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碧君緩步走進門來, 默不作聲地屈膝行禮。
廖書對紅腫的雙眼、慘白的面視而不見,也不讓落座, 很直接地道:“翰兒到了外院,會有管事詢問他的去向, 可行的事, 府里會派護衛隨行;不妥的事, 便會將他攔下,來宅稟明你大嫂。至于你房里的人, 就更不需說了。”
廖碧君明白過來, 自己已經被足了。看起來, 蔣國燾臨走的時候, 托付了姑母等人不事。
廖書道:“你的脾,看了這些年, 我一清二楚。早在多年前, 便對你說過重話。到這會兒,我不是要阻攔你做什麼事,只是以蔣家長輩的份問你一句,你想做什麼?”
廖碧君神著些麻木不仁, “我要和離。”
“和離?”廖書玩味地笑了,“和離之后, 帶著嫁妝回娘家,讓你爹娘兄長再給你找個人家嫁了?若是后者, 京城大抵沒人會娶你, 低頭不見抬頭見的, 犯不上自尋那份兒尷尬。”
“我不會再嫁。”廖碧君一字一頓地說。
“不會再嫁,那麼,是讓你爹娘養活你,還是讓你兄嫂養著你?”廖書冷靜地給擺事實,“這些年了,你只有陪嫁的莊子上那點兒固定的進項,當初你爹娘給你的己銀子早就花的差不多了吧?回到娘家,你要用他們給的田產養活自己麼?”
廖碧君的睫忽閃了一下,抿了。
廖書繼續道:“你會寫會算,卻不善經營鋪子,邊連個伶俐勤勉的心腹都沒有。
“針線活尚可,但總不能給人做服、繡活變換銀錢吧?
“不出意外的話,我們這些做長輩的,都會先一步土為安,你爹娘能照顧你多年?
“你娘因著你二妹、程老夫人的緣故,這些年是越來越明事理了,但有一點,誰要是讓覺得不爭氣,給家里丟人現眼了,那張可不饒人,彌勒佛都能讓絮煩出火氣來。
“再一個,你一心和離的話,也可以,但日后休想再見到兩個孩子。”
廖碧君失聲道:“憑什麼?那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
“因為你教子無方。”廖書語聲仍是平靜無瀾,“眼前翰兒的事便是鐵證。沒你這樣一個不的娘,他不會淪為笑柄,連帶地讓蔣家被人說三道四。”
“……”這是廖碧君不能辯解的。
“你以為和離意味的是什麼?”廖書黑沉沉的眸子凝住,“是不是以為,回去之后過的是在閨中的日子?是不是以為,你的兩個孩子還能時時與你相見?你倒是會做夢。
“以你這個德行,若是和離回到娘家,不出一半年,便會讓爹娘心寒、兄嫂嫌棄,沒有人會愿意再搭理你。實在心煩的不行了,也就把你隨意打發出去,讓你嫁到地方上。
“你不值得誰對你好。
“你本就不知道好歹。”
末尾的話,昨夜聽到過相似的。廖碧君眼睛酸不已。
廖書說起蔣國燾:“昨日,國燾也不怕丟人現眼了,把你曾輕生的事告訴我了。
“那是他的心病。
“我料想著,你要是不能如愿繼續禍害他,不得又要尋死覓活。
“那你就死,但你死之前,國燾會趕回來,他想怎麼整治你,我都不會管。”
廖碧君著廖書,發現對方看著自己的眼神冷漠之至,似是在看著一個不相干的罪人。
廖書諷刺地牽了牽,有意把話說得很重:“自年到如今,生過兩個兒子,犯過兩次讓人不齒的錯,其余的年月,都在做小姐、應聲蟲——你這樣的人,死了真不可惜。”
廖碧君踉蹌著后退一步,形搖搖墜。
廖書瞧著那個樣子,無于衷,“在你,覺著自己就是為生為死的人,并引以為榮。
“今日,我便與你說道說道這意二字。
“兩相悅,喜結連理,只是新生涯的開端。
“男人該有擔當,要讓結發之妻食無憂,要讓不覺著矮人一截,但除此之外,他是個男人,只要家族不曾迫害他,他便要對得起家族,與至親齊心協力地維持現狀,或是更上一層樓。
“至于子,遵從著男主外、主的老話的人是絕大多數,這是本分,亦是責任。
“國燾是次子,起先斟酌著家里的形,自請留在家中打理庶務,讓兄長沒有后顧之憂;后來在家中實在憋悶,便了場,一直兢兢業業當差,熬了五品員,對得起所學過的文韜武略。
“你們兩個的事,他也有錯:當初該做的是再想法子勸導你,而不是一想到你要尋死就心驚膽戰沒了主張,到末了,居然躲了出去。
“躲出去也行,走之前應該跟我或是你爹娘個底。我們要是知道你糊涂到了那地步,怎麼樣都會防患于未然,絞盡腦也要拿出個章程,把你從牛角尖里拽出來。若不能,便讓你畫出一條道來。
“但他沒有,把事弄得不清不楚的。
“昨夜我說了這些,他也承認。他說,這件事而言,他就是個十足十的懦夫。
“至于你,我先前真以為你會做一輩子的應聲蟲——這樣其實也不錯,是無能,但不會惹禍。哪想……是高估還是低估了你,我也不清楚。”
廖碧君知道,這只是剛開始,更刺心的話在后頭。姑母怒時言語有多犀利,早就領教過了。
廖書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茶,“我要是把責任往上攬,便是既對不起蔣家又對不起廖家,該后悔:怎麼能對你放任自流,應該一直堅持不懈地手把手地教你為人事之道,就算你不愿,就算你覺得在孩子面前失了做母親的面,也要讓你學會持家之道,為國燾的賢助。
“——可我不會。我憑什麼要為了一個看著就頭疼的人耗費心?嫁為人/婦那一日起,你便不再是誰的孩子,該做的是盡孝,是學持家之道,而不是換一些人繼續照顧你。
“我有一個侄子、兩個侄,你兄長和你胞妹的日子一年比一年好——你天生就是扶不起的阿斗,我沒什麼好自責的。同理,你爹娘也沒什麼好自責的。
“犯錯也無妨,誰都是磕磕絆絆走過來的。可你犯了錯,不是反省,不是認錯,是忙著跟夫君置氣鬧和離。
“看你多有出息。”
末一句,帶著滿滿的譏誚、嘲諷。廖碧君的頭垂得更低,面由白轉紅。
碧君一直做不到喜怒不形于,這是涵養工夫不到家。但在此刻,意味的是把的話聽到了心里。不是對牛彈琴就好,廖書笑了笑,“要說你在乎國燾,我相信。都為他尋死覓活了,誰能說你不在乎?
“可是,你若真的在意他,日常諸事,便該為他著想幾分。例如打理好房里的事,例如自一開始就照著他的意思教導翰兒。
“可你偏不。你覺得他是次子,房里的事隨大流就行了,卻不想想,自己也遲早要做婆婆,自己所在的房頭不了大事小。
“寵孩子沒錯,但要一邊寵一邊往好引導——這話我和你婆婆早就委婉地跟你說過,可你好幾年都因為生了兒子、徹底站穩腳跟沾沾自喜,家里家外都恨不得把翰兒掛在脖子上炫耀。讓你引以為豪的兒子,可不就要當小祖宗供著。
“別的事,從不肯腦子,只知道跟著妯娌行事。幸好你這妯娌聰慧干練,否則,這個家早讓你們倆拆了。
“說來說去,你就是自私、懶惰到了沒邊兒的東西。”
語氣倏然一轉,變得沉冷,“在閨中時,有父母供著食起居,有手足照顧幫襯;年輕時仗著姿出眾,滿腦子的風花雪月;嫁人后,生下子嗣便以為萬事大吉;混日子混到孩子長大了,你指的便是日后兒子兒媳的孝敬吧?
“好事都讓你占盡了,別人就合該圍著你轉?
“你配麼?
“你是個人,卻偏偏把自己活了陪襯國燾的件兒——眼下誰不知道,蔣國燾娶了個小家子氣、凡事都要依靠婆婆妯娌的繡花枕頭?誰又不知道,這繡花枕頭生下來的長子,跟一個德行?”
聽到這兒,廖碧君抬頭向姑母。
廖書篤定地點了點頭,語氣變得松散,“凡事要婆家費心,是你自己說出去的;小家子氣,是別人瞧著你的做派得出來的說法。
“多人都納悶兒——蔣國燾到底看中了你什麼?
“我房里的人一直留意外面的風吹草,這些話是這幾日聽來的。倒是真沒冤枉你。
“早年間樣貌出眾、單純善良的廖家長,生生地把自己活了一無是的蠢貨。
“你能因為國燾尋死,卻不能讓他面上增。
“你說,好笑不好笑?”
廖碧君形抖得厲害,終是撐不住,跌坐在地。從來不知道,自己在外人眼中,是那樣的。
廖書仍是無于衷,“你若能轉過這個彎兒來,日后就照著國燾的意思度日。過幾年,他要是瞧著你有了長進,父子三個自然會回來與你團圓。
“你若仍是執迷不悟,那也隨你。
“等會兒我去找你爹娘、你妹妹說道說道你房里這些事,會勸他們不要理會你這筆爛帳。”
剛要吩咐廖碧君退下,卻見對方形一,暈倒在地。
午間,有人把蔣翰認錯的文章送到書院,學生們看了,見認錯道歉的言辭懇切,心里舒坦了不,也就不再繼續譴責。
老話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沒錯,蔣翰現在只是有個態度,日后如何,還需觀,但現在他們該做的就是觀,而不是不依不饒——認錯了,還沒完沒了,會讓犯錯的人生出逆反心理,萬一破罐破摔又走了老路,改用化名剽竊他人心,他們也就白忙了一場。
顧沅淳等學生提過的事,董飛卿安排妥當了:東面后花園的湖上有個水榭,他命人照著兔園的形布置出來,又為此取名碧水汀。
今日,匾額掛上去了,也知會了學生。
此外,董飛卿和葉先生、管三為兔園、碧水汀制定出了規矩:可談時事,但不可對帝王、員在政務上的舉措、作為品頭論足;可以揭發檢舉有辱斯文的人,但不可捕風捉影、空口造謠。
前者容易讓人斷章取義犯忌諱,況且,都還是學生,為人世剛出門道,哪里看得清楚朝堂上的云譎波詭;后者則是為了避免筆墨司中出冤案,這幫孩子毒的不在數,要是把被冤枉的人挖苦得一蹶不振,算誰的責任?
這兩點是最重要的,誰若犯了,書院會視形輕重追究,實在嚴重的,當即打發出去。
其余的,相對來講便是小規矩了,例如在兔園的話題一如既往,可以雜七雜八,但碧水汀只供探討各類學問,男學生晚間想吃什麼菜想喝什麼酒、學生明天想穿什麼服戴什麼首飾之類的問題,就別往碧水汀送了。
這些條條框框張在兔園、碧水汀最顯眼的位置,學生們看過之后,都欣然接。
午后,蔣徽走出藏書閣,去往前面待客的暖閣。
有劉全、友安、友松等人在,自然對蔣家這幾日的靜了如指掌。
自事發起,蔣家一直沒干涉此事;蔣國燾昨夜回京,又連夜離京;上午,蔣翰認錯言悔的文章送到了淮南書院等地;蔣國燾致歉的親筆信件也已送到了手中。
一個門第、一位父親做到了這地步,已是難得。他們不是不能嘗試周旋,但瞧那意思,分明是自一開始就自知理虧,由著文人學子在筆墨之間懲戒蔣翰。
既然如此,當然不能再揪著不放。經此一事,不論是昌恩伯,還是蔣國燾,都會格外留意蔣翰相關的事,并把他往正路上引。
這就夠了。
步暖閣,便看到了局促不安的蔣翰,蔣徽微微一笑,落座之后,目溫和地看著他。
蔣翰定一定神,深施一禮,“蔣先生,我是來給您賠禮的。”語畢,作有些慌地從袖中取出一個信封,轉讓小廝給蔣徽,“這是我寫給你的悔過書,也算是立的字據。”
蔣徽并沒打開信封,隨手放在一邊,問:“是令尊安排你這樣行事的吧?”
“是。”蔣翰答完之后,擔心會不悅,連忙補救,“但是我真的知道錯了,不論哪種學問,該學別人的長,但絕不該剽竊,糟蹋別人的心。先生,我對不起你。”
真知錯了麼?蔣徽看不出個所以然。瞧著蔣翰張兮兮、手足無措的樣子,笑了笑,道:“這件事,在我這兒,到此為止。往后,好自為之。”他不是的學生,亦不是的親朋,又已到懲罰,沒必要多說什麼。如何讓他改過,那是他長輩的事,與無關。
這麼容易?蔣翰頗為意外,并不敢相信會說到做到。
“我還有事,就不留你了。”蔣徽端了茶。
“蔣先生,”蔣翰漲紅了臉,“上次前來,我看得出,你特別生氣。這次過來,我是真心實意賠罪、領罰的。你想怎樣發落我,都是應當的。”
蔣徽語氣又和了一些,“我說事過去了,便是過去了,絕不會再找轍。
“這種事,我要的只是你承認自己的過錯,保證不會再犯,親口跟我說一聲對不住。你已經做到了。
“我是有得理不饒人的時候,那大多是別人與我討價還價在先。我上次說令堂只考慮自己,指的是你們既沒設地的想想我心里是什麼滋味,又沒為后的蔣家考慮。
“把心放下,回家吧。”
蔣翰著目清朗、和善的明眸,心里難到了極點,卻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又深施一禮,道辭離開。回到家里,便聽說母親病倒在床,他連忙趕去母親房里。
太醫正在給母親診脈,他就沒進門,站在廊間,等待太醫診脈的結果。
如果不是他犯錯,父親何必日夜兼程地奔波,母親又怎麼會病倒?
母親一向寵著他,凡事都讓他如愿。但是那件事,他本不該與母親商量,應該去請示太夫人、大伯父,或者寫信請父親示下——筆墨拿到外面,外人的褒貶,關乎蔣家的面,這是母親不能做主的。
可他當時渾忘了這些,只想著投機取巧,利用蔣徽的才讓自己出一出風頭,甚至篤定已淪為教書先生,絕不會計較。
蔣徽末了那一番話,縈繞在心頭。要的其實很簡單,可他們做的卻是與討價還價……
就像父親痛斥時說的,取的東西,沒想過幫襯什麼,反倒因為的現狀有恃無恐,當真是小人臉。
有些話,父親沒跟他說,可他知道,在父親眼里,母親與他是一路貨。都該罰。
如果他肯腳踏實地,如今興許已經了董飛卿和蔣徽的學生,能在他們的點撥之下有所進益。但那時他做賊心虛,怎麼敢去書院報名。
到如今,整個書院的人都對他嗤之以鼻。
不知需要多久,才能把自己親手點上的污點淡化、凈。
他忍了又忍,還是紅了眼眶,掉下悔恨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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