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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仵作》 第五十一章 血濃於水

步惜歡站起時子有些晃,眸中的波瀾卻已斂盡,唯餘淡涼嘲諷,「你不信便不信,莫要賴在朕上。你捫心自問,這輩子信過誰?」

恆王不,也不說話,隻是立在林子裡,與步惜歡遙遙對視著。

步惜歡道:「你沒信過,朕信過。當年,當朕不得不荒唐欺世、忍謀生時,朕曾想過你,想你半生荒唐是否也是不得已,想朕兒時每皇祖父的賞賜,你總會鬧出些荒唐事來,朕在宮裡些冷落,此舉是否存有護子之意。你與朕父子一場,朕的命是你給的,你再荒唐也不欠朕的,朕怨你隻是因為母妃!有時朕想起當年,寧願你不那麼懦弱,跟那些劊子手拚了,縱然是個死,好歹死得像個人,好過你裝聾作啞,醉臥人窟,致在府裡天不應、地不靈,死得如那般屈辱……人命固然可貴,可你若擔不起家的責任,自個兒茍且生也就罷了,何必娶妻生子呢?你……就繼續這麼茍活著吧,日後上了黃泉路,撞不見母妃,也撞不見我,我們母子早已投胎,來世與你不再相見,也是上蒼垂憐。」

說罷,步惜歡對侍衛道:「傳朕旨意,命魏卓之撤了那些暗船水鬼,恆王要走,有阻攔者,以抗旨論!」

他雖不知魏卓之有何部署,但猜也能猜得到。

侍衛高呼接旨,即刻縱而去。

恆王立在林中斑駁的樹影裡,神晦暗不明,話音輕飄飄的,「而後本王一走,暗船便趁霧截下本王,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本王押上寶船,陛下既可續命,又可得一個孝子之名,一箭雙鵰,豈不哉?」

「你!」步惜歡猛地回看向恆王,殘霞餘暉掠過眼眸,眸劍出鞘,卻彷彿刺在自己心頭,一甜腥,他是將那口吞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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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青急忙來扶,卻抓了個空,眼看著步惜歡倒了下去。

侍衛們大驚,想要上前救駕,卻見皇後和兩位武林高人皆未,三人一齊著林中,海浪淘沙,枝葉颯颯,殺氣如弦,彈指可出。

主人。」梅姑著恆王冷冷一笑,中蠱之人忌大喜大悲,這位太上皇卻偏要招惹兒子,見過找死的,沒見過這麼找死的。之所以不提醒主人勸著陛下,就是在等這一刻,陛下不省人事,事兒纔好辦。他們不是南興人,隻遵主人之命,不管什麼聖旨,隻要主人一聲令下,就算是太上皇也照綁不誤。

暮青卻未下令,隻是淡淡地道:「王爺如願了。」

梅姑和老翁雙雙一怔,二人看向暮青,皆不知此話何意。

恆王嘲弄地一笑,「應該是皇後殿下如願了。」

暮青道:「這非他所願。」

恆王嗤笑道:「人生在世,誰能事事如願?本王生他時就沒問過他的意願,死這事兒上自然也由不得他。」

說罷,他走出林子,走向海邊,著一線殘霞,負著手喝問道:「鳥舟呢?再不來,等著發國喪呢!」

世間最說不清的莫過於分二字。

恆王忽然改了主意,其中緣由誰也猜不,暮青也是在他出言激怒步惜歡的那一刻才察知其意的。

恆王並非愚輩,聖旨已下,即便他懷疑其中有詐,也不該直言犯上。他生在帝王家,明明深諳進退之道,卻句句夾槍帶棒,這找死之舉與他一貫生的做派相差甚遠,不由得暮青不疑。

暮青不知恆王是何時、因何故改了主意,隻知以步惜歡的子,無論恆王願或不願,他都不會答應移蠱。移蠱,唯有趁他不省人事時方能事,隻能說知子莫若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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恆王登上鳥船的那一刻,暮青著他的背影,從未想過事會以這樣的方式收場。

西沉,黑夜明明將至,卻又似乎永不會來臨了。

最後一抹晚霞沉海平麵時,恆王登上了寶船。

梅姑請暮青別屋等候,隻留老翁進屋護法。步惜歡蠱毒發作,時辰延誤不起,暮青未爭半句,也未進別屋,隻是坐在房門外守著,聞著門兒裡傳出的腥氣,看著魏卓之在甲板上來回踱步,看著海上的大霧騰起又散去,看著金烏從無名小島那頭升起。

這是一生當中最忐忑的一夜,也是最安心的一夜。

晨輝灑落在門前欄桿上的一刻,海上傳來一道佛偈聲,空相大師再次乘舟而來。

魏卓之將空相大師請上了船,二人來到門口時,房門恰巧開了。

梅姑與老翁走了出來,兩人皆麵帶疲,梅姑見到空相大師,恭敬地見了個禮,對暮青說道:「太上皇的功力遠不及陛下,老奴不得已施針鎮住了蠱,但隻怕……太上皇很難撐得過今日。」

暮青一聽,忙請空相大師進了屋。屋裡充斥著一腥和汗味兒,珠簾前置了麵座屏,暮青剛走近,便聽見室傳來了步惜歡虛弱的話音。

「父王……」

恆王含混不清地應了聲,接著便咳了起來。

暮青頓住腳步,擔憂地看著室,思量再三,終與空相大師又不聲不響地退了出去。

日頭躍海而出,慢慢悠悠地升到頭頂的時候,月影開了房門,恭敬地道:「太上皇請皇後殿下屋一見。」

暮青疾步進了屋,繞過屏風,撥開珠簾,一見床榻便吃了一驚!步惜歡跪在榻前,墨發披散著,襯得月袍蒼白如雪,如披孝。恆王躺在榻上,心前結著針叢,蠱的蟲囊大如老拳,目猙獰。

步惜歡大病初癒,正是虛弱之時,卻握著恆王的手腕,試圖渡氣給他。

暮青急忙取了件外袍給步惜歡披上,恆王聽見聲響,掀開眼皮,正與暮青的目相撞,他嚅了嚅皮子,虛弱地道:「事到如今,你還不肯給我見個禮嗎?」

暮青著恆王,腦中竟不合時宜地回想起步惜歡的話——而後隔不了幾日,他便會鬧出樁荒唐事來,惹得皇祖父大怒。

世間沒有無緣無故的荒唐,恆王出生在宮中,在宮牆之生存必定比在王府艱難,聰慧之人本該有誌,卻變了懦弱之輩,這期間定然發生過什麼事。一個孩兒不停地荒唐胡鬧,惹怒父親,先帝與恆王這對父子之間的恩怨,不知又有何故事?

先帝已故多年,恆王也將西去,舊年之事早已埋塵埃裡,很難為人知曉了。

暮青心頭湧起一陣悲意,恩是恩,過是過,此間之恩雖非一個謝字說得,但當謝還是要謝。看了步惜歡一眼,與他一同跪在了榻前,垂首見禮道:「媳婦見過父王。」

恆王有氣無力地嗯了一聲,眉心緩緩地舒展開,問道:「我問你,若我不答應替命,你待如何?」

暮青聞言一僵,但未扯謊,實言道:「我前日命魏卓之點水鬼暗船盯著島上,早已做好了趁昨夜大霧手的準備。」

步惜歡看向暮青,見堅毅如鐵。

恆王問:「你該知道他的秉,他絕不會答應移蠱,你殺他父王,就不怕他與你生了嫌隙?」

暮青默然良久,道:「我走。」

走之一字說出口,比當麵承認部署艱難得多,不懼瞞,隻是不敢與步惜歡對視,怕看見他那沉痛的神,但即便避著,仍能覺到那目鎖著,深沉似海,如山不移。

步惜歡知道魏卓之如若有所部署,不可能不稟奏暮青,卻不知存著遠走的心思。怪不得昨日那麼遲疑,這一日的煎熬,是怎麼扛下來的?

恆王哼笑了一聲,輕嘲道:「本王總算知道他一個帝尊,怎麼在婚事上如此任,寧棄半壁祖宗江山,也非你不可。你們真是……一樣的執拗,坦途不走,偏向荊棘,倒是……般配……」

暮青愣了愣,沒想到會聽到這樣一番話。

「你的子……和他母妃有些像,但他母妃出書香門第,弱了些……你不一樣,你擔得住事……」說話間,恆王費力地將手從步惜歡的手中出,握住暮青的手腕,把的手到了步惜歡手中。他已睜不開眼了,話音像是從嗓子裡出來的,咕咕噥噥,但還是費盡氣力把話說清了,「好好……過日子……」

步惜歡沒作聲,唯有暮青覺出他的手微微一,他隻是跪在榻前著父親,安靜的深是三言兩語難以說清的心緒。

過了許久,見恆王閉著眼,氣息漸短,步惜歡才喚了聲,「父王?」

恆王咕噥著咳了幾聲,問道:「空相大師……可來了?」

暮青急忙起:「我去請!」

空相大師就在門外,一會兒便隨暮青到了榻前,見到恆王苦之態,不由悲憫地了聲佛號。

恆王掀了掀眼簾,說道:「請師父為徒兒剃度。」

步惜歡一愣,「父王!」

「善哉善哉。」空相大師出言打斷了步惜歡,對他禮道,「了塵五年前老僧點化,雖煩惱未除、六未凈,但帶髮修行仍屬皈依佛門。了塵乃是佛門弟子,而今塵緣已了,發願落髮,還請貴人迴避。」

步惜歡當年就不願生父出家,而今更無此願,但父王命不久矣,剃度乃他所願,步惜歡隻好依了,卻不肯出去,暮青隻好將他扶到了一張小榻上,讓他隔簾觀禮。

屋中焚上了香案,空相大師運力令恆王坐起,封為助,助其戒。恆王盤膝而坐,閉目誦經,儀規漫長,恆王汗出如雨,卻眉目平靜。

珠簾半遮半掩著室的人影,經唱法語之音響起,空相大師以指代刀,指刀過,發落如塵去。

暮青陪在步惜歡旁,著那飄落於地的縷縷白髮,忽然明白了何謂落髮——金刀剃下娘生髮,除去塵牢不凈,圓頂方袍僧像顯,法王座下又添孫。從此,世間多了一位皈依之人,有關恆王的種種,皆隨此發去了……

「謝恩師。」恆王,隻能口頭上拜謝師恩。

空相大師雙手合十誦持經文,恆王耐心恭聽,法音如水,徐徐而逝的一瞬,他緩緩地閉上了眼。

「……父王?」步惜歡在簾外喚了一聲,便想起

「阿彌陀佛!」這時,一聲佛號響起,若平地一聲雷音,震得珠簾嘩啦啦一響!

法音繞樑,窗欞暗,步惜歡竟被震得坐回榻上,尚未坐穩,便聽見嗖嗖數聲!

空相大師的手拍在恆王肩頭,看似要為其解,掌力卻將恆王推得原地一轉,轉的剎那,金針飛出,嗖的釘在了床柱上!

針上帶著黑,腥臭無比,金針一失,蠱大,恆王雙目暴睜,眼中如網,心如刀絞之時,忽覺後心有雄渾之力湧,如山似海,綿厚不絕。

暮青立在簾外,隻見空相大師盤膝坐在恆王後,似是在運功助其製蠱毒。

卻聽步惜歡道:「……大師在為父王傳功。」

暮青一驚,心頭湧起的卻不是慶幸之,而是憂焚之——空相大師年事已高,失了功力,還能安好嗎?

隻見錦帳翻飛,珠簾震,屋中罡風四起,暮青立在簾外,愈漸有赤立於雪地之。這時,忽見一幅廣袖拂來,捎著月和風,將那罡風一擋,步惜歡不知打哪兒生出的力氣,竟起攬住暮青,運力退至了門外。

回想方纔,暮青原以為空相大師要求迴避是擔心步惜歡阻攔恆王剃度,現在看來,他是早有傳功救徒之念。

傳功既已開始,誰也阻攔不了,兩人隻能閉的門扉,煎熬地等著。

大約一炷香的時辰後,屋中傳來了恆王悲急的聲音,「恩師!」

暮青與步惜歡相攜而,隻見空相大師倒在榻上,布滿皺紋的麵龐泛著青灰,形如枯槁。恆王跪在一旁,麵雖蒼白,蠱囊卻佛功製,瞧著乾癟了許多。

「大師?」暮青心中悲痛,這世間與外公相識的人已所剩不多,空相大師不僅是外公的摯友,還是與阿歡的恩人,今日莫非要圓寂在此嗎?

「殿下……」空相大師話音蒼啞,說道,「殿下乃異星降世,七殺命,主司生死,命局主……離出生之地,方可起運,且一生當中,於問誌路上,必遇一次極大的波折。殿下年離家,運起軍中,懷的是天下無冤之誌,卻終問鼎神尊位,執政大業……而今,命局皆已應驗,殿下餘生已無大險。而陛下……陛下紫薇命,乃天降帝星,佈政四海,多得賢助,心念蒼生,必可千古一帝。老僧仍是當年之言,以黎庶為念,定得天道相助,逢兇化吉。」

一番囑咐說罷,步惜歡和暮青都愣了,暮青為的是那句「異星降世」之言,步惜歡則心中犯疑,紫薇鬥數不是道家之學嗎?

「了塵。」空相大師道,「你同為師雲遊五載,為師已將佛法度於你心,又將百年功力渡於你,雖不能除此惡蠱,卻可延你之壽……如今,你已了卻俗世之緣,日後當潛心修佛,普度眾生。切記……人人皆有如來智慧德能,但以妄想執著不能證得。一念佛,一念魔,念是執著,是妄想,佛魔是分別……執著,妄想,分別,皆放下,即佛。」

「弟子謹遵恩師教誨。」恆王深深一拜,許久不起。

「送為師上島吧。」空相大師道。

島上有座古廟,任誰都明白空相大師之意,步惜歡立刻下旨備船,恆王已能下地行走,他拒絕了侍衛的幫攙,執意將空相大師背出了房門。

「請二位貴人留步。」臨走前,恆王朝步惜歡和暮青施了一禮,說道,「陛下大病初癒,以龍為重。」

「父王……」

「阿彌陀佛,貧僧法號了塵。」恆王背脊彎著,眉目低垂,說道,「二位貴人若想上島,還請三日之後。」

說罷,便背著空相大師乘船而去。

……

嘉康六年十月初七,當世高僧空相大師坐化於無名島,弟子了塵於石廟中鳴鐘誦經,鐘聲響徹島嶼,經音三日不絕。

十月初十晨,南興帝後率海師諸將登島,辰時一至,帝後親自將靈龕扶荼毗所,虔誠唸佛,禮祭空相大師。

傍晚,晚霞映紅了青苔石階,石廟裡的經聲停了,話音伴著木魚聲傳出:「化窯七日後方可開啟,二位貴人國事在,宜早歸。」

帝後素坐於佛像前,相互看了一眼。

步惜歡問:「大師日後有何打算?」

了塵和尚道:「為師誦經,閉關潛修,雲遊列國,四海為家。」

步惜歡又問:「此生還能再見否?」

了塵和尚道:「萬發緣生,皆係緣分,緣未盡,自再會。」

青石兒裡,一株青草在晚風裡搖擺,晚霞映著草尖兒,也也韌。

了塵和尚敲著木魚坐在青燈佛影裡,佛香裊裊,模糊了僧袍,那青灰的背影幾乎與生著青苔的石佛融在了一起。

帝後再未多言,隻是鄭重三叩,相攜而起。

經聲復起,帝後離島而去了。

十月十一日清晨,一聲船號鳴於海上,步惜歡和暮青遙叩海島,艦船揚帆,駛向了歸國的航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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