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聽上去像在故意找茬似的。
滕玉意若無其事直起:“我瞧世子臉不大好,隨便問一問。”
“勞滕娘子‘隨口’問一句,我好得很。”
藺承佑話雖這麼說,卻猛地咳嗽起來,邊咳邊朝徑直朝東廊深走,經過滕玉意時,腳步毫未停留,看樣子打算直接回后院了。
絕圣和棄智不由著了慌,師兄先前只是發燒,怎麼一下子咳嗽得這般厲害。
“師兄,要不你別出去辦案了,你瞧你,又開始咳嗽了。師公說了,哪怕只是傷風也斷不可小視。”
“不礙事,死不了。”藺承佑滿不在乎地說,但他分明在強撐,因為話未說完,又重重咳了幾下。
滕玉意眼睛著絕圣和棄智,耳朵里卻裝滿了藺承佑的咳嗽聲,發熱加上咳嗽,這絕不是簡單的傷風,若是掉以輕心,說不定肺里會落下病兒。
眼看藺承佑要走遠,滕玉意忽道:“我有個治傷風的方子——”
藺承佑形稍頓。
“熬湯服下,很快就會見好,小時候我傷風咳嗽就會用這方子治,幾乎百試百靈。”滕玉意著藺承佑的背影,“世子,要不你也試試。”
藺承佑沒回頭,里問:“有這麼靈嗎?”
話未說完,再次咳起來,這回不只咳,還帶點意了。
滕玉意趕忙讓端福去抓藥。
“靈不靈的,反正藥溫和,對癥的話,喝上一劑就好了。”滕玉意說,“就是熬藥的時候有點麻煩,得讓絕圣和棄智全程盯著。”
藺承佑故意蹙了蹙眉:“太麻煩就不必了,他們心,別白白浪費了滕娘子的藥方。我子骨好得很,大不了多咳幾日。”
說話間繼續往前走,但他顯然乏力虛,走起路來渾不似平日那樣輕健如風。
這何止是傷風,看上去連元氣都損了。
滕玉意忙對絕圣和棄智說:“我教你們如何熬藥。”
***
廊下架起了紅泥爐子,爐上咕嘟嘟地熬著藥,藥湯翻滾,霧氣氤氳。
滕玉意和絕圣棄智圍坐在爐邊,一眼不眨地盯著爐子里的火。
這方子里有好幾味藥極其貴,風力、炭氣、湯多湯寡……樣樣都有講究。
熬老了也不行,熬不到時候也不行,總之須臾不能離人。
滕玉意生恐絕圣和棄智分神,全程在邊上盯著。
屋子里,藺承佑仍在咳嗽。
清虛子因為不放心徒孫,也到云會堂來了。
滕玉意帶著絕圣棄智熬藥的時候,清虛子便在云會堂里打坐,盡管隔著一堵墻,但因為窗扉大開,時不時能聽見三個孩子嘀嘀咕咕的說話聲。
聽了一晌,他忍不住把深長的目投向窗邊的徒孫。就在方才,滕娘子讓絕圣和棄智到后頭給師兄拿了一件斗篷,現在佑兒上便披著這件斗篷,間或咳嗽幾聲。
比起先前在后院,病勢似乎急重不。
清虛子沒好氣地盯著徒孫。這孩子何止一點就,不,簡直了。
藺承佑正握拳咳嗽,不提防撞見師公的目,干脆捂口起:“口好悶啊,師公,我到外頭氣。”
清虛子囑咐道:“別把嗓子‘咳’啞了。”
不料徒孫的臉皮比他想得還要厚,居然在外頭“欸”了一聲。
滕玉意守在藥爐邊,熬了這半晌藥湯不見好,袖中的小涯卻突然鬧騰起來,皺了皺眉,眼下絕圣和棄智忙著給師兄熬藥,也不好他們立刻去洗澡,只好拿著扇埋頭扇火。
但小涯像是一刻也等不了了,竟從劍里爬出來。滕玉意把扇給絕圣,自己起走到一邊,正要低聲呵斥小涯幾句,藺承佑把扯到一邊:“你找絕圣和棄智什麼事?”
說完這話,他立刻后退了幾步,像是怕把病氣過給滕玉意,每回咳嗽時都把頭轉到一邊。
滕玉意瞅著藺承佑,他臉紅,額上有汗,這分明是肺熱的征象,看看那邊的爐子,還好藥快熬好了。
指了指自己的袖,著頭皮低聲說:“小涯快不行了。”
藺承佑忘了咳嗽,這是又要討浴湯了?
“待會等藥熬好了,請其中一位小道長去沐個浴就。”
“用不著。”
滕玉意愣了愣。
藺承佑在心里道,絕圣和棄智老不洗澡,用他們的浴湯就不怕損傷劍靈力麼?
那邊絕圣和棄智莫名其妙打了個噴嚏。
藺承佑咳嗽著說:“他們忙著熬藥,不如我來吧,正好我出了不汗要回后院沐浴,把劍給我,我幫你供奉。”
滕玉意臉一熱,想了想,上回小涯就用過藺承佑的浴湯,再來一次好像也沒那麼不好意思了,
哦了一聲,把劍遞給藺承佑。
到了后院,藺承佑抬手就把上的斗篷扯下來,大熱天披著這玩意,簡直要把人熱死了。
打水洗了個澡,頓覺渾舒爽,換好干凈襕袍,藺承佑舀了一小缸浴湯把小涯劍放進去,隨后坐到一旁,靜等著靈現。
劍一挨水,小涯就歡天喜地鉆出來了。
“嗨,我們又見面了。”小老頭枕著胳膊在水中漂浮,不忘跟藺承佑打招呼。
藺承佑呵了一聲。
小涯瞇著一雙綠豆眼,熱忱地說:“我知道世子的病早就早好了,放心吧,就沖著世子屢次主給老夫浴湯的分,老夫也絕不會說的。”
屢次?主?藺承佑似笑非笑看著小涯,話這麼多的靈,他可是第一次見。
他哧道:“你隨便說。話太多的靈我知道,無非就是無意中泄天機,弄得自己劍毀人亡罷了。”
小涯臉一綠,鉆水中一個字都不敢多說了。
***
滕玉意小心翼翼把藥盛碗中,讓絕圣和棄智把碗端進去,自己跟著要起,一抬頭就看到藺承佑回來了。
藺承佑換了裳,上仍披著斗篷,過來時一個字都沒說,直接把劍遞給滕玉意。
滕玉意臉熱歸臉熱,卻沒忘記劍,一到那溫潤的,懸著的心落了地。
藺承佑睨一眼,咳嗽著往殿中走:“頭好疼,我得進去歇著了。”
滕玉意心里一抖,該不是剛才沐浴風,害得藺承佑病加重了吧,忙跟上去:“藥已經熬好了,世子先把藥喝了。”
藺承佑角直往上揚,走在前頭說:“也行,那就喝藥吧。”
進了云會堂,滕玉意再次給清虛子道長行禮,絕圣和棄智把藥碗端到藺承佑邊上:“師兄,藥好了。”
藺承佑卻不肯接:“你們不懂,滕娘子說這藥喝的時候也有講究。”
滕玉意本已坐到對面了,聞言又起走近:“沒錯,這藥極苦,喝藥的時候有人不吐的,一吐就白喝了,喝藥之前得先準備好餞。”
“我們房里就有。”絕圣和棄智就要到后頭去取餞。
折騰一晌藥該涼了。滕玉意攔住棄智,讓端福捧過一個小漆盒。
揭開盒蓋,里頭是一盒餞,這是平日坐車時常吃的,取了一塊出來,示意端福遞給藺承佑。
“這是鄙府廚娘做的餞,世子若是不嫌棄,就吃這個吧。”
藺承佑心里直泛起了甜,一邊咳嗽,一邊虛弱地接過藥碗。
清虛子閉了閉眼,沒眼看,簡直沒眼看。
藥方他早看過了,說起來也算對癥,佑兒本就有點傷風,喝也喝不出大病來,所以明知徒孫上的熱早就退了,他也沒攔著。
藺承佑把藥喝完,又接過餞吃了。
滕玉意回到座位上,一眼不眨看著藺承佑。
絕圣和棄智等了一晌,忍不住問:“師兄好點了嗎?”
藺承佑語氣有點“孱弱”:“頭還是很疼。”
清虛子胡子一抖,再待下去,他怕自己會跳起來打徒孫一頓,忍住吹胡子瞪眼的沖,慈祥地捻須起:“師公到里頭打坐去了。你們好好招待滕檀越。”
道長這一走,滕玉意也不好再待下去,恭敬地著清虛子的背影:“上人慢走,我等也要告辭了。”
又對藺承佑說:“藥效沒那麼快,出點汗就好了。世子好生養病,我們先走了。”
說著帶著端福起告辭。
藺承佑看看天,天已經黑了,滕玉意歷來招惹邪祟,這樣一個人回去,誰知半路會見什麼。
但若是順勢送滕玉意回府,就沒法再去李府求證了。
他很快就拿定了主意,李府那邊有嚴司直調查證,明日再去也。
“頭疼是好點了,就是得慌。”藺承佑懶洋洋起,“奇怪,有點想吃我們府里常嬤嬤做的杏酪粥了,要不我回府吧。絕圣、棄智,師兄走了,你們好好照顧師公。”
上車之前,滕玉意在心里想,藺承佑看上去比之前好多了,但騎馬免不了要會吹風,這樣一路騎回王府,病絕對會加重。
但藺承佑沒有要歇著的意思,更怪的是清虛子道長也不攔著徒孫,莫非……藺承佑已經好了?但那藥再靈,至也得睡上一覺才會見好,藺承佑好得是不是太快了些。
就聽藺承佑說自己騎不了馬,讓觀里把犢車牽過來。滕玉意心里的疑頓時轉為擔憂,自打認識藺承佑,從來沒見過他乘車,馬都騎不了了,看來是真難。
眼看藺承佑要掀簾上車,滕玉意走過去把手中的一整盒餞遞給他:“那藥喜歡泛苦,路上一顛簸,當心犯惡心,世子拿在路上吃吧。”
藺承佑心里洋溢著春般燦爛的笑,咳嗽兩聲,懨懨地接過小漆盒:“比起這個,我倒是更想吃上回的鮮花糕……唉,你別那樣看著我……病中之人胃口古怪,我也不想這樣……咳咳……頭疼,口也疼,不說了,能做就順便給我做點,不愿意做也不強求。”
說完上了車,順勢把簾子放下來,
滕玉意仍在原地杵著。
合理懷疑藺承佑在挾病耍無賴。
但他的確是生病了。
一個病人提的要求,只要不是太過分,滿足一下似乎也沒什麼。
“你要吃什麼口味的?”
車里,藺承佑靠著車壁往口里扔了塊餞,聞言,笑意在心口翻涌,怕聽出來,故意沉聲說:“隨便吧,上回的玫瑰糕就好吃。”
“玫瑰不如前一陣新鮮了,要做也只能做別的樣式的鮮花糕了。”
“也。我不挑。”
滕玉意在心里撇,這還不挑呢。要不是藺承佑救了這麼多次,才沒這份耐心。
“等著吧,明日就做了給你送到觀里。”
藺承佑背靠車壁笑了笑,忽然想起什麼,又問:“對了,你以往是不是常在家中做鮮花糕,吃過這糕點的人多不多?”
滕玉意駐足,打聽這個做什麼?
“在揚州的時候經常做,來長安后就沒做過了。”
“照這樣說,你在揚州時,只要常去你府中的人都見過你家的鮮花糕了?”
“當然,世子為何問這個?”
“往日你在揚州時認識的那些人,最近可有到長安來的?”
滕玉意說:“那可就多了。近年來從淮南道出來的武將,幾乎都在我阿爺帳下任過職,在揚州時,這些將領的眷都登門拜訪過,有一陣我覺得無聊,常做鮮花糕款待眷。巧趕上三年一度的述職,不我阿爺過去的舊部攜眷來了長安,對了,有個揚州的人你也認識,李遠將軍的兒,過去就常來我府里,”
?
藺承佑說:“你回頭把這些眷的名單列一份給我。”
滕玉意滿腹疑團。
藺承佑默了默,他說死也不會讓滕玉意知道自己因為一份梨花糕大吃過和皇叔的醋。
“咳咳,跟一樁要案有關,千萬記得給我。”
到了滕府門前的街巷,滕玉意才想起先前在嚴司直包袱里的東西,當著滿大街行人的面不好下車親自問藺承佑,便讓端福看看藺承佑走沒走。
青云觀的車夫正要掉頭回王府,不期然端福攔了上來。
藺承佑在車里問:“何事?”
端福說:“娘子向世子打聽一件事,嚴司直的包袱是從哪來的?”
“出了一樁案子,那包袱里是證,為何打聽這個?”
“娘子說,看著包袱里的東西有點眼,不知嚴司直從何得的。”
藺承佑心中一:“看著什麼東西眼?”
端福說:“娘子只說眼,未說是什麼東西。”
藺承佑想了想,既然滕玉意認識李三娘,應該也見過李三娘房里的東西,那麼把這件事告訴滕玉意也沒關系,他道:“東西是從一個證人家里拿出來,這人說起來你家娘子也認識,正是李遠的兒。”
端福應了,回去后一邊繼續駕車,一邊把打聽到的事跟滕玉意說了。
滕玉意一怔,李淮固?
換作一個不認識的人,絕對懷疑是自己看錯了,可那居然是李淮固的東西。
這未免也太巧了,那布偶的料子屬實見,何況還那樣舊了——
一驚之下,催促端福加快趕車:“快快快,我要回府。”
到了潭上月,滕玉意徑直進屋跑到床邊,彎腰在枕下慌索,很快到了悉的厚之,把東西拿出來,滕玉意大松了口氣。
布偶還在。
怪了,李淮固那里竟也會有相同的布料,就不知李淮固拿來做了什麼,年頭這樣久,說不定也是在揚州期間做的。
滕玉意抱著布偶在屋中打轉,武綺一獄,心頭閑了不,這一陣發生的事,總算能騰出空好好琢磨了。
想想那晚在王府赴宴時,有人差點走了的香囊,而當時坐在左邊的正是武綺、李淮固和柳四娘。
武綺在獄中矢口否認這件事是做的,那麼就只剩李柳二人了。
與柳四娘過去毫無集,柳四娘的為人也不大像會做出這種事……
加上今日那包袱里的東西。
角微彎,看來是時候會會李淮固了。
在屋中轉了一小圈,很快拿定了主意,把布偶重新塞回枕下,揚聲喚春絨和碧螺:“備帖子,明日我要邀書院里的眾同窗去探李三娘。”
***
端福離去沒多久,藺承佑忽然車夫掉頭,驅車追到滕府門前,滕玉意早就不見人影了,門口只站著程伯等人,見藺承佑都愣了下。
藺承佑中沸如麻,也顧不上裝病了,下車喚程伯近前:“程伯,冒昧跟你打聽一件事,你家娘子小名什麼?”
程伯先是一愣,隨即警惕地覷了覷藺承佑。哪有外男打聽人家的閨名的。突然如此,難不是想上門提親。
呵,他就知道,王世子瞧上他家娘子了。
為滕府的忠仆,他理當說“不知”,但就怕……娘子自己也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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