允德和戚翠娥打倒時,眼前的景象已經看不大清了,鼻梁劇痛難言,像是斷了骨頭。
恍惚覺寶用小手自己的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阿兄,阿兄……”
突然那雙小手離開了他的臉,有人將寶抱離了他邊。
寶的雙在他頭頂有力地撲騰,哭得更大聲了。
戚翠娥驚慌道:“怎麼辦,這孩子這樣哭下去,早晚把人引來。”
另一個人把彭玉桂拖向船沿,他勉強抬起頭,奄奄一息道:“求……放過寶……”
那個人一聲不吭,彭玉桂下意識用指甲摳住甲板,因為得太,沿路發出刮耳的刺響。
“還小……”他,“……什麼也、也不知道……”
“求、求你們放過……”
“不會、記得的……”
田允德作一頓,似乎有些猶豫。
戚翠娥意識到田允德心,結結道:“都、都走到這一步了,你又在發什麼瘋,別說這孩子已經記事了,就是不記事,這周圍誰不認識寶?把這孩子帶在邊,任誰都會知道是我們害的彭家。你、你快點手吧,我、我害怕。”
田允德最終還是撇下彭玉桂,起朝戚翠娥的方向走去,彭玉桂意識到田允德要做什麼,害怕得渾,試圖抱住田允德的一只腳,卻被他輕易地掙開。
寶的哭聲變近了,田允德抱走了過來。
哀哀哭著:“阿兄……阿兄……”
彭玉桂惶駭到要嘔吐,哪怕即刻死亡,也不會比這一刻更讓人絕,他如一條瀕死的魚在甲板上徒勞地翻,只求田允德和戚翠娥還有最后一點良知。
“姨母……”
寶像是意識到了什麼,哭聲越發尖利:“阿兄!”
彭玉桂使出渾解數,只恨稍一彈,嗓子里就涌出一濃重的腥氣,一個傷重垂危之人,又豈意識控制,等他好不容易挪到田允德的腳邊:“求求你,放過……”
沒等他把話說完,撲通一聲,寶稚的哭聲戛然而止。
額頭撲來一片涼霧,那是濺起來的水花。
彭玉桂耳邊一靜,心口仿佛一把利刃,五臟六腑一瞬間被攪碎了,他徹底陷了癲狂中。
他大張著,嚨里發出咕嚕嚕的聲響,每呼吸一下,就痛得哆嗦一下,他無聲地嚎哭,拼了命朝船沿爬去。
寶才五歲啊,他在心里喊:老天爺,求求你開開眼,求求你給我一條活路,把我的命拿去,只要活下來。
田允德似乎沒想到彭玉桂會一下子發出那樣的力量,趕忙從后面追上來,不等他在彭玉桂后腦勺再補上致命的一下,彭玉桂就大頭朝下栽了河中。
等到彭玉桂恢復意識,發現自己正躺在陌生的河岸邊,頭頂星斗燦然,耳畔是此起彼伏的水浪聲,夜風清涼,送來一聲聲幽遠的梵音,隔著水岸,約可見遠月下矗立的群山。
他輕輕,立刻引發劇烈的頭痛。
難道自己沒死?他試著辨認自己在何,鼻梁和后腦勺鉆心地痛,軀干卻是麻木的,勉強挪一下,才發現左邊臂彎里有個東西。
他梗著脖子往下看,借著滿地星,發現那是一個黑圓的漉漉的腦袋。
他的心直往下沉,吃力地翻了個,才發現那是妹妹寶,他的手臂已經毫無知覺了,卻仍死死抱著寶。寶的早就僵了,小小的,蜷在他臂彎里,臉龐是那樣安靜,儼然往日在阿娘懷里恬睡的模樣。
彭玉桂的開始抖,摟妹妹冰涼的,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
***
彭玉桂再次醒來已是半月后,重傷,險些死去,是附近山上一座佛寺的小沙彌救了他。
佛寺只有兩個和尚,老和尚慈悲為懷,不單收留了彭玉桂,還安葬了小寶的尸首。
兩個和尚稟純良,因為疑心彭玉桂正被仇家追殺,并未向人說起過他的下落,彭玉桂足足養了一個月才能下床,除了頭上的傷,鼻梁骨也折斷了。
養病期間,他斷斷續續聽到了那樁駭人聽聞的滅門慘案。
田氏夫婦僥幸逃,自家財帛被洗劫一空,彭書生兩口子死得太慘,彭家兄妹也絕無生還的可能。
縣衙勢利昏庸,見遭殃的不過是一家庶民,本就不甚上心,查了一月沒結果,便宣稱彭家人是被作的流民所害,草草結案了。
彭玉桂麻木地聽著,心知即便自己去府喊冤,對方也不過是敷衍塞責,田氏夫婦已逃離越州,府絕不會再大費周章派人到外地追捕,況且人海茫茫,只要田氏夫婦改頭換面,也許永遠不會有落網的那一日。
彭玉桂等不起,他要親手斬殺這對畜牲。他怕泄自己的下落,求老和尚和小沙彌替他保守,兩人諒他的難,一口答應了。
離開佛寺的那一日,彭玉桂在妹妹的墳前啞然佇立了許久,拿出自己在廟里做的撥浪鼓,彎腰到妹妹的墳塋前。
痛哭一場之后,他把那座小小孤墳留在青山翠谷之中,一步三回頭地下了山。
“這些年我一邊找尋田氏夫婦的下落,一邊想法子謀生。”彭玉桂眼睛里布滿了猩紅的,“離開越州沒多久,我僥幸遇到一位賀恩的商人,那一年他剛痛失子,看我聰明老實,又讀過一些書,就認我做義子,讓我跟著他做買賣。我在賀家期間,認識了一位江湖奇人,我看那人本事了得,想方設法拜他為師,苦練數年,暗中習得了一邪。五年前賀恩每況愈下,看我經營上頗有天分,臨終前讓我頂了他亡子的名字,正式把我變了賀家的子弟。從那以后,我改名賀明生。”
藺承佑心復雜,原來如此,當時他派人去打聽“逍遙散人”的底細時,也順便打聽過賀明生的份,可從賀家的戶籍上來看,賀明生沒有毫不妥,正因如此,他并未往下深查。
“等我找到田氏夫婦時,已是兩年前的事了。”彭玉桂角裂開,綻放出惡魔般的笑容,“他們做了那樣的惡事,居然沒到毫報應,既然老天爺不肯手,那就由我來!”
彭玉桂鼻骨折斷本就破了相,這些年又有意讓自己發胖,在他第一次在長安郊外的旅舍與田允德相遇時,田允德沒認出他來。
他坐在旁邊桌上聽田允德和下人談,才知道田允德年年都往越州采辦繚綾,不如此,田允德還總去桃枝渡口,那位新納的小妾容氏,就是田允德在桃枝渡口意外遇見的人。
彭玉桂聽了幾句,恨不得當場食其寢其皮,看來田允德因為當年沒砸出致命的那一下,心里一直不踏實,年年去桃枝渡口,無非想打聽他彭大郎的下落,一旦得知他還活著,必然會先下手為強。
追蹤田允德幾日,彭玉桂陸續給田允德招來了附近最兇惡的厲鬼,田允德每晚都被各類殊形詭狀的冤魂糾纏,忍不住胡言語。
彭玉桂聽了田允德的胡話才知道,田允德之所以懼妻,是因為戚翠娥把他們當年做過的事寫下來藏在某,田允德膽敢負的話,就讓天下人都知道他田允德是什麼東西。
待到田允德被折磨得神思恍惚之際,彭玉桂又使計在田允德的杯底寫下淋淋的“彭”字,不出所料,田允德當場嚇得魂飛魄散,也不去越州買布了,連夜逃回了長安,田允德這些年食不厭,本就得了頭風,被厲鬼日夜追殺,不到兩月就一命嗚呼了。
解決完田允德,就到了戚翠娥,于是就有了戚翠娥的自縊之舉,于是就有了那封寫滿“我本狗彘”的懺悔書。
“可是殺了他們怎麼夠?”彭玉桂目慢慢過每個人的臉龐,“就這麼死了,是不是太便宜他們了?換作是你們,你們會怎麼做?!”
眾人沉默著,因為沒人能給出答案。藺承佑啞然著彭玉桂,神遠比平日復雜。
彭玉桂雖是詢問的口吻,但顯然有自己的回答。
“這些當然遠遠不夠,對我而言,田氏夫婦死的那一刻才是復仇的開始。”彭玉桂鼻翼翕,愉悅地笑了起來,“我把這對豺狼的亡魂拘過來,每晚折磨他們,他們爛泥一般跪在我面前,求我饒了他們。
“我問田允德,當年為何不肯饒過我們?我揪住戚翠娥的頭發,問這些年可有過哪怕一愧悔?我阿娘待他們不薄,我阿爺贈金助他們渡過難關,寶當年才五歲,出事前一口一個‘姨父、姨母’,他們把扔到水里的時候,可有過哪怕一不忍?!”
他眸中泣,狀似癲狂。
伴隨著他的控訴,夜風里也開始夾雜嗚嗚的聲響,乍聽去,像有人在哀聲啼哭。
“還好世上有那樣高妙的邪。”彭玉桂眼中閃著淚,吃吃怪笑,“托賴七芒引路印,我可以不慌不慌地折磨他們。我挖了他們的舌頭,斬斷了他們的雙手。日后不論他們再投胎多次,生下來都是殘缺模樣。可惜我學藝不,不知道底下還鎮著邪魔,不然只差一次,我就能把它們的雙足也斬斷了。”
每說一句,彭玉桂猙獰的五就舒展一分,說到最后,他看著自己的雙手,神有些迷茫:“做完最后一次,我也就能收手了……”
“真停得下來嗎?”有人開口了。
彭玉桂怔了怔,緩緩抬起了眼珠。
“你的目標是田氏夫婦,但你也開始用邪害別人了不是嗎?”藺承佑若有所思看著彭玉桂,“你用邪害死了青芝,用腐心草害死了姚黃。卷兒梨不過是不小心撞見你喬裝的模樣,也被你視作謀害對象,你先是藏下那包毒針,今晚又想假借尸邪的名義挖出的心臟,倘或真你得了手,你的狠毒無,已經快趕上當年的田氏夫婦了。”
“不!”彭玉桂臉上的皮搐了一下,“我與這兩個畜生不同,我有我的苦衷。”
藺承佑一頓,角慢慢流出一諷意。
“我有苦衷!”彭玉桂目散,勉強維持著鎮定,“青芝和姚黃早就該死,卷兒梨、卷兒梨——如果把看到的說出去,你很快就會查到我頭上了,我不想伏法,因為那樣我就回不了越州了。”
他喪魂落魄道:“我想回越州,回到桃枝渡口,回到一家人當年住過的地方去。”
藺承佑著彭玉桂猙獰的面孔,心里暗覺凄惻,這邪頗能害人心,只要沾染上了,沒人能守得住本,在彭玉桂大仇得報的那一刻,地獄之門已經向他敞開了,殺了第一個,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日后凡是犯到切利益,彭玉桂都會習慣地用殺戮來解決問題。
“這世上誰都有苦衷。”藺承佑嘆息道,“但當你將屠刀揮向無辜的人的時候,你就回不去桃枝渡口了。
彭玉桂目一厲,右手掌猛然翻轉,指尖變得銀亮刺眼,出一道銀般的長線。
長線直向藺承佑的咽,藺承佑卻不閃不避,滕玉意瞳孔一,認識這東西,細如雨卻鋒利異常,到即是一死。
“當心。”把藺承佑往旁邊一拽,“這東西能要人命!”
哪知藺承佑早有準備,頭往左一偏,右手的銀鏈一抖,卻反手擊向窗外。隨后一矮,拽著滕玉意朝房中一滾。
彭玉桂心下起疑,難道藺承佑慌中使錯了方向?來不及多想了,趁項上銀鏈松開,趕快逃出窗外才是正經。
他手上的銀能削金斷鐵,只要先逃出去,到外頭再割斷脖子上的銀鏈也來得及。
哪知剛縱到窗口,銀霜般的月乍然變了,一只金的闊大羽翼順著窗口探進來,看上去足有半丈寬,接著殷紅的巨爪一勾,徑直抓向彭玉桂的脖子。
彭玉桂慌之下出指尖的銀,只恨銀細小,翅膀卻太寬大,相的一瞬間,僅削下它的幾片羽,巨爪抓過來,脖頸上一陣鉆心般的疼痛。
眼見要濺三尺,彭玉桂心口一片冰涼,就在這時候,忽覺領被人一拽,藺承佑把他拖回了房中,同時右手燃起一道符,飛拍向那怪。
“不請自來,想找死麼?”
怪猶如被火炭灼中,尖嘯著往后退去。
“是金公子。”藺承佑迅速在窗前上了幾道符,回囑咐眾人,“此要對付尸邪,你們趕快隨我去小佛堂。”
又對滕玉意道:“絕圣和棄智馬上就過來,只要你們不出這道門,短時辰尸邪別想闖進來。”
滕玉意大汗淋漓,盯著藺承佑沒吭聲。
“放心。”藺承佑瞟一眼,“我答應過的事絕對做到。”
滕玉意這才滿意點頭,蹲到彭玉桂邊,查看他手中的銀。
“他傷得很重。”
彭玉桂頸上鮮淋漓,正痛苦地息,藺承佑從袖撕下一條,蹲下來在彭玉桂的傷口,又對滕玉意道:“著。”
滕玉意剛拿出自己的帕子,看藺承佑已經率先好了,只好將帕子掖回懷里,接過手重重住。
藺承佑騰出了手,從腰間荷包取出一粒藥丸試圖塞彭玉桂的口中。
彭玉桂臉已是慘白如紙,小心翼翼躲開那粒藥丸,苦笑道:“我剛才沒想傷人,只是想逃走,不過世子說得沒錯,我的所作所為已經背離了初衷,我不能再自欺欺人了,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我死有余辜,世子不必救我。”
藺承佑卡住彭玉桂的下頜,二話不說將藥丸塞他口中,隨后收走彭玉桂手中的銀,起道:“我只負責查案,不負責評斷你是善是惡。命留著,一切都有回轉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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