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嫣過來時, 天已經很晚, 風里有了些許涼爽之意。
郭媽媽應蔣徽吩咐, 徑自請到后罩房, 與袁琛夫婦相見。
上次與蔣徽敘談之后,陳嫣整個人都放松下來。是明白, 自己往后再不用籌謀何事,沒必要了,有必要也不會被允許。
趨近后罩房,陳嫣留意到空氣中有淡淡的香氣, 很好聞。
夜風不大不小,每間房的窗戶都大開著,饒是如此, 也沒將香氣吹散于無形,大抵是白日做了香香料之類的東西吧?
蔣徽倒真是有閑。
陳嫣隨著郭媽媽走進一間房。雖然是仆人的住房外間, 但是收拾得纖塵不染, 家什樣樣俱全。
秦樺看到陳嫣,不自主地站起來, 神特別復雜, 怨懟、惱怒、無助織。
袁琛端坐不,著近前的明燈出神。
陳嫣悠然一笑,“許久未見,一向可好?”
秦樺角翕翕。
陳嫣款步走到一把椅子前, 儀態優雅地落座。
“你……”秦樺無力地跌坐回椅子上, “你害得我們好苦……”語畢, 眼淚簌簌地掉落。
郭媽媽給陳嫣奉上一份茶點,退到門外。
“我害你們?”陳嫣不聲,“說起來,我不過是說了一些話,你們聽到了心里、生出懼怕而已。”
秦樺取出帕子拭淚。
陳嫣端起茶盞,用蓋碗拂著茶湯,“人麼,都一樣,總有顧此失彼的時候。這上下覺得苦的時候,便想想以往的好景。”
秦樺滿心憤懣,“沒錯,我們起碼還有順心的時日。你呢?到了如今,你能得到什麼好?到頭來,又是何苦?”
陳嫣啜了一口茶,覺得很是可口,愜意地笑了笑,“我不要好,只要心里舒坦一些。”
袁琛還算冷靜,看著陳嫣,道:“能不能讓我們心里明白一些?你到底為何做那些事?”
陳嫣促狹地一笑,“不是已經說了?想要心里舒坦一些。”
“到眼下,你是要跟我們做一條繩上的螞蚱,還是要做反目仇、相互落井下石的小人?”袁琛冷聲問。
陳嫣慢條斯理地品茶,好一會兒才放下茶盞,“憑你們夫妻二人,何來的資格與我為伍?何來的心智對我落井下石?在我這兒,你們的境、死活,從來沒放在心上。”
秦樺低聲對袁琛道:“算了,什麼都不要跟說了。沒用的。”
陳嫣則睨著夫妻兩個,目沉沉,“憑誰看,董公子或董夫人的命,都是矜貴至極,這種人長命百歲,遲早會做出于社稷百姓有益之事。你們可別忘了,他們是程閣老、程夫人帶大的。
“若是刻薄一些來說,在我看,他們多活一年的益,都比你們活到七老八十的益更多——這還是你們一心向善的前提。
“一事歸一事,我一度想要他們生不如死是真的,無法否認他們的才亦是真的。
“兩個那樣出的人,你們在察覺到我的用意之后,卻什麼都沒做過。
“沒錯,我算計了秦樺,又利用你們夫妻兩個。
“但,我是真小人,你們卻是偽君子。”
說到這兒,陳嫣牽出不屑的笑容,“太蠢了。
“其實你們只需命人知會他們一個,他們就會設法鉗制住我,更會在同時救你們走出困境。
“可是你們沒有,躲在遼東得過且過,定是盼著我放下執念,甚至于,盼著我如愿,讓他們客死他鄉。我就是看出你們這種心,才有恃無恐的利用。
“眼下多好,你們為費力不討好、兩面不是人現說法了。實在有趣。”
陳嫣語氣輕緩,袁琛、秦樺聽在耳里,卻是不亞于被人一次次無的掌摑。
一席話,何嘗不是蔣徽敲打他們之后沒有道出的弦外之音。
陳嫣從容起,走出門去。
郭媽媽迎上前,笑道:“您隨奴婢來,我家夫人想跟您說說話。”
陳嫣頷首一笑,“有勞。”
郭媽媽在前引路,去往書房,心里忖著:若不是事先知,見到陳嫣這個人,聽到方才那些話,真沒辦法反、打怵,甚至于,會因為今夜所見所聞生出好。
蔣徽見到陳嫣,笑容和煦,語氣亦是:“氣好了很多。”
“有麼?”陳嫣眉眼間亦有了笑意,“大抵是思慮了些、睡得多了些的緣故。”落座之后,“聽話音兒,你已見過袁琛、秦樺?”
“對。”
陳嫣心念數轉,“要我過來,該是已經想好了懲戒我們三人的法子。”
蔣徽不答反問:“你呢?之前可有打算?”
陳嫣眼神坦誠,“我先前想著,過一兩日,便去大理寺投案——我總要料理一下后事。”
蔣徽這才道:“投案就算了,照章程走,讓人告發吧?”
陳嫣目微閃,笑了,“明白了。也好。”
蔣徽笑問:“有沒有什麼想跟我說的?”
“沒有。時機未到。”陳嫣歉然地欠一欠,“改日吧,可以麼?”
蔣徽并不勉強,“好。隨你。”
隨后,陳嫣起道辭,蔣徽送了幾步。
郭媽媽看得一愣一愣的。這兩個子,都夠邪門兒的——說的分明是人命關天的大事,之間又有著那樣深重的糾葛,神卻是閑適和,態度亦是相敬如賓。
今日,是陶城、薛媽媽不在府中當值回家的日子。
兩個人對董飛卿詢問的事,真是所知甚,一再賭咒發誓,承諾日后會聽命行事。
董飛卿見狀,便沒再做無用功,打發二人離開。
蔣徽還在書房,伏案記錄已經做出的香、香料、香球的名字和數量。
董飛卿進門后,把帶回來的荷包遞給,“叔父、嬸嬸給你的嫁妝。”
這是他或自己都推不掉的,蔣徽心知肚明,便笑著接過,打開來,目的是銀票,隨口問:“多啊?”
“我沒敢看。”董飛卿笑說,“怕嚇著。”
“回頭讓劉全存到銀號去。”那幾幅畫都賣出去了,后續的銀錢已經到手,也要取出一大部分,存到銀號去。
董飛卿指了指手邊的紙筆,“我得寫封信。你忙完沒有?”
“差不多了。明日再說。”蔣徽讓到一旁。
董飛卿鋪開一張信紙,走筆疾書,片刻后便停下,皺眉看著分叉的筆,“這是誰買回來的破東西?”
“我啊。”蔣徽心平氣和地道,“平時記賬什麼的,犯不上用太好的。這種可便宜了。”
“……”董飛卿只好忍了,把筆放進硯臺,把分叉的捋順。
過一會兒,他又停了手:不但分叉,還掉。
蔣徽要幫他換一支狼毫之際,驚訝得張了張:
這廝竟信手甩了甩筆桿,在地上留下幾個墨點。
“讓你貪便宜。”他說。
“這是什麼壞習慣啊?跟誰學的?”
他沒心沒肺地笑了笑,“打小就這樣。”
“……”蔣徽看著他運了會兒氣,轉取來抹布,掉地上的墨點,末了道,“這病要改。”
董飛卿理直氣壯地反詰:“你改了貪便宜的病才是真的。”
蔣徽不搭理他了,先回房沐浴。
歇下之后,他松松地環住,把在外院得知的林林總總的消息講給聽。
蔣徽也把自己這邊的形娓娓道來,末了問道:“讓袁琛做首告的事,你怎麼看?不同意的話,也來得及換人。”
“再合適不過。”他說。
直接把人弄死,犯不上;懲戒輕了,自己不得氣悶。這樣折騰袁琛夫婦一番,火候倒是剛剛好。要知道,袁琛跑回京城告狀,一定會在袁、陳兩家引發軒然大波,家門中的是非,有時候是最磨人的。
隨后,兩人沒再說話。
今夜所知的那些事,沒有一件讓人心緒愉悅,說清原委之后,都失去了談笑的興致。
笑是特別容易的事,打心底笑出來卻很難。
邊是最親近的人,他們并不需要強歡笑。
偶爾,他或會翻平躺,摟著對方的手落下去之后,便會尋到對方的手,輕輕地握住。
翌日一大早,友安帶上兩名小廝,送袁琛、秦樺到董飛卿指定的住。
董飛卿和蔣徽詳盡地安排一番,一起去了書院。
已到夏日,哪個工匠都不想在酷暑天在室外勞作,是以,不待他和薇瓏、工匠頭頭發話,每日都在守著規格的前提下賣力勞作。若能如愿提前進度,等到一年最熱的時候,他們便能著手修繕室。
這些日子過去,宅邸前方已經是另一番景象:
白墻黑瓦,遙遙便可見;
步上低矮石階鋪就的路,穿過廣亮大門,迎面是一座以巨石做的影壁,竣工之后,會刻上書院名字;
展目去,繁花似錦,綠樹蔭,芳草地也已收拾得整整齊齊。
兩人先沿著東面的甬路往后走。這邊小院兒、屋舍多,后花園比西面的大一些,往后自然是年郎、士子求學之。畢竟,來書院求學的孩子總會于男孩。
過了垂花門,工匠們忙碌的形映眼簾,沒人留意到他們的出現,足見全神貫注。
“都是黎王妃和薇瓏用慣的人吧?”蔣徽問。
董飛卿笑著頷首,“對。我估著,最早都恨薇瓏恨得牙兒,覺得太挑剔,但是建之后,看著幾乎盡善盡的宅子,也就覺得值了。更何況,到手的工錢對得起付出的辛苦,在同行中也有了手藝活兒絕佳的名聲。”
蔣徽莞爾,“我們薇瓏只是看起來隨和,小脾氣一上來,拿有轍的人真沒幾個。”
“這倒是。”董飛卿想起一事,“對了,那小孩兒在這兒養了一群兔子。”
“啊?”蔣徽訝然失笑。
“傻兔子養兔子——有趣吧?”他總打趣薇瓏是傻兔子,且是喂不沒良心的那種。
蔣徽笑出聲來,“閉。”萬一讓工匠聽到了,他們眼中那個平時隨和偶爾嚴苛的高貴的黎郡主的形象,可就要損毀大半。
董飛卿提議:“去看看?”
“好啊。”
薇瓏養的那群兔子,在后花園的一個已經修繕一新的院落之中。
院落前面是屋舍,后面是一個小小的園子,綠草青青,三面墻上是花架子、爬山虎,有幾名下人住在倒座房里。
此刻,不同的兔子正在后園的草地上蹦蹦跳跳,煞是討喜。
“怎麼忽然想起養兔子了?”蔣徽笑微微地凝著一只黑白相間的小兔。
“我是一早聽劉全跟我說的。”董飛卿笑道,“王爺前兩日帶薇瓏去山中看一塊地皮,父倆救下了一只傷的兔子。
“把兔子帶回家,覺得一只太孤單,給找了個伴兒,但是倆小家伙不親近,看著著急,生怕它們住得不高興,又找了幾只。
“忙完這些,又開始生氣:王府沒適合放養兔子的地兒。
“來這兒的時候,覺得這兒合適,修繕完畢也就是一半天的景,就讓工匠抓辦妥,把兔子帶了過來,那幾個下人,是專門照顧兔子的。”
蔣徽忍俊不,“這丫頭。”
“還沒怎麼著呢,先在這兒拉家帶口的了。”
蔣徽推了他一下,笑著數落他:“你這個沒正形的。”
董飛卿笑道:“這兒就讓那丫頭布置,給人們當個散心的地兒就行。”
“這樣最好。地方又不是不夠用。”
兩個人逗留一陣子,走到西面的花園,一路慢悠悠地往前走。
雖說還沒完工,但是過新移栽過來的花草樹木,蔣徽想見的到,比之東面的古樸厚重,西面的氛圍清新怡人。
不得不說,他和薇瓏考慮得實在周全。
離開之際,恰逢管三過來。這檔子事,他比董飛卿更上心。
見禮之后,管三問董飛卿:“到里面坐坐,書院的章程,我又修改了一些紕,你聽聽?”
董飛卿擺一擺手,“不管。去找葉先生。”
管三非但沒有不悅,反倒笑呵呵的,“那正好。最煩跟你商量什麼事兒,不得你早些做甩手掌柜。”
董飛卿哈哈一樂,“打今兒起,我得在家中消夏,真要撂挑子一陣。你多費心。”
“。”
下午,董飛卿去了外院,和幾名手下閑談。一向如此,得空就會跟手下天南海北地說笑一番。
蔣徽鼓搗了一陣香料,張羅著把正屋、書房重新布置了一番。
其實早在立夏的時候,就該換上夏日的家,可是手頭事不斷,外院的仆人也不得閑,便一直推遲。
忙碌一陣之后,室的坐墊、椅搭、大迎枕都換了清爽的天青,寢室的床掛上純白繡翠竹的薄紗帳,鋪上涼簟,換上用蕎麥皮、茶葉、決明子等做枕芯的藥枕。
藥枕的功效是清腦明目。希自己平時犯幾次迷糊。
書房那邊,在地上鋪了很大一張涼簟,西北角加了一扇落地屏風,屏風后放了一張涼床、一個架——夏日里,喜歡聞著書香、躺在涼床上看書。
董飛卿回來,看到布置一新的居室,頗覺愜意。
晚間,蔣徽把一件需要修補的瓷瓶拿到書房,打發時間之余,也想一下剛布置好的環境。
偏生董飛卿無意間又跟搗,正忙碌的時候,他拿著兩本賬冊走進來,要清算出的數額。
蔣徽便將書桌讓給他,索在地上加了一盞燈,坐在涼簟上忙碌。
董飛卿一面翻閱賬目,一面用心算算出數字,同時記錄下來。
全神貫注地忙碌到中途,筆和昨日一樣,又掉了。
怎麼就不長記呢?拿筆之前應該仔細看看。他在心里數落自己的同時,習慣地甩了甩筆。
此刻的蔣徽已經修補好瓷瓶,正把瓷瓶抱在懷里拭,墨有兩點落到了瓷瓶上,一點落到了純白的夏衫袖口上。
緩緩地轉頭向他。
董飛卿真忘了也在書房,察覺到不善的注視才回過神來,展目看過去,又是抱歉又是好笑:氣鼓鼓的,但因為盤膝坐著,又抱著個大瓷瓶,便一點兒氣勢也無。
對視片刻,蔣徽轉回,用力去瓷瓶上、邊涼簟上的墨點。
“修補好了?”董飛卿沒話找話。
廢話。蔣徽不應聲。
董飛卿放下筆,到涼簟另一邊蹬掉鞋,轉而走到跟前,了的頸子,眼里盡是笑意。
蔣徽把瓷瓶放到一邊,瞪了他一眼。
“在書房里,都是在桌前坐著、站著,誰像你似的往地上跑?”語畢,朗聲笑起來。
“……”蔣徽看著他爽朗的極染力的笑容,不自主地隨之笑起來,“真是拿你沒法子。”
之前一直擔心,他因為董家相關諸事心緒低落。現在看他這樣,放下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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