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九, 吉,宜吃喝玩樂。
這兩天孟過得著實充實,白天做各種好吃的、研究手/弩, 晚上還要點燈熬油為自己制貂皮斗篷。
騎馬出行有個好:快, 但也有個壞:冷。
孟這些年從未遠行,本沒有出門的行頭, 如果穿現在的棉襖,一上馬就會被冷風吹, 所以還得是皮裘。
優質皮裘不僅可以遮風擋雨抵嚴寒, 在不太炎熱的時候還能當做鋪蓋, 非常實用。
但他沒有皮子。
不過這沒關系, 百寶囊白星姑娘什麼都有。
原本是打算把王太太退回來的虎皮送給孟的,結果后者直接被嚇壞了, 死活不肯收。
“這樣好東西給我著實糟踐了,不可不可萬萬不可!”
他不配,真的不配!
廖雁倒是想要, 但主人不給。
雁雁生氣。
后來白星轉念一想,這樣的虎皮著實太扎眼了些, 眼下孟外出經驗不足, 猶如三歲小兒抱赤金過市, 很容易被人盯上, 不穿倒也不是壞事。
于是便退而求其次, 將剩下的幾卷貂皮給了對方。
這固然也是價值不菲的上等皮貨, 但有虎皮珠玉在前, 竟也有些不大起眼了。
孟知道自己確實什麼都缺,再推辭就生分了,便扭著接。
唉, 他總覺得自己真的被星星養起來啦!
他一邊制斗篷,一邊胡思想,忽然……
他,他這樣算不上吃飯?
這個念頭一出現,孟就有種五雷轟頂的驚愕。
他自己傻了半天,才猶猶豫豫的問白星,“星星,我要是吃飯的話,你會討厭我嗎?”
廖雁就在旁邊大聲喊道:“死狐貍,你現在不就是在吃飯嗎?”
難為你還有這樣的自知之明!
白星抬手給了他一拳,堅定道:“不會的。”
似乎是覺得這樣的回答不夠有力,想了下,又補充道:“哪怕你是個廢人,我也會給你喂飯的!”
孟:“……倒也不必如此。”
我暫且還不至于淪落到那一步吧。
今天是臘月二十九了,年前衙門辦差的最后一天,孟決定去縣城開路引。
也不知什麼時候就要,先預備著吧,省著到時候手忙腳的。
因為這兩天做了許多吃食,都麻麻吊放在涼的東廂房,干凈又整潔。再吃飯時就很方便。
熬一點喜歡的粥水,把冷掉的面食熱一熱,切個冷盤。
炸貨吃冷的行,想吃熱的,在干鍋底下一烘就好,馬上就再次變得脆可口啦。
孟用沙煲煮了山藥瘦粥。
先把大米熬,切一點山藥丁子,跟提前用料酒、姜等抓板腌制了的瘦一并丟進去,重新蓋上蓋子,熬到大米開花,米脂四溢。
必須要后放,若放的太早,容易老,就嚼不爛了。
一炸貨都是現的。
切一點豬蹄凍,夾幾塊炸藕合、土豆合、蘿卜丸子、小做個炸貨拼盤,再來一點麻油拌的疙瘩……就算平時心準備的早飯都沒有這麼盛的。
原本也熱了幾個巨大的蛋包子,但大清早上起來胃口還沒全打開呢,這些有油有就填了不,最后包子竟然一口沒。
三人吃了個肚兒圓,把桌子收拾干凈,這邊溜溜達達往縣城去了。
孟今天是頭一回騎小五,原本還有些忐忑,誰承想上馬之后覺極好。
那周良駒人雖然有點瘋,但一本事還真對得起自己改的名字,對于挑選和訓練馬匹確實有一手。
小五就一點壞脾氣都沒有,讓快就快,讓慢就慢,偶爾還會扭過頭來蹭蹭主人的大,顯然是個溫的孩子。
“真是乖仔。”孟不釋手地著它的腦袋,開心的不得了。
雖然還沒到大年三十,但已經有些急的人家忍不住提前放鞭炮了,一路上都有此起彼伏的零星竹聲傳來,空氣中約彌漫著悉的火.藥味。
偶爾一陣風吹來,竟也夾雜著紫紅的紙片了。
那是竹炸裂后的殘骸,隨著風滿地跑,像下了一場紅雪。
縣城七以上的店鋪已經關了門,剩下的都是本地人開的,一般都跟衙門一起到大年三十再關,然后轉過年來初六或者初八挑個吉祥的日子,放兩串鞭重新開業。
路過上回李仁介紹的驢鋪子時,白星忍不住多瞧了一眼,見確實門窗閉,上面用紅紙著說年后初八才開業的告示后,這才徹底死了心。
唉,驢火燒真好吃啊!
臘月二十九是真到了年底了,有事兒的也早就抓時間辦完了,竟難得清閑。
他們到的時候方知縣正在后院跟主簿等人說話,忽見外面來了一個衙役,說有人來辦路引。
此時安土重遷,凡地方百姓要去外地者,皆須由衙門出路引,最后由主簿親自審核批準。
不過本朝對這一塊兒相對松散,只要份不可疑、理由正當,審核也只是走個過場罷了。
主簿當即起告罪,方知縣正好閑著沒事兒,就順口問了句,“來者何人?怎的非等到今天?”
臘月二十九好些酒樓飯莊都關門了,一般大家都默認不辦公的。有急事的人早就辦了,不急的,一般都會等到年后,還真有人趕著這個時候過來。
那衙役聞言賠笑道:“說來也是巧了,就是前辦了休男案子的那個書生,好像孟的。”
孟?
方知縣忽然來了興致,端在手里的茶都不喝了,“是他要出去?”
衙役點頭,“好像是的。”
方知縣沉片刻,到底是念著老孟大人的面,“罷了,左右本無事,把他進來吧。”
衙役略一遲疑,“大人那書生邊還跟著一男一兩個人看打扮倒像是江湖客,似乎上次也來過,也把他們進來嗎?”
方知縣還沒說話,主簿已經道:“大人,此事不妥,那些江湖草莽常以武犯,多的是無法無天目中無人之輩,還是不要與他們過分親近的好。”
場之中的人,往往對江湖游俠沒有什麼好印象,他的態度也正是場上的影。
方知縣對所謂的江湖也沒有太多好,當即擺擺手,“只那書生一人前來。”
稍后孟聽了這話倒還罷了,唯獨白星有點不快。
那縣怎麼單獨他進去?別是有壞心眼吧。
孟卻是知道的,“他頗敬重我祖父,故而屋及烏。”
方知縣確實喜孟人品,上回他走后還唏噓不已,只道世事無常,今天見他主牽來,便忍不住想再說幾句話。
“聽說你要去外地?”方知縣倒也和氣,人上了好茶點心,問道。
孟天生沉得住氣,聞言說了聲是。
方知縣沉片刻,點點頭,“也罷了,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你小小年紀能有這樣的志向,很好。”
雖然不能科舉,但多讀書、多長見識總沒有壞的。
見他肯定自己的做法,孟也不出一點笑意,又說了聲是。
“外面那兩個江湖客是你的朋友?”方知縣問道。
孟點頭。
方知縣微微蹙眉,“你一個好好的孩子,怎麼跟他們打了道?”
正經科舉出的人總是對游俠有些偏見的,而游俠之中也確實有相當一部分暴躁沖,容易招惹是非。
卻見一直溫和從容的書生忽然進一步直脊背,正道:“他們都是很好的人,是我的朋友。”
方知縣總都覺得這孩子過于靦腆斂,對自己也過于生疏。當然,雙方畢竟剛認識沒多久,而且考慮到他的遭遇,這種反應也在理之中。
然而此時,書生卻忽然變得強,活像變了個人。
有那麼一瞬間,方知縣竟仿佛從他上看到了已故老孟大人的影子。
方知縣愣了下,旋即釋然。
是了,終究是他的后人。
孟說完那話之后還略有些忐忑,生怕對方會對自己的朋友做出什麼事,有禍是自己惹了對方不高興,讓路引的事泡湯。
然而都沒有。
方知縣忽然輕輕笑了聲,看他的眼神也變了些許。
以前他照顧這個孩子,不過是看在當年老孟大人的面上,可如今,卻也真有幾分欣賞了。
“你不錯。”他點點頭,竟帶了幾分欣。
孟愕然。
看他這個樣子,方知縣忍不住又輕輕笑了幾聲,心竟然很不錯。
倒是自己迂腐了。
林子大了,自然什麼鳥都有,即便江湖之中敗類甚多,卻也不好一桿子打死。
上回那年俠客雖有些放浪不羈,但說來終歸是報打不平,頗有幾分俠義心腸,不然自己也不會起了才之心想要招攬。
當時驟然聽說這孩子竟在自己治下,他最驚訝也最好奇的是:一個孤零零的小孩子是怎麼活下來的?
但現在看來,答案似乎已經漸漸浮出水面。
他很懂得適應,也很擅長挖掘。
這話聽起來似乎很簡單,可說來容易,做來難,落差如此之大,又有幾人真能放得下呢。
見方知縣確實沒有糊弄自己的意思,孟也跟著松了口氣,回了一個不好意思的笑。
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嗎?
方知縣看出他的心思,當即擺了擺手,顯然并不往心里去。
“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你既認為他們可靠,那倒是不錯。”方知縣又道,“銀子可還夠麼?”
孟不曾想他會如此和藹的說這些話,競有點兒長輩的意思了,不由帶了點惶恐和激,忙道:“有的。”
他本就是個吃不吃的子,若對方一味貶低他的朋友,他未必會忍氣吞聲。可此時對方如此和氣,倒他有點寵若驚的意思了。
正經科舉出的人基本都有過游學的經歷,所以說起外出,方知縣確實有點資本。
“出門在外,不比在家,尤其你們年輕,難免有人輕慢……退一步海闊天空,莫要爭一時之氣,凡事以保全自為上。江湖的事,”他頓了頓,終究還是說,“能摻和就摻和吧!”
孟家保全一顆獨苗著實不易,那等是非之地,還是踏足的好。
孟認真聽著,“是。”
說完,臉上微微帶了點赧的笑,“我那兩個朋友也說江湖不是好玩的,鎮上有人想找他們學武藝,還不肯呢。”
這次出門,他也只是瞧一瞧,看一看,并非真有了投江湖的打算。
“哦?”這話倒是有些意思,方知縣微微有些錯愕。
其實他也沒正經接過幾個江湖人,可總覺著大約都差不多的吧:好勇斗狠,多桀驁之輩。如今聽了這話,倒是對外面那兩個小朋友有了一份好印象。
是個看的清的。
“若果然如此,你倒是了兩個不錯的朋友。”方知縣說笑道。
孟抿了抿,也跟著笑起來,“是,他們很好。”
方知縣看了看天,“罷了,你過來一趟不容易,倒不好他們枯等。去吧,若有空,不妨去街上逛一逛,也還有幾家店開著。”
孟道了謝,又行了一禮,這才退了出去。
只是到門口時他又停住,轉朝方知縣道:“大人,過年好。”
方知縣愣了下,忽然笑了,是那種真心的笑。
“過年好。”他說。
因為有知縣大人明顯的庇護在前,孟接下來去辦理路引時非常順利,沒有一點阻礙,不一會兒就辦完了。
路引拿到手的那一刻,孟忽然有些莫名的激。
他好像有點不一樣了。
這麼多年來都蝸居在桃花鎮中,是真的沒錢嗎?倒也未必。
正如趙先生所言,寫詩詞歌賦的本子賣的可比寫話本要好多了,若他真有心斂財,每年收再翻幾番,甚至十幾番并非不可能。
但他沒有。
他只是覺得世上好像沒什麼值得自己留,偏又不舍得死,所以只好一天天熬日子。不是不想出去,類似的念頭其實也起過許多回,但每次又都被自己打消了。
他怕,怕出門,怕外面世界的惡意再次降臨到自己上。
所以他一直在逃避。
剛見面時廖雁瞧不起自己,倒也沒有錯,因為那時的他確實很懦弱,連獨自面對世界的勇氣都沒有。
可現在?
孟抓著路引,緩緩吐出一口氣,仿佛與某個曾經的自己告別。
他覺得自己隨時可以勇敢的踏出一步。
我確實有點不一樣了,他想。
孟找到白星和廖雁時,兩人正跟一個衙役說話,瞧樣子倒有幾分稔。
“事都辦完了?”見他出來,白星十分高興,主迎上前去。
孟把路引給他看,心中忽然生出幾分雀躍,“我可以跟你們一起出去玩啦!”
廖雁哼了聲,抱著胳膊道:“就怕你到時候會哭鼻子嘞!”
孟很認真的保證,“有你們陪著我,我肯定不會的。”
他見李仁正盯著自己瞧,便問道:“這位是?”
也不用白星介紹,李仁爽朗一笑,主抱拳道:“我李仁,是本地的捕頭,原先也在江湖中混。”
孟作了個揖,“原來是李大人,失敬失敬。”
李仁哈哈大笑起來,“我算哪門子大人?不過胡混口飯吃罷了,小先生莫要取笑。”
他與孟略略說了幾句場面話,又對白星道:“我本想找到那馬販子警告幾句,不曾想他在本地做完買賣之后已經先行離開,大約是要往西北去的,這倒是不好辦了。”
馬匹價高不易得,除了府之外,消耗最大的就是武林人士,而那些馬販子走南闖北,三教九流都打道,無疑是消息最靈通的一批人。
消息靈通就意味著容易走風聲。
白鷂子在桃花鎮的消息本就是一個馬販子最先出來的,李仁既然收了白星的錢,自然想把事辦的周到一點,所以前兩天還特意派人去找了那馬販子,想要警告一二。
萬萬沒想到自己慢了一步,對方做完了本地買賣,已經先行離去。
他如今也不過是個小捕頭,只有二三江湖朋友在側,對方既然離了地盤,再想辦什麼,卻是有心無力了。
白星點點頭,也沒有覺得意外。
世上沒有不風的墻,既然自己沒有選擇藏頭尾,暴行蹤也只是遲早的事。
略一沉,又掏了一塊銀子遞過去,“既如此,勞煩李捕頭幫我放出話去,就說有人見白鷂子出現在綏山州。”
桃花鎮于而言,仿佛一片世外綺夢,如此絢爛又如此平和,不想連累鎮上的人。
而且桃花鎮也確實太小了一點,府人手有限,扛不住太大的風浪。
但往上數一級的綏山州就不同了,不僅長期有兵力駐扎,而且聽說投靠地方府的江湖好手也不在數,到時候即便有人找自己尋仇,也翻不起什麼大風浪。
廖雁瞧了一眼,沒做聲。
但是也沒有反對。
李仁立刻就明白了的用意,倒也跟著松了口氣。
在其位謀其事,如今他畢竟是吃公門飯的,至也要對得起上的皮,自家地盤上的災難自然是越越好。
他自己就出江湖,自然明白江湖人難以管束,若真引了他們來……
“姑娘放心,此事給我去辦!”李仁拍著膛保證道。
告別李仁之后,白星等三人就開始撒歡逛街。
其實這個時候街上的店鋪和攤子基本都收了,遠不似尋常日子熱鬧,甚至可以說有點冷清,但他們就是很高興。
這會兒街上出來閑晃的大多是本地百姓,個個穿新戴新帽,容煥發,手里提上二三樣點心糕餅,正趁著年前走親戚呢。
家家戶戶門前都掛了大紅燈籠,了新鮮的紅對聯,里里外外洋溢著喜氣。
有群結隊的小孩子跑過街道,空氣中留下他們肆意的歡笑,久久不散。
白星掏錢買了糖葫蘆,三人一人一串舉在手里邊吃邊走,然后就在街角發現了被人圍的水泄不通的賣煙花竹的攤子。
其實圍過去的人也并非都想買,不過年底閑來無事,想著人多熱鬧,這才跟風的往那扎。
“我們買點煙花竹吧!”眼睛亮閃閃的提議說。
兒時跟義父住在山林之中,最忌憚煙火,自然從沒放過。
后來獨自一人行走江湖,居無定所,四流浪,自然更沒有放煙花的心。
所以哪怕曾在逢年過節時見過無數次絢爛的煙花,卻沒有一朵是自己親手燃放的。
當然,以前白星總覺得煙火也沒什麼好玩的,不過一團稍縱即逝的火星,須臾之后重歸寧靜,撲面而來的卻是加倍的孤寂和清冷。
可現在,就忽然覺得有意思。
大約是幾個人湊在一起過年,本就不該缺了燦爛的煙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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