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落銀沉默地看著那一行消息提示,連會議結束了都沒發覺,視頻通話列表里空地只剩下他一個人還掛在那里。
他點了“同意”,而后編輯一條消息發送了過去。
【-2:什麼事】
窗口顯示“對方正在輸”,很顯然夏燃在線。
冰冷的夜風嗚嗚吹著,小臺頭頂的吊燈被吹得晃起來,燈影搖曳,晃得人影也跟著斑駁錯落。
傅落銀等了一會兒,手指凍僵了,正準備放下手機的時候,夏燃那邊跳出來一行字:【想問一下你有關易水的事,他是我朋友的男朋友,我想問問你有沒有可能出現誤會的況,或者能不能請你幫忙轉圜一下?】
傅落銀在看到“易水”兩個字的瞬間神就冷了下去,他直接摁著語音鍵發送了一條語音:“人是我抓的,他在校園里堵人搶劫,事后還準備在警方面前詭辯罪,這樣的人,你想怎麼為他轉圜?”
另一邊沉默了。
不管十年前還是現在,他們兩個仿佛都容易走進這樣一個搖搖墜、張對立的狀態中,一兩句話總像是要吵起來的樣子。
傅落銀這個人很奇怪,他像是意識不到這話對著已經分手的前男友來說有些失禮。不管在哪里,不管什麼時候,傅落銀面對他時總像一個任妄為的孩子。
夏燃在另一邊,聽著刻意避開了十年的、久違的聲音,覺得心臟仿佛被掐起來了,有點難。
他打字:【……是因為嚇到了你的男朋友嗎?】
傅落銀被“男朋友”三個字刺了一下,語音繼續發過去:“這事跟他是不是我男朋友沒有關系,這件事換了另一個大學生害鬧到七那里,我也不會草草了事。”
夏燃:【你有男朋友要保護,我也有朋友要護短,你男朋友欺負倩倩,我們也不能坐視不理。易水是做事沖了一點……】
傅落銀看到這里,直接打了個電話過去。
對面是忙音,夏燃很久都沒有接。
夏燃:【有事就打字說吧。我這里不方便講電話。】
傅落銀平復了一下心,發去語音消息:“你把多起校園霸凌欺詐警方的人做出的事做‘一時沖’的話,這件事我們也沒什麼好再談的。至于你說的姓歐的被欺負,你是指把所有工作推給我……男朋友,還要搶第一作者位置,還是指答辯被卡了我男朋友去救場?”
夏燃很明顯懵了一下,好一會兒才開始打字:【倩倩跟我說……】
“都是別人跟你說,你自己不會看嗎?”傅落銀問,“答辯我親眼看的,還能冤枉了你的好朋友不?星大分決定掛在網上,這種行政級別的罰,你覺得是一個學生想陷害就能陷害的?”
傅落銀:“我以為你過去十年了多有點長進,我對這樣的你很失。這個忙,我不會幫。”
夏:【你也一樣,十年了說話還是這麼難聽。對不起,打擾您了。】
傅落銀手指用力攥住了手機,指節發白,臉一瞬間冷得可怕。
夏家是大院里比較特殊的兩家人之一,和星城富二代圈子關系不大,但是也各有各的特點。
蘇瑜家世代當醫生,蘇家在醫學界的人脈遍布全球,星城是核心。而夏家從商,每年無償扶持聯盟許多項目,很重。然而傅落銀高二那年,夏家出了一點變故導致資金鏈斷裂,一時間很難周轉起來。
由儉奢易,由奢儉難。夏家過了大約兩三年比較艱難的時,后續雖然有所好轉,但是到底沒了以前的風。夏燃的父親把重點放在了舊北分部,高中畢業之后傅落銀進了第八區,大三大四回星城國防大學念軍事指揮系,夏燃則復讀一年,而后跟著去了舊北分部念大學。
高二高三那兩年里,傅落銀把自己的生活費騰出三分之二給了夏燃,自己則時間在學校打工,還有跟著蘇瑜瞎鼓搗賣模型。傅凱對兩個孩子的生活費管得非常嚴,頂多同齡人的平均水準,他哥知道他了,給他塞過好幾次錢當做基金。
夏燃那時候說過不要,但傅落銀說:“以后我的錢就是你的錢,除了我哥的錢等我畢業后打工還給他,其他的你該用就用,都是我賺回來的。”
夏燃學畫,即使家道中落,也依然請最好的老師,用最貴的料和畫紙,這些傅落銀都覺得沒什麼,而且是應該的。但是夏燃后來心思也沒有繼續放在學習上,他的績一落千丈,開始整天跟著結的一些其他富二代玩,出去玩一次,或者是唱K,或者是吃飯,AA下來都是一筆不小的錢。
富二代也是有圈子和鄙視鏈的,并且容易互相看不上。
夏燃接的那個圈子,傅落銀從來都看不上。他們這個階層的孩子都早,父輩優秀的,兒孫輩更優秀的人大有人在,反向墮落的也不在數。
他生在家風最嚴格的傅家,從小就知道如何要求自己,更知道如果自己不被關注,應該依然活出自己的樣子,不被他人影響。
傅凱是個工作狂,永遠把國家工作放在家庭和親人之上,楚靜姝除了有些溺大兒子,但是在人生追求道德品質上要求也非常高,他哥哥楚時寒更是從小到大的好孩子,溫潤,是他認知中最接近“親”的代表。
他從來沒有覺得夏家沒錢了是一件丟臉的事,因為他自己也是一窮二白,孤零零地來,以后也會孤零零地走出去。
但是夏燃不理解他,夏燃被當時家庭的變故摧毀了,他開始不去傅落銀攢錢在學校外租的、專用來給他補習寫作業的出租屋,也開始三天兩頭地跟他冷戰。
吵得最多的還是學習。
吵得最兇的一次,是高二有一次全城模擬考。
傅落銀問他:“為什麼老師都強調過了,這次模擬考的必考軸題,你都不去看一下?最后一題只是換了一下數字,你但凡花半個小時看一看,做出來,今天數學也不會不及格,與其現在考差了難過,為什麼不找找自己的問題?”
夏燃哭著用手里的書打他:“我不想看,沒那個時間,沒那個心看,可以嗎?!我家里出事了我沒辦法安靜念書,你到底懂不懂啊?!”
……
高考之后夏燃落榜,傅落銀以第一的績被國防大學高分錄取,頭兩年本應該分配去江南分部星城聯盟大學分部軍區念書,也就是楚時寒在的地方,但是傅凱鐵了心要鍛煉他,更反對他和夏燃的,直接把他調去了第八區。
臨走之前,傅落銀問夏燃:“你想考哪里,我回來后就選哪邊地區分配。我在星城等你好嗎?”他知道夏燃一直都想考星大院。
那時候夏燃第一次跟他提了分手:“我配不上你,我們兩個還是算了吧。”
他發了火,并且告訴夏燃不能隨隨便便提這兩個字。
可是兩年后,夏燃到底還是認認真真地再提了一次。
傅落銀其實一直都不能理解夏燃的想法,他讀不懂他邊這個熱烈如火、靈一樣的男孩的心思。
他從來都沒有看不起他,也從來沒有期過夏燃能為多厲害的人,他只希他能上進努力,不管何時何地,他都愿意放慢腳步等待他與他并肩。
但最終,夏燃還是沒有選擇他在的那條路。
傅落銀從第八區出來后沒有繼續選擇當軍,而是直接退伍,日漸沉默。也是那個時候接手了家里的公司。
他等了兩年,以為能等到人生中第一個與幸福的結局,但是夏燃卻無地把這個夢敲碎了,帶著他的尊嚴一起踐踏。刪除拉黑走人一條龍,沒有任何解釋。
那個冬天,他第一次胃痛發作,鐵骨錚錚的男子漢疼得滿冷汗淋漓。
傅落銀關閉了手機,下意識地摁了摁胃的地方,又從旁邊的茶桌上到一包煙,點燃了起來。
他不知道在外邊呆了多久,他幾乎不煙,很有得這麼兇的時候,臺火星點點,等到他自己都覺得煙味嗆人的時候,這才慢慢覺得冷靜了下來。
回過頭,傅落銀發現林水程還在瞅著他。
安靜乖巧的一個人,抱著枕頭坐在沙發上,看著他發呆。
含脈脈的,眼神安然又崇拜,傅落銀看見他這樣的眼神的一剎那,差點要無意識地笑起來。
任何人在回頭看見那樣的眼神,都會抵擋不住笑起來的。
落地窗外的小臺離客廳遠,他不知道剛剛那些話林水程有沒有聽到,或者有沒有看出他的失態。
傅落銀覺得更加心煩意了起來。
他和林水程的關系是金錢關系,他聽周衡說林水程家里窮,缺錢,所以他給林水程錢,讓林水程來陪他,這應該是等價換。
本來是各取所需,而林水程卻好像喜歡上了他。
林水程甚至還不知道他選擇他的理由。
傅落銀回過神來,問里邊的人:“怎麼出來了,還不睡,看著我干什麼?”
他上帶著沒散去的薄荷煙的味道,就沒有立刻進去。
林水程還是瞅著他:“在想事。今天心有一點不好。”
落地窗邊人影朦朧,傅落銀偏過臉回他,拔瘦削的面頰在夜燈下也顯得有些溫和。
林水程很跟他說自己的事,這句話說得有些奇怪,但是兩人都沒意識到。
林水程聽見他問:“怎麼了?”
他想了想,把今天的事告訴了他。
他講得很慢,聲音里帶著他好學生的腔調,字正腔圓,好像不是在告狀控訴學校的不好,而是在念睡前故事一樣。
首長在地上走來走去,而后跳上沙發,順著沙發脊踩貓步。
“后面我跟院領導在院辦里吵起來了,我覺得我沒有錯。”林水程說。
他有點氣鼓鼓的,盡管面容平靜,但是說話的口吻不免還有點撒的意味,他問他,“你覺得呢?”
那樣子好像一個做了一個重大抉擇之后,來找家長表揚的孩子,眼睛亮晶晶的,約有些期待,還有一些遇事之后的不平,年輕而鮮活。
傅落銀沒見過這樣的林水程,林水程大部分時間都淡漠沉穩,即使跟他求歡的時候,也只是乖一點,浪一點,眼底再多的火,也燒不化外邊那樣冰冷的殼。
但現在他是小貓咪出了肚皮,把最警惕戒備的地方攤開來給他看,里邊還有這樣的與溫暖。
傅落銀笑了笑:“你覺得我應該怎樣覺得?”
林水程想也不想:“夸我,你要為我到驕傲,因為我做了正確的事。”
他的語氣淡而凝定,十分確定這件事。因為他和他相識相伴相知六年之久,他們是長在彼此中的一對靈魂,永遠為彼此而驕傲。
傅落銀看著他眼底的星,被晃了一下眼睛。
風將薄荷與煙的味道帶走,傅落銀關閉臺燈,推門走進來。后面的燈滅掉,客廳的燈照亮他的面龐,那一剎那他像是古舊舞臺上的演員,藏在暗中被燈掃過,面容漸漸清晰浮現在他眼前。傅落銀面部的線條有時候顯得很冷,越近,那樣獵食者一樣的氣息凸顯得更加厲害。
然后他看著林水程眼里的星,一點點地熄滅。
林水程低下了頭,輕輕地笑了笑,仿佛是因為等不到他的回應,有些自嘲,像燭火熄滅。
傅落銀走過去,輕輕了他的臉。
他的手很涼,林水程躲了躲,而后沒有了。
“原來是這樣,今天因為這件事不高興嗎?”他在他邊坐下,把人攬進懷里,輕輕地哄,“不是多大的事,我的好學生,我的小學霸。你做得很對。”
他話里還有個“但是”,林水程聽出來了,偏頭瞅他,抿著,像是不高興他這樣的反應。
傅落銀低聲笑,手指在他發間:“你們學生單純,嫉惡如仇,是好事。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你做事還是太沖了,這麼重大的事,關系的是你自己的前程,不好好考量一下嗎?你說的這個項目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能猜出七八。上頭解決不了的事丟給你們,你替你老師把事頂了,上次你有辦法,這次呢?”
他現在知道林水程晚上看那個AI鑒別技視頻干什麼了,應該是在尋找解決辦法。
林水程瞥他,“我會找出辦法的。”
傅落銀又發現林水程一個有趣的小特點:這家伙居然還會。
他低低地笑:“我倒是有個辦法,看你聽不聽了。”
林水程說:“我不要你幫我找關系,我自己可以。”
傅落銀挑眉:“我可沒說要幫你找關系,我是指導指導你,我的好學生。你高看我了,我是七的,手沒那麼長能到總務那里去。不是兩幅AI技無法鑒定的畫麼?你們院領導隨便挑一幅,就說是真跡送上去,開個檢驗報告,公式原理數據寫得越復雜越好,保證人家一眼看過去就覺得厲害,沒跑了。項目的資金你們院和警務評分,見者有份,上頭領導開心了,下面干活的也不用提心吊膽了,是不是這樣?”
林水程愣了一下,想了一會兒后,好像不知道怎麼反駁他,只是低聲說:“你這是造假,怎麼可以……”
怎麼可以隨便指認一幅畫,就說那副畫是當年的經典呢?
傅落銀瞥他:“可別覺得我這辦法流氓,對我來說,這種況下造不造假的不重要,沒什麼比一個院的學生和科研人員更重要。畫有畫的價值,但那不歸我管。我負責組織協調,這件事擺平了,所有人都是利益相關方,也落不下話柄,總比拿人前途擔風險來得好。”
看林水程還是不說話,傅落銀湊近了親了一口他的臉頰,笑:“你怎麼跟貓似的,說幾句還炸啊?好學生,你告訴我,遇到那種不講理的老師,罰抄一百遍,你是不是就認認真真去抄了?嗯?你這麼乖,肯定就乖乖地當傻瓜了吧?”
林水程想了想,依然沒說話。
“做一百個難題有用,我可以做,但是浪費時間的東西就沒有必要折騰自己。”傅落銀說,“我高中時字丑,經常被語文老師罰抄,那時候包里常備復寫紙。不過我也不是在說你,我知道你們這些搞科研的,蘇瑜他們家做臨床研發新藥的,或者我手下人研發新項目的時候……有些彎路繞不過去,是要一遍一遍地闖,就算看上去沒什麼希。世界上很多事是這樣做下來的,我們不能缺這種人,只是再像今天遇到這樣的事的時候,就乖乖地不要上。板這樣的事,學生一時年輕氣盛,指不定哪天就會影響你的后路,別人都看在眼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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