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延哂然一笑,「什麼苦?華堂宅,錦玉食,要酒有酒,要人有人,除了不能出府,日子甭提有多逍遙。」
「所以你小子是靠著酒和人把自個兒給熬穩重了?」元修端量著季延談笑間依稀流出的幾分當年神采,笑著問道。
「那倒不是。」季延咧一笑,半真半假地答,「這些年我閑得發慌,靠讀書習武打發時日,把從前祖父命我讀的史論兵書都讀通了。」
元修揚了揚眉,有些意外。想當年,他們一同上學堂,那些書這小子讀不到三句就喊頭疼,翻不到三頁就得逃學,為此可沒挨罰。
冷不丁的,季延忽然斂了笑意,跪下稟道:「大哥,我想去西北戍邊!」
當年他被俘時,大哥尚未稱帝,如今他有幸回來,無論路上聽見多鐵治國的風聲,大哥還是大哥,在他心裡永不會變。
元修怔住,「……戍邊?」
季延道:「我路上聽郡主說了,這些年遼帝西征,遼國疆域日廣,騎軍驍勇,虎視西北,野心。而今,大齊建國,大燕夾在齊遼之間,如不開疆拓土,厲兵秣馬,積蓄國力,不出二十年,邊關必危。」
元修聽笑了,「行啊!看來史論兵書真讀進去了。」
季延道:「那您答不答應?不答應的話,我可學您當年一樣跑了啊。」
「胡鬧!你祖父這些年一直在盼你回來,他年事已高,你若戍邊去,萬一恩師有事,你在軍中,可不是想回來就能回來的,還是先盡孝吧!免得日後見不著了,再生悔意……」元修斥著季延,著殿外,眉宇在昏黃的燭裡幽深玄虛,彷彿鎖著某些陳年舊事。
季延著元修的神,沉默良久,抱拳稟道:「大哥,季家人丁單薄,我自……祖父就盼我才,目送我去戍衛邊疆纔是他平生所願,小弟以為……這纔是盡孝。」
聽聞此話,殿的掌事太監被嚇了一跳,心登時提到了嗓子眼兒——季小公爺今夜是喝傻了嗎?哪壺不開提哪壺,跟皇上辯哪門子的孝道!
季延低著頭,覺頭頂如懸重劍,那落來的目沉凜懾人,不怒而威。
許久後,元修一言不發地出了集英殿,夏夜的風盪起墨的袂,如刀影般揮斬在重重疊疊的宮牆殿宇當中,刀影落下,人也遠去了。
季延沒有起,殿門敞著,唧唧蟲鳴鬧著夏夜,為人心頭添了些許煩。宮人們不敢跟上去,掌事太監憂心忡忡地瞥著殿外,瞥著季延,季延卻毫無悔。
宮裡三更的梆子敲響時,殿三足燭臺上的一支宮燭燃盡了。掌事太監忙命宮去取新燭,無意間瞥見殿外,頓時大驚,噗通一聲跪了下來。
元修上了殿階,到了門外,沖著季延的背影道:「抬頭!」
季延跪著轉過來,把頭一抬,頓時怔住——元修立在殿外,手裡捧著一件銀甲,甲冑上著一張神臂弓!
「到了西北,凡事跟顧老將軍多學著些,切莫急於建功而意氣用事,如若犯了軍規,軍鞭罰,自個兒扛著!」說罷,元修將戰甲神弓往季延麵前一遞。
季延忽然更咽,這甲這弓陪伴著曾經的西北戰神,十年英雄誌,此生報國夢,這一遞,便是託付了。
季延鄭重地接下弓甲,一時間如鯁在,竟說不出半句豪言壯語來。
「去吧!大漠關山,長河落日,去看看!」元修拍了拍季延的肩膀,轉下了殿階,抬手一揮,背影灑,「你比我當年看得,我就在這兒等著你建功歸來的那日。」
季延依舊一言不發,隻是伏而拜,待元修遠去,他起時,已淚灑臉龐。
……
次日,早朝一下,命季延去西北戍邊的聖旨就下到了鎮國公府。元修下朝後未往集英殿理政,而是微服出了宮,往驛館而去。
姚蕙青歸來已是大齊郡主的份,不適合住在都督府,便下榻在了盛京城的驛館當中。
元修未人通報,來到時,花廳裡已擺好了早膳,桌上擱著兩副碗筷。姚蕙青料到他一下早朝就會來,正等著他。
元修邁進花廳,徑自席,一坐下就問道:「怎麼又回來了?」
他穿著燕居服,麵門而坐,夏日的晨渡著眉宇,往日的幽沉鬱氣似乎消解了些,當年的爽朗之氣依稀復見,隻是消瘦了許多。
姚蕙青笑道:「我若不歸,何人伴君閑談古今,飲酒對弈?」
元修笑了,似惱未惱,像是詰問友人,「你哪回讓我喝痛快了?我又哪盤棋贏過你?」
姚蕙青笑而不答,盛了碗桂圓粥遞了過去,這粥補益心脾,養安神,是昨夜就吩咐下去的,他勞傷心脾,思慮過重,當常補之。
元修端起粥來嘗了一口,卻說不出是何滋味兒,半晌後才道:「多謝你把季延帶回來。」
姚蕙青未居此功,「此事陛下當謝都督。」
元修笑了笑,「是看在你的份兒上才放季延回來的,若不是你要回來,季延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歸來。」
當時在船上,阿青提出放姚蕙青和老熊的家眷過江時,他本該提出放了季延。但盛京之變那日,他有愧於,又指明瞭外公中箭之事有疑,他實在沒什麼條件能跟換人了……恩師年事已高,本以為他會抱憾而終,沒料想會有今日的轉機。
看著男子苦的笑意,姚蕙青隻是微微一笑,沉默以對。
兩人枯坐了會兒,元修冷不丁地道:「被你說中了……」
這話沒頭沒尾,姚蕙青卻懂得,回道:「至試過,陛下也算無悔了。」
元修聞言自嘲地笑了笑,「人這輩子,有些事,不為也悔,為之也悔,一生都將刻在心上,至死方休。」
姚蕙青垂下眼眸,又沉默了。
元修看著道:「你……何苦回來?兒長,我此生難再許人,與其在我這兒蹉跎大好年華,何不尋個良人?這世間的好兒郎大有人在,你值得更好的歸宿。」
說罷,他擱下碗筷,起出了花廳,「回去吧!各安己命,勿再牽掛。」
「陛下怎麼就知道我問你要的是兒長呢?」姚蕙青回問道。
元修聞言住步,回頭去,見庭花爛漫,朱門四敞,姚蕙青坐在門,笑中含淚,對他道:「人這輩子,七六慾,兒長隻佔其一。除卻至,尚有至親、摯友、兒、信隨。自都督府的那天起,我就已無至親,陛下也無,那你我何不作個伴,餘生做彼此的至親摯友,相濡以沫,白首不離?」
「……」元修見的出了神,晨輝樹影灑在肩頭,斑斑駁駁,似幻似真。
姚蕙青與元修對了許久,方纔行出花廳,來到庭院,取出封信來遞上前去,「此乃臨行前,都督囑咐我代為轉給陛下的書信。」
元修見信猛然回神,眼中剎那間生出的神采說不清是詫異還是歡喜,他下意識地接了信,想要立刻拆閱,卻又心有憂懼,於是將信往懷中一揣,疾步出了驛館,縱上馬,疾馳而去。
晨風撲麵,市井熱鬧,元修並不知要去何方,隻是縱著馬蹄,一路向南,不知不覺到了城郊。
樺樹林,茂葉蔭,元修勒馬,取出信來,信上封著火漆,他拆了幾下竟未拆開,不由看了眼滿是細汗的掌心,苦笑一聲,在馬背上乾坐了會兒,待心緒平復了些,方纔拆了信。
信一展開,元修就怔住了,信箋甚是平常,其上空無一言——一張白紙。
穿林風盪著袂,白紙在元修手中嘩啦作響,他僵坐在馬背上,許久後,仰頭瞭天。天遠樹高,人生而立,此刻除了坐下戰馬,伴在他邊的竟唯有風聲了。
阿青,你我之間,果真是……無話可說了嗎?
一陣馬蹄聲馳進林中,侍衛們終於追了上來。
元修將信隨風揚去,打馬回頭,揚鞭而去,話音隨著風聲傳侍衛們耳中,「傳旨!著禮部起草求親國書送往大齊,備——立後詔書!」
六月的汴都已了盛夏,江波如鏡,滿城芳菲。
黃梅時節剛過,暮青收到了呼延查烈的訊息。
他去年年初從北燕沂東港的漁村登岸,趁北燕朝廷清算沈黨、皇帝在地方上休養的混時機,一路潛至西北邊關,八月份纔在大遼探的幫助下出了關。出關前,他不準侍衛們再跟隨,侍衛們隻好留在關探聽訊息。
九月中旬,呼延查烈一回遼都就遭到了囚,期間吃了不苦頭。但今年三月,被囚了半年之久的呼延查烈忽然遭赦,而後竟被立為大遼太子,與此同時,大遼改年號為:本初。
侍衛們得知此事後,方纔回來複命。
暮青對著奏本翻來覆去地看了一日,二更時分,步惜歡忙罷政事回寢宮時,見暮青仍不肯把那奏本擱下,不由打趣道:「盼了這麼久,總算有信兒了,怎麼反倒魂不守舍起來了?」
暮青道:「福兮禍之所倚,查烈被立為太子自是好事,但呼延昊立查烈為儲君,怕是沒安什麼好心。」
步惜歡失笑,這些年理政,爾虞我詐經歷得多了,看誰都要琢磨琢磨。大遼立儲一事能有什麼謀?還不是因為?
呼延昊稱帝多年,一直未曾立後,後宮雖嬪妃群,但嬪妾皆無所出,他安著什麼心,不是再明顯不過?餘鎮一役,元修失手,未將青青帶回北燕,而狼衛暴,最終隻將呼延查烈帶回了大遼。如今大齊建國,遷都在即,呼延昊自當清楚,齊遼兩國關海遠隔,謀之機已失,餘生難再相見了。
而查烈自盛京為質時起,青青就護著他,後來更是帶在邊親自教導,視如己出。呼延昊將查烈立為太子,即便明知此子有殺他之心,以他的,怕也樂在其中。且這些年來,大遼頻頻西征,雖疆域日廣,但局勢不甚穩定,亡部時有叛,儲君一立,部族舊臣們心向太子,為助太子蓄養實力,定會選擇忍,以待厚積而發。各部安生幾年,對穩定局勢有益,呼延昊何樂而不為呢?
步惜歡噙著冷笑,目淡涼如水,指尖在桌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天天小說
嗬,本初……
都多年了,一個個的都還不死心,看來……大婚之禮需得禮部抓了。
……
自帝駕南渡親政起,織造局和將作監就領了織造帝後冠袍和備製大婚用的差事,一晃數年,差事早已辦妥,隻是開國帝後大婚,禮製應加一等,故而大齊一建國,各局各司就又忙了起來,改製、查缺、採辦、報檢,從二月忙到六月,籌備的差事已臨近尾聲。
隨後,欽天監擇定吉日良辰,將帝後的大婚之日定在了六月二十八日。
詔書一下,上至朝堂,下至民間,皆洋溢在大喜的氣氛中。汴都宮裡,小安子和彩娥恨不得一天來道八次喜,暮青倒也不是不歡喜,但就是提不起勁兒來。
這些年南征北戰,一日不得閑,子累得狠了,如今一閑下來,人就像是歇不夠似的,日懶洋洋的。恰逢盛夏時節,暑氣將至,暮青連胃口也不佳,終日隻想歇著,午後倚在榻上,聽著蟬鳴蛙聲便能睡上一覺,夜裡睡得更沉,以往步惜歡上早朝時,便會醒,如今一睜眼,常常是日上三竿了。
朝中和宮裡皆在為大婚的事兒忙碌著,唯獨暮青遊離事外。
日子就這麼進了中旬。
一場雨後,暑氣稍散,暮青覺得神清氣爽了些,於是便微服出了宮。乘著馬車去了趟城西義莊,去了趟春秋賭坊,經過當年背出殯的長街,經過廢置的廷人司,經過兵部職方司衙門——當年的西北軍徵兵,最後停在了城南的福記包子鋪門口。
時近隅中,小二端著頭道蒸屜出來,雨後熱的夏風捎著香氣撲進馬車,暮青下車買了四隻包子,用荷葉裹著、紅繩提著,回宮的路上又去了趟瑾王府、狄王府和建安郡主府,府裡主人皆不在,府門卻照常開著,麵向長街,遙汴江。
暮青在瑾王府外站了許久,盼詔書將喜訊佈告天下,盼江風將祈願送達四海,盼有朝一日——人海再會。
按汴州一帶的禮製風俗,家親之前需擇吉日往家堂告祭祖宗,一為作別,二為求安。於是,六月二十二日,帝後大駕離開汴都,啟程前往古水縣。
此行本來隻需暮青獨往,但步惜歡執意同去告祭,禮在朝上直呼此舉有違祖製,步惜歡隻道:「朕乃開國之君,朕就是祖製。」
禮部吏登時噎住,因知當今帝王雖在國事上虛懷納諫,但家事一向不容群臣手,於是嘆了口氣,隻好由著皇帝了。
當天傍晚,帝後大駕抵達古水縣雲秋山,步惜歡陪同暮青在山上齋戒了三日。
二十六日一早,夫妻暫別,帝駕啟程回宮,駕則進了古水縣城,回到了城北後柴巷的家中。
暮青當年離家,正是六月時節,如今歸來仍是六月,老院子瓦青幽,竹叢筆直,院兒裡磚石中雜草未生,屋中一應擺設皆如舊時。
帝後大婚,最歡喜的莫過於古水縣百姓,駕回鄉這天,百姓雖未見到尊,後柴巷中亦被重兵把守著,但許多人在晌午時分見到巷尾那間院子裡升起了裊裊炊煙。
回到闊別多年的家鄉,吃著家中灶裡煮的米粥,暮青懨懨的胃口頓時開了許多,在家中歇了一日,次日一早,束髮戴巾,布喬裝,走出家門深巷,了熱鬧市井。混在人堆裡,到過兒時常去的鋪子,聽著百姓口中關於自己的故事,重走著家中到縣衙的路,最後去了趟古水縣義莊。
義莊裡的仵作早已換了人,聽見敲門聲,老仵作開門一瞧,頓時愣住。隻見門外站著個年輕人,及冠之年,相貌平平,卻有一說不出的清卓風姿,不似尋常後生。
老仵作問:「尊駕是?」
「倒無要事,隻是來看看。」年輕人朝老仵作作了個揖,隨即便進了義莊。
義莊裡一待檢也無,唯有幾副當年的人骨架子列在偏堂。這些年刑部嚴核積案弊案,古水縣乃都城轄下,命案之看驗審斷早已無從前那般輕忽罔顧的風氣,義莊無待檢之也在意料之中。
暮青在偏堂逗留了許久,著那幾副人骨架子失了神。
老仵作一臉詫異之,心道真是世道不一樣了,連義莊都有人當名勝之地遊覽來了。他見年輕人頗有氣度,卻是一介布,琢磨著莫不是今年縣考未中的學子,心灰意冷,想仵作行了?於是探問道:「這位後生莫不是想行?老朽正缺個徒兒,見你膽大,許是塊料,不妨個行?咱們仵作行如今可不在賤籍了,是正兒八經的籍,後世子孫想科考仕、從軍報國,可都使得哩!你要有本事,當仵作有朝一日也能是一方刑吏,不非得走那條恩科的路!你知道關州鎮縣的仵作嗎?調去刑部當差了!這在從前哪敢想啊?你生在好世道,切莫自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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