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國,仁壽宮。
莊太后這幾日胃口不大好,秦公公總是讓膳房變著法兒地給做吃的,也吃不下幾口。
秦公公給碧水胡同遞信,讓莊太后攔住了。
莊太后瞪了他一眼。
秦公公嘆氣,也知是不愿讓幾個小輩瞧見自己生病的樣子,可他心疼啊。
“太后,陛下來了。”寢殿外,宮稟報。
秦公公見莊太后病懨懨的,低聲道:“要不奴才去回了陛下,說您歇下了?”
莊太后了懸在夜空的彎月,下眉間疲倦說道:“他這個時辰過來,必定是有正事。”
“是。”
秦公公去將陛下請了進來。
皇帝邁進屋,看了眼端坐在帽椅上的莊太后,擔憂地問道:“母后子可好些了?”
這個兒子蠢是蠢了點,對太后的關心不是假的。
莊太后難得沒翻小白眼,不咸不淡地說道:“哀家早沒事了,是你們一天天的大驚小怪,說吧,這麼晚了,找哀家何事?”
皇帝在母后邊坐下,無奈地說道:“實不相瞞,兒子確有一事與母后相商。”
“立儲之事?”莊太后一針見地問。
太子已被廢了兩年,朝堂上關于立儲的呼聲漸高,再不立,恐要起黨派奪嫡之爭了。
皇帝默認。
莊太后看著他:“你心里是如何打算的?”
皇帝道:“兒子認為,瑞王堪當大任。”言及此,他頓了頓,又道,“不過,小七近兩年收斂了許多。”
莊太后向無邊的夜:“小七十八,快十九了,阿珩在他這個歲數已經考上狀元了。”
“是。”皇帝嘆道,“兒子在瑞王與小七之間猶豫不決,想聽聽母后的意見。”
莊太后淡道:“哀家沒什麼意見,你是皇帝,立誰是你們秦家的江山。”
“母后!”皇帝不喜歡與自己分得如此清楚,弄得像不是這個家里的人一樣。
莊太后哼了哼:“怎麼?哀家為昭國皇室勞了一輩子,臨了了也不讓人清凈兩天?”
皇帝皺眉:“母后說的是什麼話?您是要長命百歲的!”
“行了行了,哀家聽不慣那些。”莊太后擺了擺手,打開桌上的餞罐子,里頭裝的是給新做的餞,一天三顆,已經攢了五天了。
拿出一顆餞,盯著它說道,“哀家只問你一句,若是瑞王繼位,小七心里服不服?”
“這……”皇帝遲疑。
莊太后接著道:“若是他不服,造起反來,瑞王扛不扛得住?”
皇帝的面上掠過一頹然之:“必定是扛不住的。”
瑞王背后有羅國公府不假,可秦楚煜的背后是整個宣平侯府,信公主與蕭戟關系緩和了,也會幫著他。
他還有拜把子兄弟軒轅羲、兵部尚書的小兒子許粥粥。
蕭珩的人脈皇帝還沒算進去。
另外十分重要的一點,小七是中宮嫡出。
答案其實不言而喻了。
這個位子,不是說不想爭就不去爭的,就算小七自己不貪皇位,蕭皇后又焉能甘心?想要從龍之功的大臣又何肯善罷甘休?
莊太后語重心長地說道:“做皇帝啊,不一定得是最聰明的那個,但一定是最合適的,最讓江山穩固的。”
只有讓秦楚煜上位,其余的皇子才不敢打皇位的主意,畢竟誰也沒有這個底氣能在蕭戟的手中造反功。
莊太后睨了他一眼,道:“何況小七沒你想的那麼差,你別低估了他。”
和凈空一起長大的熊孩子,沒兩把刷子早被玩壞了。
皇帝略一沉:“兒子明白了。”
皇帝離開后,莊太后終究是沒舍得吃那顆餞,又放回了罐子里。
秦公公上前給倒了一杯溫水,見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不由地問道:“立儲一事也解決了,您心里是還有什麼別的事嗎?”
哪知莊太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突兀地說道:“你老了。”
秦公公一怔,隨即笑道:“老奴又不是妖怪,哪兒能不老?”
莊太后抿了抿,想說自己也老了。
把這話咽下了,問道:“你和哀家是同一年宮的吧?”
秦公公笑道:“是,只不過,頭幾年老奴沒福氣伺候在您邊。”
莊太后嘆道:“你沒收個干兒子什麼的?哀家若是走了,你那一池子小王八又不能真給你養老送終。”
秦公公忽然哽咽了一把:“您近日怎麼總說這些胡話?”
我只是個卑賤的閹人,不值當您記在心上。
莊太后一貫不是悲春傷秋的子,很平靜:“小順去幽州多久了?該回京了吧?”
秦公公抹了淚,說道:“算算日子,該回了。”
莊太后還想說什麼,卻言又止。
……
顧小順是在年前前往幽州的,他三年前了親,妻子是姑婆為他挑選的書香門第的千金,家住京城,祖籍在幽州,此去一是陪妻子回鄉祭祖,二也是工部委托,前往幽州協同建造一座皇家園林。
他空,帶妻子去了一趟清泉村。
他早與顧家斷絕關系,自然不是去探他們的,而是給三叔、三嬸上墳的。
哪知他剛進村,便到了自己的親娘劉氏。
劉氏在村口打水,蒼老了許多,四十多歲的年紀已有了不白發,邊上蹲著一個臟兮兮的小娃。
小娃在地上胡撿了什麼往里送,發現后立馬打了小娃的手:“啥都往里送!吃不死你!”
小娃不知是疼的還是嚇的,哇哇哇的哭了起來!
“除了吃就是哭!你還能干啥!”劉氏罵罵咧咧了幾句,小娃哭得越發兇了,劉氏氣得打了好幾下。
顧小順不由記起自己小時候,也是在劉氏的打罵下度過的。
且因為他調皮又犟,劉氏下手尤為重。
孩子不聽話了打幾下,他不會因為這個記恨劉氏。
他對劉氏心寒,是因為劉氏心里從來就沒有他這個兒子。
劉氏只重比他聰明會討好人的顧二順。
“相公,怎麼了?”妻子陳蕓問。
“沒什麼,我們走。”顧小順扶著妻子下了馬車。
劉氏一眼看見了他。
“呀!是小順嗎?”剛端著一盆裳走過來的趙嬸兒看見并認出了他,趙嬸兒很驚訝,“哎喲我的天!我險些沒認出來!”
顧小順的變化太大了。
離開村子時他只是個十三四歲的小混混,連走路都沒個正行,而今他一錦長袍,眉清目秀,俊逸倜儻,一看便是世家公子的模樣。
他邊戴著面紗的子華貴素雅、儀態端莊,看著也是個大戶人家的千金。
這誰敢認呀?
鄉親們圍觀了過來。
劉氏愣愣地看著顧小順,手中的桶子吧嗒一聲掉進了井里。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個、這個比縣令公子還貴氣的男人真是的草包兒子?
“咳咳咳!”隨行的侍衛是知府大人執意派來的,恐顧大師在路上遭遇不測,務必謹慎保護夫婦二人的安全。
他清了清嗓子,對鄉親們客氣地說道:“大家別,顧大師是回來給家人上墳的,還請鄉親們行個方便,讓個道。”
“你他啥?”劉氏走過來問。
侍衛不認識,只當是普通的鄉親,耐心地解釋道:“顧大師啊!顧大順可是朝廷的紅人!這回是奉旨來幽州修建府邸的!”
朝廷……奉旨……
劉氏險些暈厥過去。
早知顧小順如此出息,當初就不該二十兩買了他!
該賣二百兩……不對,二兩千!
不對,賣啥賣?
他當了兒,就是老爺的娘!
沒錯,是老爺的娘了……
揚眉吐氣了……
“臭小子你還知道回來!去了京城就對我和你爹不管不問的!你良心被狗吃了!”
說著便朝顧小順撲過去。
可顧小順已經不是當初對逆來順的幺兒子了,是親手斷絕了他們的母子關系!
顧小順往后一退。
撲了個空。
侍衛不知劉氏所言是真是假,可顧大師的態度他是瞧得真真切切,他立馬攔在了劉氏的面前。
不多時,顧長陸也聞訊趕來了。
他看見了如今的顧小順,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顧家最瞧不起的小混混,搖一變,了朝廷的大紅人。
他試圖與顧小順說上話,同樣被隨行的侍衛攔住了。
“兒媳!兒媳!我是你公爹!”他見顧小順不肯認他這個爹,忙向一旁的陳蕓求助。
人都是心的,只要開口替自己求,小順一定會聽的!
陳蕓卻本沒有回頭。
顧家這些年過得不好,顧老爺子去世了,留下一個爛攤子,長房、二房分了家。
顧大順科舉之路并不順利,當蕭六郎高中狀元的消息傳回村子,他的心態就崩了,之后一次比一次考得差,家里為供他科考欠下一大筆外債。
后面雖說找了個米商的兒為妻,可岳父家見他總考不上,也不愿供他了。
他不得已在鎮上做了個蒙學的教習先生,他心高氣傲,對學生沒耐心,被辭退幾次后也沒什麼私塾請他了。
二房當年做過讓顧二順科考的夢,把賣顧小順換來的二十兩全砸在了顧二順的上,結果全打了水漂。
“小順吶!我們是你親爹親娘啊!你不能這麼對我們!還有沒有天理啦!”
“你不怕我們告到衙門去!一個不孝的罪名……我看你還能不能做了!”
“你們有沒有王法了?他是我兒子!我親兒子!”
顧小順只當沒聽見。
鄉親們是知知底的,二房把小順賣掉的事,十里八鄉誰不清楚?試問哪兒有被賣出去的孩子,又回來給自己養老送終的?
真是好生不要臉!
顧小順沒在村里多待,帶著妻子給三叔三嬸掃了墳、上了香,又替顧與蕭珩、凈空磕了頭。
其實顧的屋里一直供著顧家三房的牌位,每年忌日、清明、年節都會祭拜,若是出征了不在,蕭珩也會買來香燭紙錢祭拜。
……
顧小順是四月份回京的。
臨近京城時,陳蕓突然暈倒,顧小順連忙讓人去京里遞了消息。
顧長卿恰巧在碧水胡同:“我送你過去。”
顧:“好。”
二人一道去了京城南門外的驛站,顧給陳蕓把了脈,隨后笑了笑,對顧小順道:“小蕓是有喜了,馬車里太悶中了暑,休息一會兒便無礙了。”
顧小順瞠目結舌:“我、我、我……我要做爹了?”
親三年,這是他們的第一胎。
他心中的歡喜難以言喻。
陳蕓醒來后得知自己終于有孕了,激得險些哭出來。
大婚三年沒孩子,自己不知多絕,雖然家里沒有一個人催,可心里總是希能為夫君生個孩子的。
一行人坐上馬車。
顧長卿獨自打馬走在馬車側,默默守護著馬車里的妹妹,以及自己和妹妹的家人。
這是一個平平無奇的下午,就連暮春的天氣也是一如既往的千篇一律。
注定了這將是平淡無奇的一天。
然而突然,馬車的簾子被掀開了。
顧長卿扭頭看向掀了簾子的妹妹,問道:“有事嗎?”
顧在下看著他,莞爾一笑:“哥哥。”
顧長卿被直擊心口,午后的那一束,直直照進了他的心底。
……
另一邊,今年的恩科也考完了。
莊玉恒當初一同被流放時其實是剝奪了功名的,但皇帝沒說不允許他重新下場科考,只是他從未出現在考場上。
正是如此, 莊太后才明白他是自己不愿回到京城來。
可就在今年,他出現在了京城的貢院,并于三月殿試一舉奪下魁首。
他了昭國史上第一個兩次走過皇宮正門、打馬游街的三鼎甲。
他去了仁壽宮,跪在地上,給莊太后重重地磕了個頭,垂著眸子,聲淚俱下:“姑婆……”
莊太后看著已過而立之年、形銷骨立的莊玉恒,招手讓他上前來。
莊玉恒忍住哽咽膝行而上。
莊太后著帕子,一拳頭捶在了他的肩上。
捶了一下又一下,眼眶發紅,頭脹痛:“你才回來……你才回來……”
……
五月,蕭珩經手了一樁質惡劣的行賄案件,牽扯了大半個翰林院。
雖說水至清則無魚,可凡事得有個度,翰林院過半的員牽涉其中,就是一件極其可怕的事了。
當一切的調查結果出來時,蕭珩萬萬沒料到幕后主使會是現任翰林院學士。
牢房中。
翰林院學士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
他收賄賂,控庶吉士的考試,將低分的人錄翰林,并未其造假資質政績,以便輸六部。
審訊室里,一襲紫袍的蕭珩坐在椅子上,神復雜地看著對面的翰林院學士:“為什麼?”
寧致遠苦地笑了笑:“六郎,不是每個人生來就在云端,我這種寒門螻蟻,不知要費多大的苦心才能一步步爬上去。我不怕吃苦,可有時候,吃苦并沒有用。我知道,你想說你也是憑自己走到今天的。這點我承認,不論世人如何誤會你,我始終堅信你靠的是自己才能。但是六郎啊,我沒有你這樣的才能。”
“我生了與才能不匹配的野心。”
“我……沒守住自己的本心。”
蕭珩淡淡走出刑部大牢。
多年前,翰林院的某間值房中,寧致遠拍著他的肩膀,滿懷抱負地說:“你別看我出微寒,沒背景、沒人脈,但我偶爾也會做做夢,就想著萬一哪天我也爬上去了……不用爬太高,五品翰林學士就是我這輩子的夢想了!”
他了拳頭,似要把一路走來到的輕視都從骨子里出來:“我在想,等我有那麼一天,等我掌管了翰林院,我絕不任人唯錢,絕不任人唯親,絕不任人唯圈,絕不任人唯順,絕不任人唯鬧!”
一道驚雷閃過,天際似被拉開了一道口子,大雨滂沱而下。
他定定地著無邊的大雨,半晌后,眼神再度恢復堅定。
他撐開傘,頭也不回地走了雨中。
……
莊太后今年的子一直反反復復的,時好時壞。
顧與老祭酒親手給做的餞與小棗也吃不下了。
一下子積攢了好多顆。
軒轅羲坐在他床頭,輕聲說:“姑婆,您吃餞吧,隨便吃,我不會告訴的。”
莊太后笑了笑:“我小孫媳婦兒呢?”
軒轅羲的耳朵微微一紅。
莊太后撇兒一哼:“和你姐夫一個德行!你可別學他!親那麼多年才吃到里!”
八月,顧把薛凝香與狗娃從鄉下接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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