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隔著大堂敘舊,像多年未見的老友,如果不看這滿堂刀箭的話。
“不過……今夜隻怕也是我與都督最後一次手了。”沈問玉忽然將話鋒一轉。
暮青揚眉不語,毫無懼。
沈問玉道:“想當年,我三次敗於都督之手,屢折不撓,忍辱負重,終今日之事。這一回,是都督敗了。”
“哦?你憑什麼認為是我敗了?”暮青問。
“就憑我們的人馬已經將客棧包圍了,憑這石子鎮早已在我們手中,憑都督邊這區區五十護衛就算殺出客棧,也殺不出鎮子。”沈問玉笑地掃視了一眼憑欄戒備的侍衛們,說道,“神甲軍,披神甲,袖藏冰,刀槍不,削鐵如泥。可你們終究是凡胎,我不信你們個個兒鐵臂銅顱,百毒不侵。”
侍衛們聽聞此言,麵如鐵,無於衷。
沈問玉看向暮青,接著道:“說起來,我們能掌控此鎮,還得多謝都督。大圖皇帝即位之初洗大皇子黨羽,我們無安,苦無對策,不料都督執政鄂族後下令開通茶之路,得兩國通商之便,這鎮上常有商隊往來,我們的機會也就來了。我們在鎮子上開了青樓,勞監軍和來往的商隊,礦山上的將士們日對著一群囚徒役夫,沒半年就被溫鄉給拿下了……上了大皇子的船就是大皇子的人,不止這鎮子,那礦山、那苦牢,也早就是我們的了。多虧了那座礦山,我們積蓄錢糧兵馬,招買來往行商,這些年,我們的人不僅掌控了許多礦商要鎮,連朝中都有我們的眼線。這一切,都督功不可沒。”
聽著這番話,暮青漠然不語。
沈問玉忍俊不,輕笑道:“都督或許不知,你從離開都的那天就被我們的眼線盯上了,你以為你易著容,就無人識得你?都督這張臉啊……我可是日夜都不敢忘呢!想當年,你一介賤籍隻從軍是何等的孤勇無畏,而今你份尊貴,南興皇後、大圖神、鎮國郡主……嗬!侍衛們張你的安危,一路上豈能不破綻?就像今日傍晚你們剛進城時,店家們連你的角都不著,哪個商隊如此戒備森嚴?都督眼裡越是裝著天下朝局,就越是看不到販夫走卒,越是習慣了有人護駕,就越是習以為常,喬裝出行,人人都能看出你是貴人,唯有你察覺不出。說到底,貴人的日子過久了,人就容易忘了自己的出,憾的是,都督也沒能免俗。”
暮青依舊不出聲。
沈問玉朝暮青盈盈一福,說道:“你我相識已久,我今夜也算是讓都督輸個明白了,還都督莫要嫌我聒噪,更莫要後悔。”
“後悔什麼?”暮青睨著沈問玉,眸依舊淡然無波,“悔不該開通兩國貿易,讓你們得了鉆營之機?我也你莫要太看重自己。你對你自己而言固然重要,但你若認為對朝廷而言,你們重得過國家安定,百姓安居,那就是你們太看重自己了。開放貿易市鎮,惠及兩國百姓,朝廷豈會為了杜絕蠅營狗茍而廢利民之政?農有其興,水得其治,商路通達,民富國安,何悔之有?”
大堂燭昏黃,老舊的樓梯竟恍若階,子一襲白負手立於高,目睥睨,氣度卓然。
沈問玉幽幽地一笑,目終於寒了下來,“這就是我最厭惡你的地方,滿口天理公義、天下萬民,世間就你一個忠義之士,旁人皆是佞宵小。”
暮青道:“錯!古往今來,世間從不乏憂國憂民的治世賢士,也不乏捨忘死的忠義之士,我隻是一個在其位謀其政的人,不敢食民脂而不為民,更不敢妄稱忠義。人當生而有誌,生而有所為,有所不為,我隻是心懷誌向,並與天下間那些憂國憂民、捨忘死的賢人義士同一信仰罷了。”
“信仰?”沈問玉聽見笑話一般,嗤笑著問道,“信天理公義嗎?我要信天理,早死在江南沈府裡了!天理不曾助我,我信天理何用?天下萬民於我無助,我何必懷那為民之心?”
暮青緘默了,道不同不相為謀,說的就是和沈問玉了。
沈問玉道:“人當生而有誌,生而有所為……我的確生而有誌,隻不過,人生際遇可以改變一個人的誌向。如今,我誌在更高。”
“哦?”暮青揚了揚眉,問道,“那你擒住我後,打算如何用我達你的誌向?”
沈問玉也不問暮青怎麼就篤定要擒而非殺,隻是笑了笑,神既盼且怨,“擒住你,我就能見到我想見的人,雪我從前之恨,我今後之業。”
“你想見的人?元修?你想用我威脅元修?”暮青問。
沈問玉道:“我隻是想讓他來見我,我發過誓,終有一日,無需我求見,要他來見我!此誓我可是一日未忘。不瞞都督,早在北燕使臣抵達英州港時,我就傳信給他,告訴他我一定能擒住都督,若他不來見我,都督被別人搶了去,亦或死傷在我手上,可莫要怪我。他會來的,為了你。”
沈問玉幽幽地看著暮青,這話本可以不告訴的,可覺得說出來快意,“你可知我為何早就知道能擒住你?因為你我再聰慧也終究是個子,心有所屬,便會方寸有失。當年,我被所迷做下蠢事,將自己蹈險境。而你……你與南興帝分離數載,夫妻相見在即,卻半路殺出個北燕使節團攪局,你豈能不擔憂他們壞事?豈敢置明,由送嫁的儀仗護送你回南興?你一定會喬裝先行!所以,在他下旨遣使來大圖遞送求親國書的時候,我就知道機會已至,不論他有何圖謀,你今夜敗於此鎮,都算是他把你送到我手上的。”
暮青輕微地蹙了蹙眉,這是今夜遭圍後初喜怒,眉心裡彷彿鎖著縷縷燭,似雜無章的心緒。
沈問玉看著暮青的神,目幽沉,冷冷地問道:“都督是打算束手就擒還是刀劍相見?”
暮青轉頭看向客棧窗外,似乎在估算著能否殺出重圍,談天般地道:“對你有用的人隻有我,一旦我束手就擒,除了我和查烈,其餘人都得死。這些年,侍衛們跟著我出生死,我是絕不會把他們的命白白送給你的。刀劍相見吧,能不能生擒我,看你的能耐,能不能保住首級,看你的命!”
沈問玉冷笑道:“你以為你能殺得出鎮子?”
“你們也不一定殺得出去。”此話頗有深意,暮青睨著大堂中的弓兵們,問道,“張了這麼久的弓,手臂可酸?”
弓兵們豈止手臂酸,連都跪麻了。
那將領轉頭看向弓兵們,見眾人滿頭大汗,手腳抖,弓已經張不開了,不由心頭一驚,這才意識到暮青和沈問玉聊得太久了。
他猛地仰頭看向暮青,眼中驚濤翻湧——人言英睿皇後清冷寡言,和沈先生聊這麼久,莫非不是因為宿敵相見,而是有意為之?
“閑話無用!還不手?”於先生急聲催促,此乃英睿皇後,縱有重兵圍之,也要防逃!
遲則生變!
沈問玉冷笑道:“你眼下能使的也隻有這些雕蟲小技了,既然你不願束手就擒,那就讓我看看你狼狽的樣子吧!”
說罷,手刀一落,急忙後退!
“放箭!”將領一聲令下,毒箭嗖嗖出,卻像被風吹打了似的,歪斜無力,連上房外的欄桿都沒著。
弓兵們張弓太久,這箭一放,手筋頓時如同被弓弦拉斷了一般劇痛難忍,加之已跪麻,後退補箭自然慢了一步。
就在這稍慢之際,將領揚刀喝道:“殺上去!”
百十兵黑水般湧上了樓梯,月殺率一隊侍衛護住暮青和呼延查烈,其餘人殺下了樓梯。
區區百十兵豈是神甲軍的對手?眨眼的工夫,人頭齊飛,潑大堂,屠殺嚇破了弓兵們的膽,紛紛丟弓棄箭,往客棧外逃去。
沈問玉和於先生已在長街上,二人坐在馬上臨高去,見幾個弓兵從客棧飛出,街上的鐵騎兵剛打馬避開,一顆人頭就從大堂裡飛了出來,砸在於先生的馬下,鮮潑紅了馬蹄。
戰馬揚蹄長嘶,於先生急忙安馬匹,這時,街後忽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報——”斥候小將尚未馳到客棧門口,慌的聲音已經傳了過來。
沈問玉回頭去,見街上讓出條路來,一個小將策馬疾馳而來,盔帽已失,甲染,肩頭紮著支箭。
沈問玉驚問道:“出了何事?”
小將到了跟前兒,翻下馬,高聲稟道:“報沈先生!大事不好!礦山上出事了!汪監軍忽遭黃參將和苦牢監守劉戍所殺,礦山上現已大!末將趕來稟報軍的路上發現了朝廷兵馬的蹤跡,一路拚死賓士,隨行的斥候軍已遭朝廷兵馬剿滅!”
“什麼?!”於先生剛安好馬匹,聽聞此話險些從馬背上仰下去!
轟!
彷彿雷音天降,南門方向忽然發出一聲巨響!
“報——”一個小將從街北策馬而來,人未到,已高聲喊道,“東門發現朝廷兵馬,大軍現已攻城!”
於先生和沈問玉向東門,街上出現了慌之聲,鐵騎兵們舉著火把來回著東西二門,臉煞白。
石子鎮是座小鎮,隻有東西二門,礦山在西,西麵發現了朝廷兵馬,東門又遭突襲,豈不是說鎮子被朝廷大軍包圍了嗎?
小鎮駐軍不足千人,城墻低矮,年久失修,能扛多久?
“朝廷兵馬怎會突然出現?”於先生著殺聲震天的東門,忽然轉頭進客棧,“不好!中計的是我們!”
朝廷兵馬不可能來得這麼及時,除非一切早有計劃!
這石子鎮是大圖朝廷和英睿皇後聯手設下的圈套!
沈問玉一聲不吭,夜風穿街而過,火飄搖,人影重疊,滾滾黑煙熏得雙目刺痛,攻城聲、廝殺聲都彷彿從耳畔遠去,隻留下一句冷淡的話語——你們也不一定殺得出去。
緩緩地進客棧,屠殺的慘烈景象映眼中,看見的卻彷彿是自己方纔輕慢得意的笑。屈辱湧上心頭,回頭怒道:“慌什麼!暮青在此,鎮子裡還有千戶賤民,拿下暮青,綁出老弱婦孺!我就不信,朝廷敢我們屠城!”
“沈問玉!”伴隨著一聲怒喝,一道寒從客棧出!
這時,圍困客棧的兵馬已,正著東西二門的方向不知所措。街道狹長,客棧門口橫著一地首,戰馬不能近前,沈問玉麵前不知何時已無人防守,那寒從客棧出,向著的嚨而來!
沈問玉大驚,命懸一線的瞬間,一把將旁並騎的於先生扯了過來!
於先生冷不丁地遭人一扯,登時就要墮馬,那寒恰在此時刺破火把的亮而來,咚的一聲釘了他的天靈!他睜著驚恐的雙眼,緩緩地跌下馬背,連聲兒都沒來得及吭就斷了氣,墮下馬背,驚了二人的戰馬。
沈問玉驚魂未定,下的戰馬一揚前蹄,登時就將給掀了下去!
一聲悶響,塵土飛揚而起飄搖而落,沈問玉卻沒能起來。墮下馬背,後著地,五臟震,登時絕了氣息!
氣息雖絕,五仍在,睜眼著灰濛濛的天,看見一顆顆帶的人頭沖散了彌漫在夜空中的狼煙,星河爛漫,卻帶著的氣息。
兵馬退如水,人聲緲若風煙,被弓兵們扶了起來,一個騎兵握住的手腕,剛要將拉上馬,一道寒潑來,那騎兵的手臂忽然被斬,潑了一臉。
弓兵們急忙扶住撤退,前頭的人卻在一個接著一個地倒下,暮青手執剖刀殺弓兵陣中,一刀廢一人,人倒如墻塌。
沈問玉明明已聽不清人聲,耳畔卻偏偏傳來了清晰的謠聲。那些謠、話本,一聲聲如同刀子般割人。
從軍西北,智救新軍,披甲還朝,斷案練兵,一朝昭告兒,二帝爭雄兩國立。
駕南巡,問政平叛,護兄回國,國復民安,神降世兆祥瑞,兩國婚書再爭鋒。
嗬!
聽聽!
世間聰慧有誌之何止暮青一人,上蒼卻獨獨待親厚,生是一介賤民,卻是命神尊。
而,生是侯府貴,命卻坎坷漂泊。
名問玉,生而有問鼎位之誌,卻因失智,中奇毒,遠走葛州。幸而命不該絕,九死一生來到南圖,取信大皇子,出任謀士。
謀士啊……
古往今來,世間有幾個子能任皇子幕僚,在詭莫測的三國政爭中指點風雲變幻?
走上了政治舞臺,暮青卻淪為後宮子,正當為此到愉悅之時,暮青竟然突然折道淮州,平叛問政,不僅破了北燕和南圖聯手的大計,還助巫瑾登基復國,敕封神,執政四州!
什麼司判,轉世神!
上蒼不公!
同朝生人,生而有誌,為何命運竟有雲泥之別?
恨!
沈問玉猛地盯住前方,一口氣沖上嚨,也不知哪裡生出的力氣,竟一把取出旁弓兵箭筒中的毒箭,推開左右,手持毒箭就朝暮青撲了過去!
暮青殺出重圍,腳下踏著路,眉目被水糊住,一抬眼見一支毒箭刺來,仰避之際抬指一刺!
沈問玉毫無痛楚,隻覺到手肘忽麻,手掌一鬆,毒箭落地,不過一息之間。
這一息之間,暮青已蹬地而起,子尚未站起,刀已借勢而出!
噗!
沈問玉的大被劃開一道口,鮮汩汩湧出,踉蹌一下,跪了下來。
這一跪,跪在暮青麵前,剎那間,多年來百折不撓的忍驕傲、苦心經營的心大誌都彷彿毀在這一跪上,沈問玉中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怒嚎,力拾起毒箭,含喊道:“為何你要與我生於同朝?!你貴為皇後,貴為神,權力譽該蝕你之心,榮華富貴該蒙你之目,你今夜該敗給我!該敗給我!”
呼延查烈執著染的彎刀跟在暮青旁,看著沈問玉癲狂的神態,目譏誚。
的確,世上有許多人居高位之後便會縱聲,漸喪大誌,他的父王也不例外。但暮青自律甚嚴,這些年來,習政習武,未有半日鬆懈,心誌之堅,刀鋒之利,更勝於從前。這是沈問玉不知道的,也或許是不願知道的。
“賤人!妖!拿命來!”沈問玉雙目紅,高舉毒箭朝暮青刺去!
就在舉起毒箭的一瞬,長街盡頭忽然傳來隆隆的馬蹄聲!
鐵蹄飛踏,黃塵漫天,地平線上,一彎弦月將沉,一隊鐵騎披星踏月而來,為首之人腳踏馬鐙,懸於馬側,奪過箭筒,馬挽弓!
一弓開三箭,罡風過,人仰馬翻!
此時此刻,神甲侍衛們已將圍困客棧的叛軍騎兵殺退了半條街,暮青麵前遍地伏,而沈問玉跪著舉箭,並不遮擋的視線。放眼去,見那三箭破開人群,氣吞萬裡,力拔山河,見那挽弓之人自海中馳來,披黑甲戰袍,眉宇深如冥淵。當年那一雙日月朗朗的眼眸,時隔經年再見,已星河不再,隻餘狼煙。
暮青怔在街上,眼睜睜地看著當中一箭刺沈問玉的腹,帶穿出!另兩箭則向了旁的侍衛們!
暮青猛地驚醒,撲向呼延查烈,一把將他護在了懷裡!
呼延查烈呆住,腦中嗡的一聲,頓時一片空白!
電石火間,一道劍風疾刺而來,隻聽噗的一聲!月殺正麵迎戰,劍力得那箭一偏,手臂卻遭罡風一絞,袖甲崩裂,口中噴出口來,與那箭一同撞進了客棧大堂。
同時,侍衛們也遭箭氣罡風離了暮青左右!
沈問玉仰麵倒了下去,看見一人策馬而來,馬蹄從上踏過,踏得口吐鮮,五臟盡碎,百骨盡折,卻睜著眼,死死地盯著策馬之人。
那人未看一眼,經過暮青旁時大風一卷,便將人點住,捲上了馬背。
騎隊隨那人策馬馳出了長街,蹄從上踏過,將骨皆碎的踢卷向街旁,任黃塵矇住雙眼,火把燒了。
曾經的問玉之誌在任幕僚的歲月裡萌發了參天偉樹,卻最終在鐵蹄下零落泥了。
……
而那人率騎隊馳過長街後直奔東門,東門已被朝廷兵馬攻破,騎隊迎麵遇上率軍城的將領,勒馬揚聲道:“西門已破!逆賊於、沈二人皆已伏誅,逆黨正在綁殺婦孺,殿下命侍衛們清剿逆黨,我等先護殿下撤離,爾等速去平叛止!”
那將領看向暮青,見坐在馬背上,脊背直,麵冷沉,不由被那威嚴所懾,急忙拜過,率兵止去了。
騎隊到了城門口,取出朝廷令符來,暢行無阻地出了城。
石子鎮向東十餘裡,一道岔路口,騎隊棄馬了山林。
林中草木幽深,星細碎,暮青立在空地上冷冷地著那人。
那人回過來,星從眉宇間照過,點亮了那雙深沉的眼眸。
剎那間,一切彷彿還在當年,又早已不是當年。
風過山林,颯颯蕭瑟,許久後,他道:“多年不見,阿青。”
一品仵作
一品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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