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頭周家大伯娘因著只聽了那老婆子半截話，誤以為周家阿寧愿拿錢予孟秀才做臉面，也不愿意掏錢供的三山子念書做學問，氣得直接當場炸，偏又實在是沒膽量跟周家阿較勁兒，盛怒之下索離了周家，往村中孟家尋孟秀才的麻煩。

湊巧的是，孟秀才今個兒一大早就出門了，去的還不是鎮上，而是略有些路程的縣城里。

孟秀才仍是一半新不舊但漿洗得干干凈凈的青布長衫，頭戴四方平定巾，后背著那個陪伴了他數年的四方書奩，面容俊秀形拔，便是在縣城里都顯得格外的與眾不同。

門路的繞過數條街面，孟秀才在一家上書“南溪”的書局門口略頓了頓，轉走。

南溪書局是府城南溪書院下屬的書局，總局自是位于府城，并不比京城等地的大書局來得差，不過底下縣城的分號顯然要略差一些，并非里頭東西檔次低，而是不如總局來得齊全。

便是如此，也盡夠尋常讀書人用了，倘若需要一些特殊的，則可以提前跟書局掌柜預定，由他們從府城總局調撥。

另外，南溪書局還有一項并不對外宣傳的業務：書畫收購。

這年頭雖已經有了印刷，可那是對于普通書籍而言的，很多孤本典籍都是手抄本，至于字帖、畫軸更是不用多說，即便能印刷出來，那也是不眼的廉價品。而南溪書局除了正常的售賣印刷書籍和文房四寶外，也兼賣墨寶，盡管他們自己也養了不文人清客，卻始終供不應求。

那就需要對外收購一些墨寶，也順便讓那些寒門子弟多一個收來源。

話雖如此，一般的謄寫書籍并不賺錢，謄寫一本至需要花費三五日工夫，換來的卻只有區區幾百文錢。雖說這錢財比那些賣苦力的賺得多了，可卻是耽誤了做學問的時間，偶爾一兩次倒是無妨，次數一多，難免心力瘁。

還有一種則是本書法極好，或者繪畫能力出眾的，謄寫的字帖或者繪的畫卷則能賣出高價。至于的價格就不好說了，因為差距略有些大。

偶爾上才學極佳者，那就不是對方捧著書畫請掌柜的收，而是掌柜的親自上門去求墨寶。當然，要是不幸遇到那種雖才華橫溢，本卻無無求之人，那可真的是慪也要慪死。

這不，書局的張掌柜一大清早就開始唉聲嘆氣，像這種被放到下面來的掌柜，無時無刻不希能去總局大顯手，偏大青山這一帶并不算富庶，讀書做學問的有之，卻并不算太多，且很多人并不將就筆墨檔次，只道能用就。如此一來，他所管轄的書局年年收益都是落后的，雖不至于倒數第一，可最好的一次也才堪堪前十。

一想到自己可能一輩子老死在這破縣城里，張掌柜就忍不住長吁短嘆。尤其昨個兒府城總局派人來下面傳話，只道來年是科舉年，屆時必有四面八方的學子趕來應試，急需大量墨寶，要求下面每家書局至提供中品墨寶一百份，若是有上品的，則以一抵十。

張掌柜愁啊！

他要是自個兒能上就自個兒上了，不吃不喝不睡也要將任務趕出來。關鍵是，他不行啊！當然，若是他有這個本事也就不用留在這破縣城里了，去府城當個清客就，素日里念念書做做學問，每個月個三到五幅字畫，小日子輕松自在，多好啊！

正發愁著呢，畔的小徒弟忽的怪一聲，就是那種想要驚聲尖又徒然間被強下來的怪聲，盡管音量不大，可因著離得近，忙著自哀自怨的張掌柜很是被唬了一大跳，反手就往小徒弟的后腦勺拍了一掌。

接著，他就笑開了花。

“這不是謹元嗎？今個兒外頭吹的是什麼風，竟是將謹元您給吹來了！”張掌柜笑容滿面的迎了上去，還不忘回頭兇他的小徒弟，“還愣著做甚？快去倒茶！”

小徒弟一溜煙兒的跑了，張掌柜也走到了孟秀才跟前，見孟秀才將后的書奩放了下來，他忙著手湊上前細看。

孟秀才跟他認識近十年了，知曉他的為人，故而也不覺得冒犯，而是索將書奩打開，遞到了他跟前。

張掌柜低頭一看，登時喜得角都快裂到耳朵邊了：“這麼多？怎的這麼多？太好了，這下我不用被上頭訓了，年終紅包也能拿個大的了。謹元喲，你可真是我的救星。”

待張掌柜將書奩里的所有書畫都拿出來，小心翼翼的展開細看后，笑得簡直連牙豁子都出來了。足足半刻鐘后，張掌柜檢查完畢，又在心頭估算了價格，抬頭看向始終不曾言語的孟秀才，歡喜的道：“謹元你這回想換什麼？對了，前兩日剛到了一批京香墨，我特地給你留了兩盒。還有上好的五彩墨，可要一盒？”

一般的書畫都可以用銀兩收購，而對于上等的書畫，售賣者會提出一些特殊的要求，文房四寶是最常見的，偶爾還會要求孤本典籍，當然不是直接贈送，而是給予謄寫一份的機會。

張掌柜跟孟秀才相識近十年，對他也算是有幾分了解。說起來，孟秀才這人并不常提要求，甚至在很多時候都是不提要求的。然而，張掌柜并不因此到高興，只因孟秀才這人有點兒“懶”。

也不能說他有多懶，畢竟年僅十四就能考中秀才，實乃天才中的天才。可惜這位天才一心只讀圣賢書，對于賺錢一道毫不在意。在他看來，裳用于保暖，吃喝用于果腹，這些都無需太在意，唯一略耗費的筆墨他也并不一味的追求高檔奢侈品，只要用著順手就。

因此，孟秀才極往縣城趕，因為他每賣出一幅字畫，換取的文房四寶并銀兩足以他花用個一年半載的。且自打他父母雙親過世后，他來得就更了，因為周家那頭幫他解決了食困擾，他只需要自己解決筆墨消耗就。

虧得張掌柜不知曉，他要是知道因著周家的“多管閑事”，害得原本一年能收兩三幅字畫變一年最多一幅后，他絕對能當場哭出來。

不過，正所謂也蕭何敗蕭何，周家這三四年里擋了張掌柜的進項，卻也間接造了孟秀才此行。

“不需要墨，我那里還有五盒。”孟秀才的子本就清冷，自打父母雙亡后，更是極與人來往，就算面前的張掌柜笑得一臉的熱，他也只是語氣冷淡的道，“全部換銀子，我來年要在縣城置業。”

“縣城置業？”張掌柜驚訝的挑眉，旋即似是想到了什麼，驚喜連連的道，“謹元你終于決定要離開那破村子了？縣城好啊，回頭要是你完了書畫，我可以上門去取，還有你若需要什麼，只管使喚個街邊的孩子給我捎個口信，我立馬送上門去！”

“這事兒往后再說，你先估價吧。”

張掌柜一想，也是這個理，左右如今還是冬日，沒的寒冬臘月置業搬家的，起碼也得等來年開春再說。當下便忙拉過一旁的算盤，噼里啪啦的開始估算、統籌。

說起來，這位張掌柜也曾經是個讀書人，曾經跟孟秀才有過幾年的同窗之誼。論天賦，他大概同大金類似，不過他顯然沒有大金的魄力，愣是在讀了二十年之后，才勉強相信自己不是讀書的料。

那一年，他已二十八，即將步三十而立之年。先前他連著無數次參加生試，每次都死在了第二府試上頭。那年是他給自己最后的機會，要是再通不過，他就聽從家人的安排，去南溪書局找個活計。結果，當然已經很明顯了。

生試分為三個階段，縣試、府試、院試。張掌柜一直卡在第二上，第一倒是每次都過了，就是險險的低空掠過。而就在他徹底死心放棄的那一年，年僅十四歲的孟秀才輕輕松松的連過三，為了這一帶最年輕的秀才。

有時候張掌柜也在嘆息，小時候只知曉要努力要勤要苦讀，卻沒人告訴他，天賦比努力更重要。當然，孟秀才也是極為刻苦用功的，這一點絕對不能否認，可若論天賦，兩者卻是天壤之別。

回想著往事，張掌柜也將書畫的價值估算出來了：“咱們都是老人了，我就給你拉一些，統共八幅上品字畫，算十五兩一幅，本該是一百二十兩，我多幫你每幅字畫多添二兩銀子，一共一百三十六兩銀子。”

一旁的小徒弟沒等掌柜的使喚，就急急的取了銀票過來，孟秀才卻并不接，而是拿眼看著他，道：“你有事拜托我？”

“對對。”張掌柜笑瞇了眼，著手道，“是有事兒拜托謹元，不過甭管你是否應允，都無妨。”

每次收購一副上品書畫，張掌柜都能拿到三兩銀子的分，因此讓出的二兩銀子本就是屬于他的，并不會招致上頭人反。倒不是他要當濫好人，而是孟秀才給的八幅字畫讓他將原本大可能完的任務已經功了大半，雖說還差兩幅，可要在數月收購二十幅中品字畫還是很容易的。當然，若是孟秀才愿意答應他的請求，那就更完了。

這般想著，張掌柜忙笑著道：“事是這樣的，先前有人來我這兒求個六扇花開富貴屏風圖，還有就是有人想求一副百壽圖，要求用一百種字拼湊出一整個的壽字。那個……謹元，我也不是兩樣都想求，你看看你愿意做哪個，要真不愿意我也不勉強。”

相識多年，張掌柜太清楚對方的子了，也不能說他有多高傲，而是生冷漠。先前父母雙親在世時，看著還不至于這般冷，自打他雙親亡故后，他整個人都是疏離的，看似禮儀并無任何差錯，實則冷眼面對世間萬。

也因此，即便有著多年的，張掌柜還是沒把握對方能應允自己所求，好在這是他私底下接的活兒，即便不也最多只是丟人而已，算不得什麼。

興許是因著沒抱什麼希，等孟秀才干脆的應允了之后，張掌柜還有些轉不過彎兒來，只愣愣的瞧著他：“……謹元，你說什麼？”

“我說，這兩件我都可以接下，年前送來。”孟秀才語氣淡漠的道。

張掌柜懵了一下，本應該極度驚喜的他這會兒卻不由的有些惶恐不安。也是，相識多年的人忽的變了子，多半人都會忐忑難安的。只是，即便是老相識，可他倆的仍只能算是一般般，因此張掌柜只將滿肚子的狐疑摁了下去，只道：“用不找你送來，給我個時間，到時候我去尋你。”

孟秀才沒有拒絕，只盤算了一陣子，道：“就臘月二十五。”

“！你可要值班什麼年貨？到時我一并給你送去，米糧炭火一類也呢。”張掌柜一想到這兩件一旦到手，回頭是分紅他就能拿幾十兩，自是喜笑開。

只是孟秀才卻搖了搖頭：“沒那個必要，我正月里就往縣城來。倒是你若有合適的二進小院，可以幫我留意一下。”

“二進小院？”張掌柜怔了怔，旋即大喜過，“你終于要家了？那敢好，趕同我說說你的要求，回頭我一準給你一個上好的院子。”

孟秀才想了想，他覺得沒啥好說的，也就是一個清凈的小院子，之前他是打算賃一個的，若是他只一個人的話，那就不需要二進，尋個小小的三合院就。可在周家老太同他談話之后，他就改了主意，反正他忙活個把月，院子的錢就賺回來了，倒不是索買一個合心意的，哪怕過幾年往府城去了，或變賣或租賃都。

當下，他便道：“我想要清凈些的，院子最好新一點，房舍無需太多，左右也沒幾個人。旁的就無妨了。”

“那價錢呢？”

孟秀才將拿手需點了點方才掌柜那小徒弟擱在柜上的銀票：“我上只有半兩銀子，買院子的錢都在這里。”

哪怕自認為很了解這人，張掌柜還是被噎了一下。敢之前孟秀才都是將兜里的錢花用了個一干二凈才想到他的？不過這樣也好，院子的錢不夠大不了他先給上，到時候孟秀才拿書畫來抵就。十年的讓張掌柜格外信任孟秀才的人品，一點兒也不擔心他賴賬。

想到這里，張掌柜又添了個念頭：“我說謹元，親沒那麼簡單的，不單要房舍，里頭的家舍呢？還有，你給人家姑娘家里的聘禮給是備齊了？到時候，是不是得請鄉里鄉親的過來喝個酒吃個宴？這一筆筆的，可都是錢呢！”

“不夠嗎？”孟秀才皺了皺眉頭。

天賦過人不代表對金錢敏。尤其雙親在世時，他只一門心思做學問，從不過問這些俗事。哪怕雙親離世后，他也有張掌柜幫襯著，一年賣個一兩幅字畫就足夠他日常花用了。尤其最近這幾年，周家也給了他很大幫助，別看只是給些米糧，幫他挑水砍柴，事實上對孟秀才而言，錢反而不算什麼，這些俗事才他頭大。

張掌柜見他上了勾，忙笑道：“也不是這麼說的，富有富的過法，窮有窮的過法。你想想，若是有銀子，你就可以買好一些的院子，聘禮之類的也能厚一些，人家姑娘家里人也面上有。還有吃酒的事兒，窮人家給賓客吃白面饅頭就是好客了，你愿意這樣嗎？咱們縣城里，嫁閨娶媳婦兒都去館子里菜，很多館子還幫著擺桌子收拾餐盤，多面呢。”

“可面是需要花錢的。”孟秀才若有所思的道。

這幾年來，他其實沒跟老周家的人打道，尤其是他的學生周三山。先前他還不清楚為何周三山總是喜歡穿長衫、用上好的書奩以及品質不錯的文房四寶，如今卻是忽的悟了。

一切都是為了面。

其實，孟秀才知曉自己跟其他人有些不同。譬如，他可以在一盞茶時間里背誦出一本晦難懂的書籍，卻無法區分料的不同。再譬如，他能輕而易舉的通過和氣味分辨出墨錠的產地、品相等等，卻無法品嘗出糧和細糧的區別。又或者，他也不清楚為何有人會為了所謂的面付出極大的代價，明明那些都是不必要的東西。

不過，無法理解并不代表不尊重，這也是為何明明周三山一直都在瞎胡鬧，他也從未制止的真實原因。

——我雖無法理解你，但我愿意尊重你的選擇。

“他們家……應該是很講究面的。”孟秀才努力回想了一下，他不大清楚周家阿是什麼人，畢竟倆人幾乎沒打過什麼道，至于周蕓蕓就更別提了，統共也就只見了兩次面。不過，若是以周三山看待周家人的話，那就容易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