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飛卿道:“叔父有一次說,解語要是男孩子該多好,也能把放到跟前兒帶著。
“嬸嬸聽了就不樂意了,說葉先生、明師傅加起來不比你差。
“叔父就說,解語要是男孩子,總得科考、從軍或是找個喜歡的營生吧?這些我在行。
“嬸嬸說,科考從軍放一邊兒,營生什麼的你就提吧——何時你那個馬場不虧本兒了再說。”
蔣徽笑了,“這些我倒是不知道。一聽就是嬸嬸故意氣叔父呢,那個馬場,得閑也去,也是馬的人,帶我去過兩次。”
就這樣,與他說笑間,心頭那份悵惘逐漸淡去。
翌日一早,徐道婆來了,把穆雪那封信給蔣徽,便道辭離去。
蔣徽細細讀完,發了會兒呆。
董飛卿問起徐道婆的來意,便照實說了,問:“你要看麼?”
他勾了勾手指。
蔣徽仍是遲疑,“這封信,任誰看了都高興不起來。”
“慘事見過不了,對董家,在我也只是看不起和更看不起的區別。”
聽他這樣說,蔣徽便把信給他。
董飛卿看完之后,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眉,“人計?虧他做得出。”
人計半路出岔子的,比比皆是。沒出岔子的,不是子心智如死士一般堅定,就是事不夠大,勾引的人不夠警覺。
這日,仵作驗尸后得出結論:曾鏡是中毒亡。
大理寺卿當即升堂,審訊陳嫣。
這一次,陳嫣結束了沉默的狀態,出口的言語卻讓大理寺卿倒一口冷氣。
說:“我認罪。董夫人幫襯之下,我用劇毒殺害了曾鏡。”
大理寺卿問道:“可有憑據?只你這樣隨口一說可不。”
陳嫣道:“我有人證,且知道人證在何。大人可以派遣差去把人帶來。”
大理寺卿真希自己聽錯了。一樁命案而已,怎麼就把次輔夫人扯進來了?但也只是腹誹一番。他職是九卿之一,怎麼樣的案子,牽扯到怎麼樣的人,都要做到鐵面無私。
晌午,黃大夫被帶到公堂之上,對陳嫣的說辭供認不諱,并且也有憑據:“使得曾鏡毒發亡的藥,年代太過久遠,會配制的人已經之又。在京城,小人敢說,只有我才制的出。
“那種劇毒,最早是董夫人要小人配制的。
“有一陣,曾太太請了很多大夫到府中,為的就是詢問那種藥的來歷。小人也被請去了。
“小人看了,心下一驚。那種藥,小人行醫期間,只給過董夫人一人。如何也想不通,為何把這種藥送給曾太太。
“曾太太被狀告謀殺親夫之前,命人找到小人,細說原委,說只要進了監牢,董家人不得將我滅口,要我另尋藏之。
“小人就想,紙里包不住火,這事遲早會查到小人頭上,便請曾太太費心,賞小人一個棲之,等著來日聽憑傳喚。”
大理寺卿聽完,便知道,如何都要傳喚董夫人到公堂回話了,當即吩咐下去。等候期間,問陳嫣:“董夫人為何要你做這等傷天害理的事?”怎麼想都不合常理。
陳嫣慢條斯理地回道:“當初的董家大公子董飛卿背離家門之后,董夫人仍是不放心,怕他再回董府,是以,生出了讓他埋骨他鄉的心思。
“我在閨中的時候,有個遠房表姐,正是本案首告袁琛的結發之妻。袁琛是商賈,殺人要花重金聘請高手。
“董夫人急于謀害董公子,卻不想親自出面,便有意將此事給我。
“我一直不肯,便了別的心思,有了讓我毒殺曾鏡一事。
“我若是不從,便讓我為萬人唾棄的婦。
“我哪敢與斗,生怕自己敗名裂,便照做了。
“而曾鏡之事,反倒了董夫人拿我的最有分量的把柄。
“從那之后,我開始著手謀害董飛卿的事:向袁琛夫婦借銀錢,銀子到手之后,董夫人又派人引薦給我幾名高手,讓我花重金聘請,照的意思吩咐他們如何謀害董公子。
“我一直辦事不力。只委屈了袁琛夫婦,他們是看在與我投緣,又見我已守寡的面上,一而再地借銀錢給我。
“這次他們來到京城,獲知曾鏡死得太過蹊蹺,這才與我反目,將我告上公堂。”
事似乎還是那些事,但是經這樣一編排,元兇便了董夫人。
做為首告也跪在一旁聆聽的袁琛,心里百集。他只希,陳嫣提及自己和妻子的說辭,再不會生變。
大理寺卿向大堂外明晃晃的日,只覺頭暈腦脹,懷疑是不是被陳嫣那番供詞禍害得中暑了。
董老太爺將養這幾日,那口氣緩過來了,一早一晚能下地走走。
董夫人被藤條打的傷剛見好,大理寺的差便來請了。
董志和如常去閣,在府中的三個人,只有董老夫人行如常。
聽得差前來是為公事,董老夫人連忙出去相見,打聽他們所為何來。
差自然要說說原因,總不能說,無緣無故的,就把次輔夫人帶到大理寺接訊問。
董老夫人聽了,面青紅不定,強笑道:“你們去喝口茶,等一等。這幾日子不爽利,我去知會,讓手腳麻利些。”
誰都不知道,陳嫣的話到底是真是假,次輔家中的人,當然是能不開罪就不開罪。幾名差笑著道謝,隨一名管事去了待客的花廳。
董老夫人快步回往宅。
董夫人正坐在涼床上,著窗戶發呆。
董老夫人急匆匆走進門來,到了涼床前,抬手指著董夫人:“賤婦!你居然做了曾家那小蹄子的幫兇?!人命關天的事兒,誰給你的膽子?!啊?!”
該來的還是來了。董夫人撥開董老夫人的手,起下地,到妝臺前整理妝容。
“你怎麼不說話?到這會兒才覺得理虧了?晚了!”董老夫人亦步亦趨地跟在邊,“怪不得志和氣了那個樣子,說他的烏紗帽都可能保不住了。你這個喪門星、掃把星!”
董夫人過鏡子,冷冷地凝了董老夫人一眼,“怎麼著?接下來就要說讓他休妻的話了吧?好啊,只管跟他說,卻只怕來不及了。我這一去,大抵就回不來了。在監牢,我可沒工夫理會是被休還是和離的事。”
“……”董老夫人一愣,“你做了幫兇,還留下了把柄?”
董夫人細心地理著鬢角。
“你怎麼會這麼蠢!?”董老夫人抬手,用力拍在董夫人的肩頭。
“他打我,你也打我?”董夫人緩緩地轉頭,瞪住董老夫人,眼中火星子直冒。
“打的就是你這個賤婦!”董老夫人再次揚起手,摑向董夫人的面頰。
董夫人閃避開,下一刻便是反手一掌,狠狠地扇在董老夫人面上,繼而用力一推搡。
董老夫人結結實實地挨了一掌,之后形向后,狼狽地摔倒在地。
在場的下人都看懵了。
董夫人不屑地笑了笑,眼神卻已近乎瘋狂,“你還不如街頭最讓人鄙夷的那種潑婦、無賴。這些年了,要不是你兒子居高位,我會忍著你這個老糊涂?現在,給我滾出去。把我惹急了,進監牢之前,我不是做不出殺人的事!”
“瘋了……瘋了……”董老夫人掙扎著站起來,目駭然。
董夫人轉抄起一個花瓶,用力擲在地上,嘶聲喝道:“滾出去!”
董老夫人后退一步,再不敢說一個字,哆哆嗦嗦地由下人扶著離去。
董夫人脯劇烈地起伏著。留在這樣一個千瘡百孔的家,真就不如去監牢里度日。
只是放不下佑卿,沒了的照顧,他的境,不知會是何等的艱辛,但已經沒時間為他做出安排。
已自顧不暇。
只盼著董志和能看在佑卿的面上,設法為周旋,讓早日離這場風波。
一定會的。
若是獲罪,他也難逃干系。他為榮華富貴辛苦半生,絕不會接這樣難堪的局面。
喚人服侍著自己更,隨即走出門去。
離開董家的時候,仍舊是次輔夫人慣有的端莊、矜持的儀態。
這儀態,等到了大堂上,聽到陳嫣安在頭上的種種罪名之后,便再也維持不下去了。
要氣瘋了,撲向陳嫣,卻被手疾眼快的衙役攔住。
瞪著因為憤怒充的雙眼,切齒道:“毒婦!”
陳嫣之泰然,神無害,“董夫人,都到這一步了,您又何苦再費力氣裝腔作勢?”
下衙前,董志和便聽說了曾鏡一案的進展——與他息息相關的進展。
他要面圣,起碼先向皇帝請自己治家不嚴的罪,皇帝卻正在和嘉公主下棋,正在興頭上,讓他有事遞折子便是。
他返回閣值房,料理完手頭余下的事,離開宮廷。
路上,他遇到了唐修衡。
那年輕人經過他邊的時候,放緩腳步,問:“董閣老一向可好?”
董志和轉頭看了看他,“你瞧著呢?”
“我瞧著是好不了。”唐修衡牽了牽,“看面相,您印堂發黑,是兇兆。”
董志和道:“我倒是不知道,小侯爺也有奚落人的閑。”
“這可不是奚落人。我這是幸災樂禍,或者也可以說,是心愿得償,高興。”唐修衡氣人的本事一流,“怎麼著?閣老賞個臉,跟我去喝幾杯?”
“……”
唐修衡朗聲笑著,揚長而去。
董志和憋悶得夠嗆,回到府中,喚陶城來問:“夫人還沒回來?”
“沒有。”
沒回來,便是了嫌犯,短時間都回不來。以陳嫣那個瘋魔了、對他恨之骨的架勢,勢必把弄幫兇,甚至元兇。
他剛要去書房,陶城上前來,道:“老爺,老夫人不舒坦得厲害,小的們要請太醫,可老夫人不準,您看——”
“怎麼了?”他問。
陶城道:“老夫人被夫人嚇著了。”隨后把聽到的婆媳爭執甚至手的事講給董志和聽。
屋偏逢連夜雨。但也是理之中,父母遇到風浪,能不添已是不易。董志和雙眉鎖,“請個大夫吧。這檔口,請太醫不合適。”
陶城稱是而去。
夜,在大理寺當差的親信來報信,把陳嫣當堂訴說的供詞原原本本復述一遍,末了又道:“說的這些,都有憑據,唯一沒人證的,是追殺董探花那件事。待到明日,不得請董探花到公堂答話。”
董志和聽完,只覺腦中轟然一聲。料到了陳嫣會利用這個機會咬住董家不松口,卻沒料到,早有準備,在堂上可以說是有理有據。
那些憑據,早在三兩年前便已開始著手。
要到這時候,他才真正意識到,曾鏡一案,一個不留神,真就會讓董家沒落。
繼室已經為他的肋,那麼,陳嫣的肋是什麼?
他問親信:“真的找不到下手的機會?”
親信頹然搖頭,“真的找不到。程閣老簡直是明打明地安排了下去,瞧那意思,皇上應該知。這形下,別說無機可乘,就算有機會,把陳嫣滅口的話,也不合適吧?”
“知道了。”董志和遣了他,斂目沉思許久,喚人備車馬,從速去了陳府。
陳嫣那種人,如果還有肋的話,大抵就是生父母了。
陳瀚維卻連門都沒讓他進,走到府門外與他說話:“家中近日諸事不宜,怕是有煞星顧。閣老有什麼話,就在這兒吩咐下吧。”
“吩咐談不上。”董志和道,“我只來問你一句:要如何,才能讓令嬡不再針對董家?”
陳瀚維聞言竟笑了,“那多簡單,閣老說句話,讓閉就是。若不肯,將滅口就是。”
董志和欠一欠,放低姿態,“我是誠心來與你商議的。”
“閣老把心放下,這事兒沒得商量。”陳瀚維道,“前兩日,有人來找過我與拙荊,告知的正是小近幾年做過的事。在眼里,你董閣老是罪魁禍首,我與拙荊是讓走上歧路的幫兇。我這些話是什麼意思,閣老應該心里有數。”
“……”董志和發現,陳嫣這種人,真是他一輩子都理解不了的——陳瀚維夫婦就是尋常的父母,家中從未起過波瀾,陳嫣怎麼就連生父母都恨上了?養育之恩也能割舍、否認?
陳瀚維又道:“您請回吧。我已經想好了,到了這地步,權當沒養過那個兒就是。您要是指我還能幫您什麼,那就大錯特錯了。
“退一萬步講,只有我陳家與董家的事,我怕您,眼下不同——首輔已經介此事,親自去翰林院打過招呼,您與首輔相較,分量可是輕了不。
“賠上個兒,于我已是切之痛,再不知好歹地賠上滿門的前程,那豈不是瘋了麼?”
語畢,他轉進了府門,把董志和晾在那里。
翌日上午,大理寺卿來找董飛卿。因著董飛卿與程詢深厚的分,他斟酌之后,覺得把董飛卿請到大理寺回話不妥——不知的,怕要以為董飛卿卷了曾鏡一案,要是流言四起,首輔絕對給不了他好臉,估著往后幾年都別想有好日子過。
是以,他便親自來找董飛卿,向他求證一些事,在證詞上簽字畫押即可。橫豎是拿到證供就行的事兒,犯不著開罪人。這案子特殊,那他就不妨大事小上都破破例。
董飛卿以禮相待,得知對方來意之后,道:“大人只管問,知的,我不會瞞;不知的,便直言相告。”
“這就好。”大理寺卿直言問道,“離京在外的日子,可曾被人追殺?”
董飛卿想一想,“有過。”陳嫣對他用的招數是誅心,對蔣徽用的招數才是追殺——但不論怎麼算,這答案都沒錯。
“那麼,可曾抓到過行刺之人?”
“沒有。”董飛卿笑道,“那種事又不是每日來一回,事發時都是猝不及防,況且我只在外,不清對方深淺,怎麼可能把人擒獲。”
大理寺卿微微頷首,心里卻想著:你這又是何苦呢?就算離開董家是必然,轉投你的叔父不就得了?瞧瞧,在外過的都是什麼日子……斂起思緒,他說道:“你若是到了公堂之上,也會知道,陳嫣指證董夫人是雇人追殺你的元兇——對這一點,你怎麼看?”
他怎麼看?他想見到了,覺得這樣很好。
本來麼,董夫人要是不盼著他死在外面,怎麼會給陳嫣人手?
兩個狼狽為的人,就該一起下十八層地獄。
他笑一笑,“我不知道該怎麼看。說心里話,我與董夫人不。”
“……”大理寺卿愣怔了一下,才明白過來。董飛卿說與董夫人不,這都是很客氣的說辭了吧?但凡董夫人對他好一些,他在很多年里,又怎麼會很回家住?或許有不家的人,但不應有不家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