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澤川說:“哦。”
蕭馳野沒等到意料中的回答, 又回頭看他, 說:“你怎麼不反駁?”
沈澤川抬手撐開傘,說:“我家中既無父兄, 也無人, 回去干什麼?”
蕭馳野拿起帕子抹了把后頸上的水, 站起,說:“是了, 敦州建興王府已經撤了。憑你的份, 回去也是萬人唾罵。”
“所以命麼。”沈澤川靜靜地看著蕭馳野,頓了半晌, 才說, “胎投得不好, 就是罪。”
蕭馳野沒看他,抬臂蹭掉了額上的雨珠,說:“那你怎麼還活著?”
沈澤川笑了笑,說:“千萬人都想要我死, 可我讓別人順了心, 自己豈不是很不舒坦。”
蕭馳野說:“你待在昭罪寺才是生存之道。”
沈澤川走了兩步, 繞開地上的水坑,他說:“我若待在昭罪寺,你便會覺得斬首才是我的好歸。蕭馳野,即便你極力掩飾,可你已經習慣了俯瞰。你與今日俯瞰著你的人沒有區別,這樣一層一層的注視, 如今也讓你覺得痛苦萬分。”
他笑出聲,一掌輕拍在蕭馳野后心。
“我為求生,你為求死。蕭家曾經困著我,李氏如今困著你。這世間的事奇不奇怪?羈鳥舊林,池魚思故淵[1],你的命門從始至終就暴在外。回不去,你就是空有凌云志的廢,這世間最人惋惜的就是馴狼為狗。在闃都,你的獠牙還能鋒利幾時?”
“秋獵時你跟著我。”蕭馳野側頭看著他,“救我一命便是為了這一次的痛快?”
“我是這樣微不足道的螻蟻。”沈澤川輕聲說,“即便我不出現你也能活。”
“你到底,”蕭馳野醉意已退,他說,“想干什麼。”
“報恩。”沈澤川傘檐蓋過蕭馳野,他離得這樣近,“報你們的不殺之恩。”
蕭馳野陡然拽住了沈澤川的領,說:“我當你痛改前非,要好好做人。”
“我犯了什麼錯。”沈澤川眼里的芒比這秋雨還要寒冷,他甚至近一步,幾乎了上來,問蕭馳野,“我犯了什麼錯?”
“你從茶石天坑爬出來的時候,沒有看一看端州群城嗎?”蕭馳野手指收,“八城盡屠,馬蹄踏城門,濺起的都是人。”
“沈衛兵敗。”沈澤川終于撕扯掉了那張偽裝的面皮,出的是滾燙的恨意,“中博四萬人埋葬在茶石天坑!我在那一日死了大哥和師娘,我又有什麼錯?”
“沈衛該殺!”蕭馳野也失了分寸,把沈澤川猛地摁在墻壁上,說,“沈氏當誅!你也姓沈!你怎麼就沒錯?!”
油傘滾在地下,沈澤川撞在墻壁上,被蕭馳野提得腳尖都要夠不著地面,他抬一腳跺在蕭馳野口。蕭馳野吃痛退了幾步,卻沒有松開手,拽著沈澤川的領把人摔在地上。
原本淅淅瀝瀝的雨突然轉大,噼里啪啦地打下來。暗巷里一陣撞的聲響,撞翻的雜被踩在腳下。
香蕓坊等著人的姐兒們被驚,都提著木屐扶著門張。
“怎麼打起來了!”香蕓匆匆披上,趿上木屐趕過來,“二位爺!有話好好說,哪里值得手呢!”
沈澤川騎著人,一拳打得蕭馳野偏頭。蕭馳野一把握住沈澤川的手腕,狠狠拽近自己,舌尖著齒間被打出的,說:“你我誰也別想好過!”
香蕓已經喚出了雜役,合力拖開他們二人。蕭馳野一振臂,那五大三的雜役們只覺得虎口發麻。然而蕭馳野卻沒再撲上去,他抬指著臉上的傷,說:“滾開。”
香蕓見狀不妙,示意雜役趕去王府喚人。
豈料蕭馳野說:“誰敢驚我爹,我就打斷誰的!”
香蕓聲音一,順勢說:“干嘛呀這是,二公子平素最會憐香惜玉,今夜怎麼把姑娘都嚇著了?爺們喝了酒,切磋切磋也是常有的事,罷了便罷了,咱們一笑泯恩仇嘛。”
蕭馳野起,了臟兮兮的外袍,扔給香蕓,說:“進去。”
香蕓抱著外袍,勸道:“二公子,外邊這麼冷……”
漸漸不敢吱聲,對姐兒們悄悄揮手,帶著人又退回了門。不過這次沒關門,一眾姐兒都在門窗邊看。
沈澤川拾起傘,上臟得不樣子。他淋了雨,發縷在頰面,襯得更白。
“下一回,”沈澤川說,“要找我直接去門口,這條巷我八百年也不一定走一回。”
“要是知道你從這里過。”蕭馳野說,“我就是吐屋里也不來這兒。”
沈澤川諷笑,說:“那還真是冤家路窄。”
蕭馳野抬步走向他:“從今往后我會盯你。”
“你都自顧不暇了,還這麼為我費心。”沈澤川抬起傘,隔出距離,“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一場秋獵就想打得花家翻不了,簡直是癡心妄想。”
“你還是想辦法保命吧。”蕭馳野膛抵著傘,睨著他,“沒了太后作保,你還能活多久?”
“龍庭都換了人坐。”沈澤川說,“你那想當然的念頭,是不是也該換一換了?”
“你殺不了任何人。”蕭馳野說,“欠你的人是邊沙騎兵和沈衛。”
“你說什麼便是什麼。”沈澤川又披上了那層溫順的外,他收回傘,對蕭馳野溫地說,“我聽你的好不好?”
蕭馳野那無名火驟然高漲,他說:“好啊,那你今夜便跟我待在一起。”
“溫香玉帳里臥。”沈澤川說,“你還有跟人分榻而的癖好?對不住,我沒有。”
蕭馳野如今怎麼看他都是想要干壞事的樣子,于是說:“你躲什麼?不是我說什麼便是什麼!”
“你是不是,”沈澤川指了指腦袋,“昏頭了?”
“錦衛的閑人都編了軍。”蕭馳野說,“昏頭的人到底是誰?”
沈澤川停頓頃,說:“總督要我干什麼?”
蕭馳野面頰上還留著紅印,他眉間戾氣一散,變混子的懶散樣,轉坐在檐下廊,指了指自己的靴。
沈澤川沖著他緩緩牽了角,說:“好。”
翌日清早,晨來接人,在香蕓坊門口見著了抱著狼戾刀的沈澤川,一愣。
沈澤川靠著門的站直,對晨行了禮。
晨瞬間覺得不好,問:“沈……緹騎怎麼在這兒?”
“紀雷在刑獄還沒判。”沈澤川說,“錦衛暫充軍,由總督大人監管。”
晨看著他那平靜的面容,覺得頭皮發麻,略微點過頭,就匆匆上了樓。
沈澤川目送他上樓,香蕓正提著擺下來,憐惜地說:“還沒用飯吧?這臟服也沒換。靈婷——”
樓上的姐兒滿臉倦,憑欄說:“媽媽怎麼還靈婷,總是忘了那小妮子已被贖出去了。”
香蕓才如夢初醒,說:“喚習慣了!你給緹騎大人拿點吃食過來。”
晨進門時見蕭馳野還伏在榻上睡覺,左右也沒人伺候,便上前輕喚:“總督,總督?”
蕭馳野疲憊地埋著臉,又睡了一會兒,忽然坐起來,問:“怎麼是你?沈蘭舟呢!”
“在樓下守著呢,總督……您的臉怎麼了?”晨愕然地問道。
“打獵打的。”蕭馳野下榻活著肩臂,問,“大哥讓你來我?”
“是王爺。”晨說,“一早就收了信,沙丘互市昨夜讓邊沙騎兵給劫了。待會兒還要宮詳談,海閣老召集了兵部、戶部,咱們離北又要用兵了。”
蕭馳野就著水了臉,當即門而出。下樓時正見沈澤川跟個姐兒挨在一塊,他幾步下去,從后奪了那碟子,把糕點丟自己里。
沈澤川看向他,說:“慢點吃,噎死了來不及救。”
蕭馳野吞干凈,沖他笑,抬臂直接搭在他肩頭,帶著人往外走,說:“蘭舟啊……”
沈澤川看著他。
他輕浮地說:“怎麼還有隔夜仇呢?我一覺都睡忘了。走,二公子帶你找樂子去。”
沈澤川用刀鞘拍開了他的手,說:“二公子,不要趁機我的后頸。”
* * *
明理堂匯集了多人。
李建恒待在龍椅上不敢,用目先揣海良宜的神,再移向別人,盡力裝出凝重的模樣。
“如今司禮監秉筆太監位置空虛,各部的賬到了閣,簽字之前,老臣都要先呈與皇上。”海良宜先對李建恒說,“昨夜的賬,皇上覺得如何?”
李建恒昨夜都在抱著人聽琵琶,被海良宜磕了頭,頓時心虛地挪了挪屁,說:“行的,行的!”
后邊跪著的薛修卓原本沒表,聽著這話,緩緩皺起了眉。
海良宜等了一會兒,見李建恒沒有再開口的意思,才說:“眼下秋寒霜重,離北若要用兵,就必定要從闃都呈報軍餉預支。王爺,這一回,需要多?”
蕭方旭笑了笑,說:“我久病不出,軍要務早已托付給了既明。既明,缺多銀子,便由你給閣老說。”
蕭既明叩首,說:“邊沙十二部此刻劫市,是因為冬雪將下,邊沙各部糧食告罄,只能打劫互市。若在往年,離北軍田自供,不需要輜重支援。但今年先帝駕崩,邊沙十二部多半想要趁虛而。如果要出兵,不僅要驅逐出境,還要駐兵嚴防。我已將所需數額呈遞給了戶部。”
新任戶部尚書拿出折子,雙祿轉呈給李建恒。
李建恒看了片刻,說:“一百二十萬兩嘛,這有什麼難?將士們不要凍挨就行。”
戶部尚書錢謹略顯尷尬,說:“皇上有所不知……去年的空缺還沒補上,國庫里一下子沒有這麼多錢。”
李建恒說:“那一百萬兩總是行的吧。”
錢謹磕頭,說:“秋獵調遣八大營用了二十三萬兩,先帝……五十四萬兩。國庫如今余下的錢,還要給闃都大小員發拖欠的俸祿。馬上年底,文們也要過年。一百萬兩是肯定沒有,皇上,只有六十萬兩能撥給離北鐵騎。”
李建恒真沒想到,做了皇帝也有窮的一天。他本想給離北賣個面,也算安蕭馳野,可誰知沒錢,這一下子尷尬到恨不得鉆桌子底下去,含含糊糊地嗯了幾聲。
明理堂靜了片刻。
薛修卓忽然說:“皇上,微臣有個法子。”
李建恒如見救兵,說:“你說,你說。”
薛修卓說:“花黨權傾朝野時,對一些閑差明碼標價,又來者不拒,年年收的‘冰敬’也是大數目。還有潘如貴,借著采辦空隙大肆攬財。這兩人下了獄,不如抄了花、潘兩家,補軍餉。昨日奚家二公子奚鴻軒已負荊請罪,呈書大理寺供告奚固安私養親兵,并且連奚家在闃都的宅院也租賃出去,就是為了還上奚固安任職時八大營的空賬。”
李建恒一聽要抄家,頓時來了興趣,躍躍試,說:“好啊!我……朕早就這麼想了!”
海良宜沉片刻,說:“不妥,大理寺復審還沒有結束,怎可越法直判?”
薛修卓說:“非常時刻,也是迫于無奈。闃都可以等復審,但是邊沙騎兵不會等,不能讓離北鐵騎空著肚子去打仗。”
海良宜還在猶豫,李建恒已經拍案允了。
出來時,蕭既明對剛才一直沒吭聲的戚竹音說:“邊郡還好?”
戚竹音抬頭看著檐外雨,說:“陸廣白還在邊郡,邊沙十二部自然不會。你們離北了主將,難免棘手。”
蕭既明站了會兒,嘆道:“將才難求,不好找。”
戚竹音說:“不論闃都如何風云變幻,為將者的本職都是守家衛國。既明,將才難得,栽培不易。離北是大周的邊陲重防之地,你若是再不挑選后繼之人,對離北而言只有壞。”
做一方悍將,為大周的銅墻鐵壁,是他們每一個人的初衷。可是一個人總會老,把全軍命系于一個人,幾年便罷了,十幾年,甚至幾十年,離北鐵騎會變非蕭既明不可。
如果有一天離北鐵騎失去了蕭既明,那這樣叱咤沙場數十年威名不墜的軍隊會怎麼樣?
“我知道你對阿野寄予厚。”戚竹音下了階,緩緩回頭,“可他注定飛不出闃都。你將這目放在他上,這些年,即便你不說,他就沒察覺嗎?你期待一分,他便痛苦一分。離北不是他的雙翼,而是他的牢籠。既明,你我多年好友,我勸你一句,選別人吧。”
遠宮檐皆籠罩在霧氣中,孤啞鳴了幾聲,便又歸于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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