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朝暉灑滿“崇德”殿匾。殿之中,滿是藥香。殿門大啟,細風撲,帳子微揚,有人走近。
腳步聲穩健,停在了戚炳永的榻邊上。
高熱中的戚炳永不安穩地翻了個,略微睜了睜眼。半夢半醒中,他看見了一個人影,那個人影落在他瞳底,激得他發起了抖。許是沉在難醒的夢中,戚炳永渾輕,慢慢地被中。有人出手,探了探他額頭的溫度。那只手掌溫熱而糲,順著他的額頭向上輕拂,替他理了理雜的發。
只一剎,這手就被戚炳永抓住了。
他喃喃出聲:“……四哥,是你罷。”
并沒有人回答他。這是在夢中,夢中怎會有人答他的話。而他的四哥,終究來夢里見他了。
戚炳永地握著這只手掌,忽地哭了。
他的眼淚滾燙,聲音沙啞:“四哥。朕若打贏了這一仗,非得殺了你不可。”他閉著眼,又哽咽道:“……四哥,你此番來,也是要殺朕麼?”
榻上的哭聲,從最初的忍抑,逐漸變得放,到最后幾乎了嚎啕。帳中,戚炳永弓著腰做一團,死死地按著那只手,反復泣道:“四哥,你是朕的親兄長,你是朕的親兄長……我們兄弟六人,我們兄弟六人……”
這般念了不知有多久,他的哭聲才逐漸小了。他將臉埋在那只大掌中,牙齒因抖而將下磕出了:“……四哥,你當年為何要回京?你若不回來,大哥便不會死,父皇更不會死,我們兄弟之間又何至于今時今刻。四哥,你當年為何要回京?……”
不知何時,他的氣力泄了。又不知何時,那只手掌從他額上離去了。
榻上一輕,帳子微,夢中人已不在。
……
崇德殿外。
周懌按劍立在丹墀側,見人出來,他默聲跟上。走出數步后,他聽見男人在前吩咐道:“封殿。”
周懌應道:“是,陛下。”
面對這個男人,他曾稱以過不同的尊謂。晉西北邊軍戍營中的殿下、晉煕郡鄂王府上的王爺、南境大軍陣前的將軍……今已皆過往。
如今,他口中的這一聲“陛下”,牽著無數的亡魂與白骨,冀為連年不休的征伐、為辱已極的兵卒、為苦于戰火的百姓,畫上一個重重的句點。
不遠,譚君手捧晉帝禪位詔書,率文武于階下列拜。
朝芒萬丈,氣勢磅礴地傾泄而下,毫不留地將宮城中的每一寸暗都照得亮刺目。
男人站在這朝下,容貌如朗朗清月,形如勁拔青松,清晰地落眾人眼中。
他看向譚君,譚君亦回向他。
這一剎,二人仿佛重回當初森冷的刑獄中。
那個曾經不可一世的、權勢滔天的、心狠手辣的鄂王,被滅威儀,被毀尊嚴,被斷骨,就在譚君的眼前,應聲跪倒在地。
譚君腳尖停在他膝前數寸。
“當年鄭文襄公因得罪王爺,竟被王爺迫害至死。臣今想問一問,這些年來,王爺悔不悔。”
獄吏們持鞭,無聲立。
男人抬手抹去角的,盯住譚君,吐出兩字:“……不悔。”
譚君將他看了半晌,然后無言轉過了。
料想老師若泉下有知,今聞此言,必亦無悔于當年。
……
建初十五年春三月,譚君為久病的老師謄抄奏折,送都堂。那封奏折,是為端明殿大學士、翰林學士承旨的鄭平誥第三次銜領朝中文臣,諫請皇帝早日立儲的議章。
毫不意外地,這封奏折激起了皇帝的盛怒。皇帝傳召鄭平誥覲,二人在崇德殿頗起了一番爭執,而這一番爭執之激烈,事后便連外朝眾人都有所耳聞。
據傳當日,一向喜怒不形于的皇帝將這本奏折狠狠砸在鄭平誥腳下,問說:“你三番五次奏請朕冊立儲君,是為何心?”
鄭平誥跪著,答稱:“陛下膝下諸子早非兒,陛下久不立儲,宮不平,國朝難安。”
這話說得無一分委婉,立時便皇帝又變了臉。
皇帝沉了沉氣,道:“朕這六子,你與眾臣推立哪個?”
鄭平誥答:“四皇子天資出眾、文武拔萃,可堪重任。”
皇帝沉默地覷著他,一字不發。
鄭平誥又道:“陛下心知肚明,又何必問臣。除四皇子外,陛下其余諸子皆極平庸,任是冊立哪個,都難服眾。而陛下若有立他人之意,又豈會遲遲不下詔?陛下既不愿立其余諸子,又何故不立四皇子?”
皇帝仍舊不言。
鄭平誥最后道:“四皇子被陛下外放近三年而不得歸京,臣斗膽問陛下:四皇子當初究竟犯了什麼大錯,得遭陛下這般懲戒?陛下久不立儲,究竟是在猶豫什麼?”
皇帝冷笑一聲:“朕算聽明白了,你是為他抱不平而來。”
“臣不敢。臣所言,皆為陛下、為大晉。”
“你當朕愚蠢。”
“臣萬萬不敢。”
皇帝猛地起,厲聲斥罵道:“他是朕的兒子,朕想怎麼罰,便怎麼罰!朕便是讓他一輩子不能回京,亦是朕的家事,不容爾等置喙!朕立不立儲,當立誰人,豈是爾等能指手畫腳的!你給朕滾出去!”
這番罵聲直達殿外。
在外候著的文乙看見鄭平誥被斥退出殿,近前為他引路。鄭平誥久病不愈,此番急火心,臉更是晦青,沒走幾步,就弓腰悶咳起來。待咳聲罷,文乙瞥見他手心里捂住一抹,當即皺了皺眉。
鄭平誥聲音沙啞地他:“文乙。”見他答應,鄭平誥又嘆:“你可知陛下何故對四殿下如此?陛下明明深知,此輩江山,唯四殿下可繼。我等得明主,非四殿下不可堪此重任。”
文乙平靜地對上鄭平誥的視線。
他中埋藏著無數句話,但他一句都不可輕易說出口。這不是一個最好的時刻。他已孤一人走了這麼久的路,他絕不可踏錯一步。
他垂下頭,答說:“鄭大人,請恕小臣無知。”
……
建初十五年深秋,諸事紛。
皇帝一病不起,諸子會集京城,各懷心思。昌王既歿,翰林院議謚恭憲,皇四子戚炳靖奉旨行監國事,詔葬昌恭憲王于皇陵。皇二子易王戚炳哲奏請刑、兵二部案查昌恭憲王之死,當廷質證戚炳靖為弒兄之兇手,卻反被侍史彈劾不孝不悌,隨即被殿前侍衛押出皇城,最終被兵部連夜派軍護送回封地。
朝堂下,文臣清議沸沸嚷嚷。以端明殿大學士、翰林學士承旨鄭平誥為首的百余名館院清臣,于宮門伏闕長跪,為昌恭憲王疑案不平而屈。
到了深夜,戚炳靖親至宮門。
他走到鄭平誥前,提燈照了照鄭平誥病容滿面的臉,人將他攙扶起來,然后一言不發地返回宮。
鄭平誥一路被人帶到昌慶宮中。
殿中燭火通明,戚炳靖命人為他賜座。
鄭平誥著這十九歲的年,見其面容之鎮定,知其手段之狠酷,一時口涌上諸多難以言述的惋惜與慨嘆,不搖了搖頭。
戚炳靖亦將他了兩眼,而后道:“我記得小時候,兄弟們都最樂意聽鄭公講經史。往圣故賢,功過千秋,由鄭公娓娓道來,最令人悟紛紛。”
鄭平誥道:“四殿下若能記得時所學,今又何故會變這般模樣。”
戚炳靖道:“是我令鄭公失了。”
“殿下。”
“鄭公。”
“臣想從殿下求一句實話:昌恭憲王是為何人所殺?”
“是我殺的。”
“殿下為何弒兄?”
戚炳靖盯著他,一時未答。
鄭平誥嘆道:“殿下天資出眾,自深得陛下寵,雖后來犯錯被罰出京,可陛下從未將同等的寵給予過其他皇子。陛下一朝立儲,非殿下莫能堪此重任。殿下心圖大位,但等陛下立儲則是,何必弒兄!”
“鄭公今率眾臣伏闕,是讓我伏罪?”
“殿下奉詔監國事,當以仁德治事。敢問昌恭憲王何罪,竟被殿下所殺?”
戚炳靖站起,他不聲不響地解開自己的襟,將腹袒于鄭平誥面前。那上面有數道錯的傷疤,睹之驚心。他道:“我殺他,是為了活命。”
鄭平誥臉微變,半晌而答:“昌王若有惡舉,殿下為何不告之陛下,由陛下做主?”
戚炳靖竟彎了彎角。他垂下目,看向自己腹部的傷疤:“倘若父皇也殺我,我要找誰做主?”
鄭平誥悚然無聲。
戚炳靖攏起襟:“我在西境邊軍凡三年,大小戰有十數場,從未被敵所傷。我上的傷,皆拜父兄所賜。長兄殺我,是嫉我妒我,奪了我的命,便沒人能同他爭儲。父皇殺我,是再三權衡之下的不得不殺。我不殺人,何來活路,鄭公教我。”
鄭平誥了數下,才發出聲:“……陛下,為何要殺殿下?”
戚炳靖從袖中取出一,在手里,走近鄭平誥。在他眼前,戚炳靖將手中之徐徐展開——
那是一封許多年前的、邊角早已泛黃的軍報。軍報中,麻麻地寫滿了數百個人名。
元烈三十四年夏,七月。
鄭平誥看清上面的日期,臉驟變。
燭下,戚炳靖的手指向其中的一個姓名,問說:“鄭公,識得此人麼?”
單姓單名。
兩個字映著燭,在鄭平誥眼中變得清晰,又變得模糊。鄭平誥口起伏著,他抬頭看向戚炳靖,眼中震——
這個年,容貌如朗朗清月,形如勁拔青松,竟肖故人。
“你……”
鄭平誥怔怔開口,連失了敬謂都未察。
戚炳靖道:“此人,便是我的生父。”
鄭平誥不敢信,更不愿信,然卻不得不信——
二十年前高涼郡一役,謝淳戰死,未婚妻紀氏隨后被納裕王府中,此事在當年并非聞;而后皇四子早產,宗牒有載,更非作假。這些事,從前未有人敢細究細想,而今被堂皇捅破,竟亦找不出差繆。
鄭平誥定定地看著故人之子:“殿下所奉監國之詔,是陛下……還是……”
戚炳靖不語。
可有千言萬語,都被放在了這不語當中。
鄭平誥移開了目,似在沉思。頃,他又重將目移回來:“殿下今何所圖?”
“取晉室。”
“所為何故?”
“生父志。”
“這晉室江山……殿下如何取之?”
戚炳靖注視著鄭平誥消瘦的病容:“我今詢過為鄭公診疾的太醫,太醫說,鄭公的病,恐難熬過此冬。”
鄭平誥點頭,臉釋然而平和。
戚炳靖問:“鄭公可愿助我?”
鄭平誥的眼底泛起水:“二十年了……”低聲喟息后,他說:“殿下此事,當念大仁與大德,勿計淺恩與淺義。”
“鄭公知我。”
“殿下需臣如何相助?”
戚炳靖再度看了一眼軍報上的那個姓名,而后抬眼,重重道:
“毀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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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戚往事收個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