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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三世枕上書》 第十六章

瞌睡著眼睛,從袖子裡出個小本兒來,翻開幾頁,打著哈欠道:

“啊,殿下的安排很多啊。( )白止帝君有令,午時前殿下需去探三位神君的傷勢,哦,就是分別於上上上個旬假上上個旬假及上個旬假邀您遊樂時被您打斷了折斷了手劃傷了脖子的那三位神君,午時後,我看看啊,午時後殿下您還需趕去鍾壺山同織越仙姬決鬥,這可是一場死鬥呢,唔,如此說來,殿下能空出來的時候大約只有晚上罷。”

藍衫年綠衫年及白衫年靜一片。

九面表地替瞌睡年合上小本兒,轉向面前三人,平和且慈祥地道:“同織越仙姬火併,也沒有死鬥這麼嚴重啦,就是卸掉一條胳膊的事兒,可能打到酉時我就能回來,諸位,你們誰要等我?”

三位年驚悚地對視一眼,一時連靈禽仙也忘了牽,靠跑著直衝下山頭,溜得比兔子都。

帝君的目凝在鏡面上,略彎了彎角。

鏡中天已漸漸晚下來,瞌睡年掀起眼皮瞥了眼九,半空中化出一支筆來,重翻開攤在手中的小本兒,筆尖將上頭幾個名字畫掉,嘆道:“又被你嚇跑三個,雖說你家爲你做親的確做得早了些,但也須這樣驚嚇他們,你此時雖沒這種心思,但萬一往後你想做親的時候,興許還用得著他們呢?”

九將手搭在眉骨,岔開話道:“我沒坐騎,灰狼弟弟你也沒坐騎,小叔的坐騎畢方他今日估又有個什麼事兒來不及接我們,你看我們是招朵雲下山還是走著下山?”

瞌睡年合上小本兒遙指天邊:“咦,那朵祥雲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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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順著他的手指遙,沒瞧著祥雲,不過,被夕餘暉染條金線的天邊,倒確見幾朵濃雲滾滾而來。

蘇陌葉料想,帝君整改過的妙華鏡雖觀得出地仙的前世今生,卻不應觀出一位青丘神的前塵過往,若觀得出,這過往必定應同阿蘭若降生有幾分干係。方纔一幕他確然沒瞧出同阿蘭若有何干系,而此時,待鏡中濃雲落地散開時,他才明白爲何妙華鏡會現出這個學堂。落地在九與灰狼弟弟跟前的仙者,是幽冥司的冥主謝孤栦。

凡人乃至壽而有終的靈生死,關乎三位神仙,一是北斗真君,二是南鬥星君,第三便是幽冥司的冥主孤栦君。南鬥注生,北斗注死,而幽冥司則掌理人死後的刑獄訟斷,還管著一個迴臺。孤栦君如他的名字般,行事也帶一個孤字,常年幽在冥界,不同衆仙往來,每年面謁天君的大朝會上,方能見到這位神君一回。蘇陌葉印象中,每每相見,這位神君總是一副病容清顯的模樣。

此番孤栦君立在九跟前,仍是一臉病容,容旁的灰狼弟弟打發走,方指著眼前一條崎嶇山道開口:“青丘晚景不錯,我們沿著這條路走走。”

九跟在謝孤栦後,諸學子皆已歸家,半山靜寂,雀鳥歸巢時偶爾一兩聲鳥鳴自他們頭上劃過。二人尋著棵如意樹坐下,謝孤栦自腰間拿出個酒壺飲了一口道:“近來有樁事,我估還是過來知會你一聲。”

九賠笑道:“是給你送酒送晚了這樁事嗎?這個你大可放心,你我朋友誼,既然答應了送你一罈折的桃花釀我便絕不會食言,只不過,唉,近日折他同我小叔父鬧彆扭正在氣頭上,是個鬼神難近的時刻,即便是我也不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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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頭被謝孤栦攔腰截斷:“是東華帝君之事。”

九的笑僵在臉上。

謝孤栦道:“此事天上地下可能並人知曉,北斗南鬥估也未曾察覺,大約因我掌著迴臺,方纔察知。”

九洗耳恭聽,續道:“近日梳理生魂冊,發現某異界投了一個魂魄,前去查探,乃知是前生後世的一個魂,非從迴臺而來,死後也不會過迴臺。未經迴臺便投生化世,此種魂魄只能是仙者生造,而世間能生造出這種魂魄的人寥落可數,神族中除開我,也只有太晨宮中的耘莊仙伯了。前些年便聽聞帝君因想參紅塵八苦而自求投凡世,司命的命格簿子中雖載著帝君投生凡世乃是三十年後,據傳此三十年他是在太晨宮中靜修,但靜修之時,令耘莊仙伯用自己的影子造出魂來投往異界先歷練一番,也未嘗不可,並不妨礙什麼。”說得口乾,謝孤栦提起酒壺來又飲了一口,“帝君既瞞著諸位仙者,想來此事極爲機,我思慮許久將此事告知於你,你可知爲何?”

魚尾似的晚霞皆已散去,山巔扯出半模糊的月影,九躺下來,著的天笑道:“爲了多誆我一罈子酒嗎?”

謝孤栦斜看一眼,晃了晃酒壺:“我跟前你逞什麼能,你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七年前與你同飲,醉鄉中你不是說帝君在琴堯山救你一回,你想著報恩在十惡蓮花境救帝君一回,結果又被他反救了回來,到頭來你還欠著他一回救命的大恩,遲早還需尋個時機回報給他嘛。依我看這是個時機,對著帝君的影子比對著帝君本尊強些,再讓你回太晨宮面見他,怕是有些難爲你罷?”

九閉目道:“你今日卻不像你,如此話多。”緩了緩,又道,“你從前說心傷這個東西,時間長了,自然就淡了,這話不對。”

謝孤栦垂頭看:“哦?爲何?”

晚風吹過,九拿手擋住眼睛:“十年了,我仍記得那些傷心事,想起來時,那時候如何心傷,此時便如何心傷。”

謝孤栦亦躺下來,同著夜空:“那是因爲你的時間還不夠長。”

九偏頭看他:“其實我也有想起那些好時。我同你說過沒有,帝君他曾爲我做過一個六角亭避暑,給我烤過地瓜,做過糖醋魚,還給我包紮過傷口。”

謝孤栦道:“還有呢?他還爲你做過什麼?”

九張了張口:“他還……他還……”一時不知還能說些什麼,將頭轉回去,半晌道,“他救過我。”

謝孤栦淡淡道:“救你不過舉手之勞,那種境下,論是誰,帝君都會手一救。”嘆了口氣道,“他待你好的回憶,就只有這麼一點兒嗎九,那些不好的回憶又有多呢?”

九仰著月空:“不好的回憶……你想聽我做過的那些可笑的事嗎?”

靜了一陣,道,“唔,有一次,我改了連宋君的短刀圖,姬蘅冒認說是改的,我咬了姬蘅,帝君卻責罵了我而護著,我那時候負氣跑出房,夜了不知爲何總覺得帝君會因冤枉了我而來找我道歉,真心誠意地擔心他找不到我怎麼辦,特意蜷在他寢殿門口,很可笑罷?”

謝孤栦道:“那他來找你了嗎?”

九默不吭聲,許久,道:“沒有,他在房中陪姬蘅作畫。”

月亮漸爬過山頭,幾隻螢火蟲集結到如意樹下,謝孤栦道:“後來呢?”

九意識道:“啊,後來。”沉默了一陣,道:“後來姬蘅一直陪著他,我雖然委屈,但其實也想去陪他,你曉得那時候我總想待在他邊,但我找不到一個合適的時機。再後來……我又抓傷了姬蘅,他將我關了起來,重霖看我可憐,將我放出來曬太,卻遇到了姬蘅的寵索縈,它……它弄傷了我,我不小心掉進河裡,被司命救了,再再後來,他同姬蘅親了,我就離開了九重天。”喃喃道,“都是些很趣的事,想必你也聽得趣吧?”

謝孤栦皺眉道:“那以來,他都沒有再同你說過什麼話嗎?而你就那樣離開了九重天?”

九有些失神,輕聲道:“啊,是呢。”擡手從指中看著天幕景,“司命說我這種,已當得上對帝君深似海了,但其實這個東西是什麼,深又是怎麼一回事,我並不大清楚。雖然他論什麼樣我都很喜歡,但比之他那樣尊崇地高高在上,要我希的話,我卻寧願他不要那麼好。我希他沒有住在太晨宮,不是帝君,這樣就只有我一個人看到他的好,只有我一個人喜歡他,我會對他很好很好。知鶴曾說同帝君在一起,同帝君之間的是我不能比的。我也知道有許多人喜歡他,但單論對他的,我想,所有人中,卻一定是我喜歡他。”

謝孤栦嘆息道:“你的心意,他過去不曾知曉,也許一生都不會知曉。”

又道,“那時候他對你冷漠,你不傷心嗎?”

九喃喃道:“怎麼會不傷心呢?但,終歸是我想和他在一起,爲了他將自己變了一個寵,所以被他徒看作一個寵也是自然。寵就是這樣的,有時候寵,有時候不寵。他對我稍冷漠一些我就傷心得什麼似的,可能是我在心裡並沒有將自己看作一個寵。”

謝孤栦搖了搖頭道:“在他面前你已經足夠卑微了,爲了他捨棄了珍貴的皮、尊崇的份、家人和朋友,若是報恩,這些也夠了。”

九閉眼道:“捨棄這些,只是爲了我的私慾,這同報恩卻不能混爲一談。”良久,又道,“你說得對,若帝君下界的是一個影子,這不失爲一個好時機,帝君既然瞞著衆仙,他在哪異界我還是不要知道爲好。你不妨將我的影子也拿去,做一個魂魄,投生到他所在之。我希這一次,我的影子可以代我好好地報恩,他有危險的時候就去救他,他想要什麼,都幫他得到。”

謝孤栦手牽過酒壺道:“他想要什麼都幫他得到……若是他未得到想要的,這場報恩依然不呢?”

九遠著月下靜寂的遠山道:“你不是說三十年後帝君會以本投生到凡界?若此次仍不,屆時我去求求司命,問清帝君他投生至何地何人家。”輕聲道,“三十年,我想那時候我見到他,一定不會再像現在這樣沒用吧。”

謝孤栦喝著酒溫聲道:“好,將你一半影子給我,論這個恩是否報,屆時我都告知你一聲。”

月朦朧,鳥朦朧,鏡中景在一派朦朧中幻作一個青天白日,梵音谷中阿蘭若降生,後事在鏡中一一呈現。阿蘭若魂飛于思行河畔,鑄魂的影子重歸於幽冥司謝孤栦手中時,亭中沉曄踉蹌而去,蘇陌葉未阻攔,他要去何,他也未打探。

沉曄是個聰明人,想必已猜出他是帝君的影子,亦看出阿蘭若是九的影子,兩個影子,他們的人生不過他人命途中一段可有可的消遣,任誰被告知此事也未打擊。且,正如帝君所說,阿蘭若再不會回來了。

而爲何上沉曄,要救沉曄,論沉曄想要什麼都盡心讓他得到,蘇陌葉終於明白,因出生便是爲他而來,註定一生爲他。他不知沉曄想著什麼,他失神離開時面十分痛苦,他不忍問。

沉曄離去,帝君也並未加以阻攔,毋寧說阻攔,帝君其時凝目只瞧著鏡中,像並未注意到他。帝君蹙著眉,他不大清楚帝君神中是否含著哀傷,他從未見過帝君這個模樣。

蘇陌葉想,一面鏡子,不過是個死,卻照出各人悲愁。

須臾,鏡中現出謝孤栦再次踏青丘,往生海畔與九對坐而飲。

清風微涼,九提壺斟酒道:“我的影子可有好好履的職責?帝君的影子想要的東西,我的影子可否已幫他得到了?”

謝孤栦接過酒杯嘆息道:“並沒有。他想要的東西,到死都不曾明白。

這場報恩並未如我們所料有個終局。”

九一頓:“……死了?這麼說報恩又失敗了?看來不得不找個黃道吉日去求求司命。”

謝孤栦飲過一杯,取過酒壺自斟道:“此時再見帝君,你已不覺爲難了?”

一朵雨時花飄落九指間,垂頭清淡一笑:“心傷這個東西,時間長了,自然就淡了。我從前不信你,此時卻覺你說得對。屆時凡界相見,不過報恩二字。或許終有一日,我與他能在天庭相見,可能是在個什麼宴會上,他是難得赴宴的尊神,我是青丘的九,而我在他眼中,也不過是個初見的小帝姬,我同他的前緣,不過就是我曾經那樣喜歡過他,而他從不知道罷了。”

東華一震,第一次見他,是在琴堯山上,而他第一次見,卻是在兩千多年後的往生海畔。說終有一日,也許他們能在一個什麼宴上相會,說得不錯,後來他們在姑姑的婚宴上相見,差點兒將一個花盆踢到他頭上。他令傷心了許多年,但那時候,的臉上卻看不出什麼,做得像是第一次拜見他的一個小帝姬,聰明,活潑,漂亮。

妙華鏡已靜了有些時候,帝君卻遲遲未出聲。蘇陌葉道:“帝座。”帝君的目不知放空在何,仍未出聲。蘇陌葉上前一步,再道一聲:“帝座。”

帝君像終於回過神來,看了他片刻,方道:“你第一次見小白,是什麼時候?”

蘇陌葉有些詫異,可能方纔鏡中所現,九的話令帝君傷懷,想起了什麼才問他這個。但這個問卻不好答,他遇著九是在折上神的十里桃林,且二人是私下裡得了個見面的機緣,並非世家正統的結。若照實答了,說不準帝君以爲他對九有什麼,這個不妥,若此時瞞了,倘往後帝君得知,說不準以爲他所以瞞乃因他的確對九有什麼,也很不妥。踟躕片刻,又覺得帝君他並未拘泥他們相見的形式,問的只是時刻二字,遂謹慎道:“大約千年前罷,只是意中見了殿下一面罷了,帝座問這個,不知……”

東華的目凝在懷中睡的九面上,空出的手九睡得有些泛紅的臉旁,蹙眉道:“若想要見你們,都可以很見到,喜歡我,想見到我,到太晨宮中做宮婢四百多年,我們卻沒一個照面的機緣,照理說,我們的相見不該如此困難,依你之見,這是爲何?”

蘇陌葉記得,九當初同他訴這一段時,用的是緣兩個字。彼時他並未將這兩個字當真,他一向覺得,所謂緣,應像他同阿蘭若這等郎有妾意的才緣,而九同帝君未曾嫁娶且各自屬意,只是因世事難料有些蹉跎罷了,怎能緣。然今日帝君這一問,卻讓他有些思索,斟酌道:“殿下曾道,許是同帝座緣,但臣下以爲,不過是殿下因有些辛苦,爲放棄找的一個藉口罷了,當不得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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