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蔣國槐再也撐不住了,無力地跌坐在地上。家,敗了,說起來就是敗在了他手里。對于往年種種,悔之晚矣。
多年來,貪圖的都是錢財,最怕失去的亦是錢財。要在這風浪襲來時,才明白自己最怕的,是生不如死。
往后的凄涼之景,不難想見,可他們只能逆來順。因為董飛卿、蔣徽過于強勢跋扈,不按路數出牌,沒給他們留哪怕一掙扎的余地。
特立獨行、肆意妄為的董飛卿,已經為他們的影、夢魘。
譚家的形,也沒比蔣家父子好到哪兒去。
譚振亨灰白著一張臉,把譚孝文從福壽堂贖出來,見兒子并無大礙,默默地折返家中。
進到家門,譚振亨徑自去了外書房,親手帶上了房門。
譚孝文不知所措地在門外站了多時,規規矩矩地跪倒在地。
譚振亨把自己關在書房,并不是生兒子的氣——沒力氣了,喪之痛、家財朝夕之間散盡、前途難料,已經讓他瀕臨崩潰。
半生蠅營狗茍,絕不是為了今時今日。
但今時今日并非最終結局。
董飛卿說:“我可什麼都干得出來。”
邱老板說:“譚大人,日后千萬當心。”
唐徛連一手指頭都不得的樣子縈繞在腦海。
……
可是,當初怎麼能夠料到,蔣徽是他此生最不該漠視其命的人?
又怎麼能夠料到,會嫁給董飛卿,嫁給那個瘟神一般的年輕人?
在一家人的安危面前,曾苦苦謀求的名利都如煙云一般,沒有重量,虛無縹緲。
活著,健全的活著,才是最重要的。
不能再繼續承丁家的打,不能再心驚膽戰地杜絕開罪董飛卿、蔣徽的是非。
那些,只要長留在京城,就是不可避免的。
當初,蔣徽為了達到目的,放棄了一切,隨后必然承了很多。
如今,是譚家為了求生放棄一切的時候了。
譚振亨作遲滯地走到書案后方,備好筆墨紙硯,慢慢落座,提筆書寫請罪、辭回原籍的折子。
巳時前后,董飛卿和蔣徽釣到了三條魚,便收拾一番,回返家中。
早間出門之前,他曾問:“想不想吃烤魚?”
搖頭,“不用。下回吧。這次要是能釣到適合的魚,我們帶回家來,做紅燒骨魚。好麼?”
紅燒骨魚做好了,亦是味,他自然不會反對。
回到家里,進正屋換了服,蔣徽要去廚房,他知道要親自下廚做骨魚,便把攔下了,“老老實實等著,我給你一手。”
蔣徽抬了抬眉,很意外的樣子,“你也學過?”
“你是跟修衡哥要的方吧?這道菜,是我跟他一起跟一位邯鄲人士學的。”
蔣徽釋然,“那再好不過。你去做骨魚,我給你做中。”
他笑著出門,去了廚房。
廚娘見他進去,要親自手收拾魚,嚇了天大的一跳:君子遠庖廚,這位爺怎麼連這規矩都不在乎?雖然以前也聽說過他在軍中學到了一手好廚藝,但是,今非昔比啊——如今親了,他是一家之主,怎麼能做這種事?就算再沒架子,也不用做到這地步吧?
腹誹著,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
董飛卿都不需想,便知道廚娘此刻滿腦子都是繁文縟節——他最反的那些東西。
他吩咐道:“午間你們歇歇,把友安喚來,給我打下手。”
廚娘云里霧里地稱是,神茫然地走出去。
蔣徽想見的到,廚娘一定會被他弄得懵掉,沒事,多經歷幾次就習慣了。這樣想著,眉眼間便有了笑意。
一直知道,他最拿手的是烤魚,跟一位高人學到的。但是,并不想讓他輕易做給自己。怕他敷衍,怕自己失。
一餐一飯,在廚藝不錯的基礎上,傾注了心思去做,菜肴才會為鮮見的味。
想要的,是他全心全意地為自己做出的味。
太多的人,都以為什麼都不在乎,什麼都豁得出去。其實不是的,在乎的很多,想要的從來不。
例如,俘獲這男人。
希終有一日,這男人主地對說一句喜歡。
亦希終有一日,這男人能實心實意地為做一餐飯,不同于對長輩的孝心,不同于對異姓兄弟姐妹的分,只是為——為他的結發之妻,在乎的結發之妻。
這意愿因何而起,不重要。真的,并不重要。需要在乎的,從不是由來,而是現在。
新婚起初有過的憧憬,再一次出現。雖然在這同時就在擔心,他會再一次獨斷專行,決定彼此的現狀、去向,可還是有憧憬。
因為,心境回到了當時。明知不智,仍會放任。
郭媽媽走進來,把一襲正紅的衫拿給看。
蔣徽意外,“大紅啊?這個,好像只有新娘子才適合穿吧?”是一直這樣認為的。
“怎麼會。”郭媽媽笑瞇瞇的,“您這樣貌,適合穿的很多。眼下我最想瞧的,是您新婚時的穿戴。為此,便把您的嫁找出來,照著樣子做了一套衫,沒加服上當時那些繡活,但是樣式是照做的——我瞧著那樣式特別好。就盼著您能賞臉,不嫌棄,得空就穿一穿。”
“既然是你做的新服,便不會有不會穿的事兒。”蔣徽笑道,“放心吧。只要你想看,我隔三差五地就穿給你看。”
郭媽媽笑得心滿意足,當即又捧起了衫,“我這就去熨燙,晚點兒就能上了,到時候您試試合不合。”
蔣徽莞爾,隨即搖頭一笑。
其實那些婚的章程有什麼可取之?真是天下皆知的良緣的話,步驟是怎樣的繁瑣或從簡,都是理所應當——局中人心愿得償,排場再大再小,都是應當的。
估著時間,蔣徽去了廚房,是想看看他的做法。
紅燒骨魚是很耗時間的菜:鮮鯽魚收拾好之后,用鹽、料酒腌兩刻鐘;之后將魚炸,呈金黃;隨后炒一下蔥段、辣椒,把魚放進去,加湯和調料,用小火燒到收;約莫半個時辰后,翻一下魚,加湯繼續燒至收。
魚還未出鍋,已經香氣四溢。幫忙燒火的友安深深吸氣,“太香了。”
的確是,太香了。
這道主菜上桌后,蔣徽舉筷品嘗:骨刺爛,香中微辣,口之后,又有些微的甜。
“這也做得太地道了。”滿足地嘆息著,“太好吃了。”
“早就想給你做了,一直沒遇到合適的機會。”董飛卿一面漫不經心地說話,一面給彼此盛湯。
蔣徽牽了牽,并不當真。
興致極好地吃過一餐飯之后,付氏和蔣老太太先后而至。
面對災難的時候,人從來都比男人更不肯服輸,但是形各異,有的是更堅韌更讓人欽佩,有的則是卑躬屈膝更讓人低看。
蔣徽先見到的是付氏。
付氏看到,起先是一句話都說不出,只知道哭,哭得雙膝發,跪倒在地。
之后便是哀哀痛哭,求原諒,求放過譚家,又委婉地點明便是不放過,也得不到任何好了。
那些話說的,讓蔣徽心里不大舒坦,便問道:“我是為了你們譚家的途、家底才與譚庭芝結的麼?結數年,不論是以我的名義,還是以葉先生的名義,我都沒討過譚家一便宜。”
“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千萬別誤會……”付氏哀哀地抹著眼淚,“我只是恨自己教導兒無方……真沒別的心思……眼下,我其實只想求你一句準話,我們離開場、回到原籍之后,你是否會不再計較這些是非?”
蔣徽想了想,道:“你們無所舉,我便無所舉。但是,你們但凡再一次率先發難,那我就會覺得,你們一家幾口的命,真不需留著了。”
付氏想一想,明白了的意思,頷首道:“我明白了,明白了。”隨即站起來,深施一禮,步履沉重地離去。
之后,蔣老太太到來。
蔣徽在廳堂落座,看著蔣老太太步廳堂,離越來越近。
這婦人的臉,在蔣家人里,是記得最清楚的。兩年多的歲月過去,老太太面容并無多大變化,有變化的是氣韻,看到的,是眉宇之間貪婪、刻薄、市儈之更重。
郭媽媽站在蔣徽側,著老太太,神憤懣,眼神越來越冷。
當年就是這個人,把蔣徽發落到莊子上。蔣徽房里的人,只允一個跟去。
記得,蔣徽初時聽聞祖母的決定,仰著小臉兒,天真而懵懂地問:“莊子上是不是很好玩兒?不然祖母也不會特地讓我去吧?”
聽了,滿腹心酸,當即去了蔣國槐房里,求他給蔣徽求求,因為這一個決定,可能會毀了冰雪聰明的蔣徽的一生。
蔣國槐卻是冷淡地看了看,說你想什麼呢,只是讓你陪徽姐兒去莊子上散散心,沒見一直寡言語的,子越來越不討喜麼?你要是不愿意去,無妨,我換個小廝陪著就是了。
當時在聽來,那簡直不是人話。幾歲的一個孩子,小廝怎麼知道如何照顧?但是面上不敢流分毫,連連認錯賠罪,說是自己糊涂、多事,這就去給小姐收拾行李。
到了莊子上,沒過一兩日,那些人便知曉了蔣徽是被老太太發落過去的,臉就都不好看了。
沒過多久,到了該發月例的日子,蔣家長房一名管事過來了,給莊子上當差的人發了,卻沒蔣徽和的份兒。
詢問原由,那名管事說我怎麼知道,回去之后,幫你們問問。
等了幾日沒下文,便回了蔣家一趟,求見老太太,卻被使的婆子攔在門外,說老太太嫌你晦氣,不想見你。
的心沉到了谷底,一路抹著眼淚回到莊子上。
再往后,境越來越差:一日,帶著蔣徽到附近看景致散心,帶去的值錢的首飾被莊子上那些人瓜分一空。
莊子上的管事是楊明夫妻二人,前去理論,夫妻兩個就不不地笑,說都出了這種事了,你趕回去告狀,幫小姐討還公道吧。
氣得心口作痛,卻是無計可施。
蔣徽雖然小,卻將一切看在眼里,明白自己在經歷什麼。當晚,蔣徽乖乖地睡下之后,找出沒被那些人拿走的尋常料,給蔣徽裁。一面忙碌,一面默默地掉眼淚。
小小的蔣徽翻了個,輕聲喚“娘”。
忙拭去眼淚,迅速扯出笑臉,“小姐怎麼還沒睡?”
蔣徽凝著,好一會兒,說:“娘,往后,你不要對我這麼好了。像他們一樣,對我壞一些,他們就不會連你一并欺負了。”
心頭刺痛,眼淚又模糊了視線。
蔣徽坐起來,擁著被子說:“要是你能離開這兒,最好。不是說眼不見為凈嗎?娘,你不在蔣家當差的話,也沒事吧?他們也不給你月例……你走吧,好嗎?”
走到床前,把蔣徽摟到懷里,“我絕不會舍下你。往后不準說這種話了,我聽著傷心。”
蔣徽抬起小手,給去淚水,認真地說:“我說的是心里話。我不想拖累你。你仔細想想,再做決定。”
哪里需要思量,如何都舍不下這孩子。
再往后,蔣徽和連像樣的飯菜都吃不到了。值得慶幸的是,家里的人待一如既往,得閑就到莊子上看,看出和蔣徽境遇艱難,便時時補些、吃食、銀錢。
莊子上的人也是因為這一點,方方面面的,不敢對太過分。但是,待蔣徽卻越來越差。
楊明家的兒,大概是沒聽父母說蔣徽的閑話,一點點教養也無,竟敢跑到蔣徽面前說“喪門星、掃把星”。
當時沒陪在蔣徽邊,蔣徽當下就給了楊明的兒一掌,“我形就算再不濟,也不到你說三道四。”
但在當晚,蔣徽特別沮喪,對說:“娘,再這樣下去,我遲早會變那個孩子的樣子,會讓你討厭的。”
手打下人,在早慧的蔣徽看來,是不可取的行徑。
聽了,生出滿心的懊悔,“怪我,應該陪在你邊的。”
蔣徽揚著臉看,笑容單純,“你怎麼可能時時刻刻陪著我。沒事的,我就是這麼一說。下次再惹我,我還是會打。好些規矩,不是我該計較的了。”
是的,好些事,蔣徽都不再是蔣家的閨秀,不能再得到下人的尊重。
隨后的日子,蔣徽吃的是茶淡飯,穿的是布。
那些人但凡遇到點兒不順心的事,便在和蔣徽面前指桑罵槐,說離掃把星近了,果然是霉運連連。
蔣徽每次聽到,便笑說:“那你走啊,別在這兒當差了。”把人噎得說不出話來。但知道,蔣徽心里特別窩火、難過。
再往后,便沒人再與和蔣徽說話了。不論誰看到蔣徽,都是看到惹人厭憎的瘟神一般。
小小年紀,長時間的委屈、窩火,到底轉化為磨人的病痛。
蔣徽病了。
心急如焚,抱著蔣徽回到家里,跟妯娌借了些銀錢,去請大夫把脈開方子,抓藥之后,回了蔣家長房一趟,仍舊是吃了閉門羹。
人心涼薄起來,著實讓人齒冷。
到底是蔣家的下人,不可能自作主張,把蔣徽帶回家中照顧,只好回到莊子上。
當日,蔣徽乖乖地喝完湯藥,問:“祖母、祖父、爹爹,真的不要我了,是嗎?”
昧著良心搖頭,“不是,眼下他們遇到了一些事。我們徽姐兒這麼招人疼,誰能舍得?”
“現在,只有你會這麼想吧?”蔣徽抿笑了笑,隨后躺下去,自己蓋好被子,閉上眼睛,轉向里。
端著藥碗出門時,回頭去,覺得那小影著說不出的孤單。到了那地步,已哭不出了。
病反反復復,越來越嚴重。
蔣徽長時間的昏睡不醒,讓每日心驚跳,只覺得蒼天不開眼,對這孩子過于殘酷,又盼著蒼天開眼,讓這孩子時來運轉。
人一生病,總不見好的話,別的病痛便會接踵而至。
蔣徽開始發熱、咳嗽,一次醒來,靜靜地看著,說:“別管我了,好嗎?會過病氣給你的。因為我病倒,犯不上。”
當時就知道,莊子上那些人的冷言冷語和沒有一善意的眼神,已經把這孩子傷到了骨子里。
幾歲的孩子,已經開始厭棄自己。
“胡說,胡說。那些人弄錯了,我發誓,是他們弄錯了。”說。隨后,整夜把蔣徽抱在懷里,輕輕拍,就像剛出生的時候。
又捱了兩日,蔣徽連水米都不能進了:吃喝什麼,過一陣都會嘔出去。
家里的人沒忘記的托付,讓大夫來莊子上看。大夫發誓賭咒說自己真沒開錯方子,但是這孩子心火太大,委實棘手。臨走時,只留下個調理的方子,連診金都沒收——分明是認定蔣徽已無力回天。
那天,又哭了,從白日哭到夜。
哭累了,便在蔣徽側昏昏沉沉睡了。
夜半醒來,小人兒不在自己側。
慌了,急聲喚著“徽姐兒”,下地時腳步踉蹌。
“娘,我在這兒。”蔣徽應聲,語聲沙啞。
循著聲音找過去,發現蔣徽在次間的大炕上。窗戶打開了,蔣徽坐在窗臺前,小胳膊撐著窗臺,小手托著臉。
想一想大夫的話,不由得生出最可怕的回返照的念頭。心都要碎了,可還是要強扯出笑臉,到了蔣徽側。
“下雨了。”蔣徽著窗外連天的雨霧,“娘,下雨了呢。”
“是,下雨了。”這才留意到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
蔣徽轉頭看著,神認真,“你說,這是誰在為誰哭?”
說不出話,死死地咬牙關。
蔣徽微笑,又轉頭向窗外,“如果我能痊愈,能和你離開這兒,娘,我會對你好的,一輩子,都對你好。
“如果我這一兩天再不見好,你就走吧,不要再照顧我了。想想法子,求蔣家給你換個差事,然后,你要是嫌棄蔣家,過一陣就再想法子,把差事辭掉,去別家。”
幾句話,蔣徽說起來其實特別吃力,但還是吐字清晰地說完了。
搖頭,再搖頭。
蔣徽長而濃的睫忽閃一下,聲音輕的虛無縹緲:“如果,我能走出這困境,娘,遲早,我要離開蔣家。”停了停,又道,“他們不要我了。是他們先不要我的。都不管我的死活。”
死死地咬住,淚水再一次奪眶而出。
萬幸,一兩日后,四房老太太和程二夫人得知了蔣徽被安置到莊子上的原委,記掛著,前來看。
二人見蔣徽病重,忙請了相的大夫來診脈,又將楊明夫婦兩個狠狠地敲打了一番。
蔣徽的境這才逐日好轉,一步一步,有了到程府見程夫人的轉折,又有了拜葉先生為師的際遇。
那一段,在蔣徽想起的時候,該有多晦暗、多心酸?
而那一段歲月,又是誰帶給蔣徽的?
郭媽媽著蔣老太太,眼神中已有徹骨的憎惡。
老太太與蔣徽對視片刻,便敗下陣來,什麼話都不說,屈膝跪了下去。
蔣徽無于衷。
老太太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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