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還得是卅四這個主子扛著徐平生下山。
徐平生困倦極了,伏在卅四肩頭打瞌睡。
在睡夢之中,他猶自含含糊糊地夢囈道:“弟弟……”
卅四歎了一聲,回首向早已沉浸在茫茫暮中的風陵山:“……既然這麼在意,何必當初呢。”
現在,四門及魔道諸事都由九枝燈一手掌握,卅四在從前便是閒散之人,從不手魔道務,現在更無法對九枝燈的所作所為加以置喙。
他能做的,也只是帶著徐平生遠離風陵,越遠越好。
至於徐平生下次恢復記憶時,會不會再跑來風陵鬧事……
再說吧。
徐平生走後,九枝燈沒有用靈力,而是緩步從通天柱走回了青竹殿。
這一路上的一切都如舊日之景。
在他走後,風陵山遭過一次雷劫,青竹殿前幾棵樹齡百年的鬆木遭了殃,被劈得土焦糊。
經過清靜君吩咐,徐行之指揮,弟子們又種了幾棵年輕的橡木下去。
九枝燈主風陵山之後,授意把這幾棵橡木鏟去,又從千里之外搜尋了幾棵與他記憶中形貌相似的鬆樹,移植到了殿前。
——樹仍在,人卻已是面目全非。
從通天柱到青竹殿,共計七百六十八步,九枝燈穩妥地走完這一程,推開殿門,把一切喧囂隔離在重重門扉之外。
……死寂一片。
不管是有人在殿外喊殺震天,還是有人在殿哀哀夜泣,門門外的人都互不相知。
九枝燈坐上殿主位,沉片刻,手握住了盛裝朱砂所用的淺口圓硯,指尖靈力微,眼前登時是一片高速運轉的換星移。
待他再睜開眼時,他已離開了青竹殿,於一片熱鬧的俗世街道上。
赭石的暮意降臨了這條街市,然而夜的生活剛剛拉開帷幕。
他旁是賣澄黃皂兒糕的攤販,整條街以這一點而起,延出了無限的熱鬧與輝煌。燈籠一盞盞亮了起來。地面上淡淡土腥味裏摻雜著一人心安的甜味兒。路旁的茶館中煮著釅茶,茶香沿著窗戶徐徐卷出,與滿街的世俗香氣中渾然混為一。
天似乎是要下雨了,平地卷起了一的腥風,小販們敏地辨認出了這落雨的信號,紛紛支起雨棚。
著清淨白衫,袂飄飛的九枝燈在灰撲撲的街道上行走,顯得格外秀麗突出,然而小販們卻視他如無,兀自賣,招徠客人,彼此說黃段子逗笑,惹得路過的怒瞪。
九枝燈直奔一間臨街的青磚瓦房而去。
那瓦房裏滿布溫暖的燭火輝,飛蟲丁丁地撞在的明紙之上,留下一片片烏黑的污漬。
當九枝燈穿過栽植著葡萄架的小院、推門過木制的門檻時,便把一風雨的味道帶了房中。
堂屋裏收拾得很是潔淨,一桌三椅,幾亮窗明,正屋中央的牆壁上鑲著“凝輝鐘瑞”四字牌匾,墨淋漓,下筆暢快,其意氣之張揚,看得出來是出自于一個囂張得意的青年之手。
正在擺碗筷的男人聞聲回過頭來,笑道:“梧桐,回來了?”
九枝燈淺淺點頭:“嗯。”
站在門前的已不是白颯踏的九枝燈,而是一名頂著溫暖笑的,一頭雲鬟梳得齊齊整整,鵝黃的衫被門外的風吹得翻卷起來,勾勒出初的脯與纖細的腰肢。
徐三秋笑道:“快去洗一洗手。稍等,你兄長還沒回來。”
九枝燈聽見自己說:“好。”
他往前踏了一步,把鬢側的雲發朝後攏去,出淡的耳朵。
轉瞬之間,他陷了一片黑暗之中。
青磚小樓、雨棚、燈籠、小攤、茶館盡數消失。
背對著他忙碌的父親、說黃段子的小販、被惹惱的、煮茶的小,都化為一道道幻影,從四面八方飛湧而來,歸於九枝燈一。
不消片刻,街道變為了一片寸草不生的土地,唯有電雪亮亮地扯開天空虛假的幕布,出了真實而又可怖的臉。
九枝燈立在禿禿的曠野上,業已恢復本相,素如雪,但在如此空的地方,他如鶴一般的姿簡直像是一道好的幻覺。
一切世俗之聲還殘留在他耳中,陣陣迴響,他睜開眼睛,略有茫然地轉著紅的雙眼。
他把雙手往前去,像是要抓住什麼即將消失的東西。
師兄,快些回來吧。
這裏才是你想要的世界啊,也是我想要的世界。
只有我和你兩個人,你擁有的一切都是我,你的床、書桌、房屋,你的朋友、家人、摯,都只有我一個。
這還不夠嗎?這難道不是師兄一直以來都想要的嗎?
九枝燈深深吐出一口氣,抓了個空的雙手頹然垂回側。
登時,無數幻影從他上分裂而出,燈火再度輝煌,人聲再度鼎沸,塵世的煙火氣將電閃雷鳴的可怖消去了大半。
九枝燈轉,緩步來到彌漫著徐行之氣味的房間。
徐行之自十二歲起便與道家結緣,日日焚香灑掃,因而上有一好聞至極的沉香木香,這氣味滲了他的骨子裏,即使換了一軀,也依舊清晰不已。
九枝燈往房間一隅看去,仿若看到了幾月前坐在那裏的徐行之與自己。
青年左手持筆,揮毫潑墨,而靠在他右臂之上,眸裏芒流轉。
青年笑著扯一扯的髮辮:“聞什麼?小狗似的。”
溫聲道:“哥哥,我喜歡你上的味道。”
青年失笑:“從小便說我上有什麼味道……”他扯起自己肩部的服,輕輕嗅幾下,“我怎麼聞不到。”
不再說話,只看著他笑。
青年也樂開了,用黃梨花木所制的右手一的頭髮。
回到此時。
九枝燈坐上了那張徐行之睡慣了的床,緩緩用指腹著床頭的清雅雕花。
他喃喃自語:“……師兄,我們明明在這裏生活得很好,你為何要寫那樣的東西呢。”
隨著低語呢喃,他的手指一分分發勁,將那雕花出一條條斑駁的細紋來:“為什麼還要想起孟重?……孟重就那般你難以割捨嗎?”
他用力呼吸著,試圖平息在腔裏翻滾的怒意。
房間外傳來了“父親”的呼喚:“梧桐,出來吃飯啦。”
須臾過後,那洋溢著鵝黃暖的出現在了徐行之房間門口,負手淺笑,眉眼彎彎:“……來啦。”
……沒關係,師兄,小燈把這個世界為你保留著。只要你回來,我什麼都不會計較。
我們繼續像以前一樣生活,我做你的妹妹,以後也可以做你的人。
師兄,快些回來吧。
蠻荒之中的高塔週邊。
眾弟子在昨日燒盡的灰窩上再次點燃了一堆火,靠此取暖。而溫雪塵卻坐得離他們很遠,獨自一人把玩著那碧玉鈴鐺。
有弟子靠近了他,先是恭敬地一揖,繼而開口道:“溫師兄,來取個火吧。這蠻荒太冷了。”
溫雪塵漫不經心地隨口應了一聲,鈴鐺仍在他指尖翻轉盤桓,一圈圈旋繞著,發出脆亮的叮噹聲。
這弟子並不是單純問他是否需要取暖來的。
他小心翼翼道:“溫師兄,我們還要在這裏等待多久?”
“等不及了?”溫雪塵一把將鈴鐺握於掌心。
被一語穿心事的弟子回頭瞭其他滿眼期盼地著他的弟子,心一橫,解釋道:“大家在此地等了二十來日了,都不曾瞧見孟重他們的蹤影……我想……我們想,是不是先回去比較好。”
“很好。”溫雪塵抬起頭來,眸如雪,“返回現世後,你去向九枝燈複命?”
那弟子思及此事,臉微變。
“你去告訴他,你連徐行之的行蹤亦未打探到,便等不及要返回現世。”溫雪塵悠然道,“你猜他聽到你這樣回稟,會如何對付你?”
“可是,我們總等在此地也不是辦法。”那弟子支吾著,“……若是孟重他們不再回來了呢?”
“那你們想如何?”溫雪塵厭煩這樣不過腦子的提問,“我們是要不管東西南北,任選一條路追過去嗎?你願意做這樣的無頭蒼蠅,我不願意。再者說,孟重選於此安,自然是有其道理。附近唯一的威脅封山最近也到孟重重創,想必一年半載之也不會輕易來犯。我們待在這裏,最是安全。”
他微兩聲:“況且,蠻荒之中,神眉鬼道、殊形詭狀之頗多。若是一路去尋,我自是能保命的。但你們的命安危,我可不能保證。”
溫雪塵雖然坐在椅之上,低位,給人的力卻極其強大,那弟子被溫雪塵一番話刺得渾發,狼狽告退:“是……是。”
那弟子白著一張臉,倉促地離開了。
溫雪塵倚靠在椅靠背上,挲著自己略有些發燒的眉心。
這麼一長串話說出來,對他的神是極大的損耗。
但他仍在輕聲自言自語:“……還有,你難道以為我們出得去嗎?”
說著,他淡的嘲諷地往一側挑去。
進來前,九枝燈可沒有告訴他,什麼時候會為他打開蠻荒的大門。在那時,溫雪塵便對他將要面對的事有所預了。
……九枝燈不過就是想報復他竊蠻荒鑰匙、私自把徐行之投蠻荒的行為而已。
但如果自己不這樣做的話,放任徐行之將那話本繼續寫下去,必然會惹下大禍。
九枝燈明知那後果有多嚴重,卻因為存有婦人之仁,優寡斷,那麼自己便幫他做個決斷,讓徐行之在不知的況下殺掉孟重。
此舉一箭雙雕,既能了結孟重這個大麻煩,同時,徐行之返回現世,按他的心腸,也斷然不會把那話本繼續寫下去。
誰想徐行之就這樣隨孟重走了。
也不知他是恢復了過往的記憶,還是另有打算。
……徐行之此人從多久以前開始便是這樣,行為思想都難以捉,稍不留神就能給人一個意想不到。
若不是況著實急,溫雪塵絕不會把寶押在他的上。
溫雪塵苦惱地著鼻樑,只覺心疲憊,唯有掌心裏的碧玉鈴鐺足夠溫暖,浸得他時時發的心臟都舒服了許多。
那封山之主的有氣無力的聲又從塔傳來,與蠻荒半昏不明的天勾兌在一起,調和出一詭異又蒼涼的味道來。
……虎跳澗中。
雖然孟重說天天給自己,可徐行之仍覺得久不沐浴,上不適得很。
周來探他時,提及虎跳澗南側有一眼天然的溫泉,與元如晝一道去試過,水溫滾燙,很是愜意。
爽利地拍著徐行之:“徐師兄,你快點好起來,我們再去找鑰匙碎片。我已經等不及要出蠻荒了。”
這樣說著,的眼中已是熠熠生:“我想要去看一看現世的街市長什麼樣子。乾娘總是跟我和乾爹形容外頭是什麼樣子的,我可想去嘗一嘗凡世的皂兒糕是什麼味道了呢。”
周笑起來的模樣,和原主記憶中的周弦極其極似。
這樣的笑容,若是被畫像定格下來,就稍嫌平平無奇,然而只要一起來便是活生香,人忍不住隨一起笑起來。
“好。”徐行之心裏一片,不自覺許下了承諾,“等出去後,徐師兄帶你去吃皂兒糕。”
他本想繼續說,他家出門右轉,有一家皂兒糕極為正宗,糯甜香,但話到邊,也只能生生吞咽下去。
想到他不知在何的故鄉,他的心沉沉墮了下去。
但不管前景如何,澡還是要洗的。
徐行之草草披了袍子,穿著裏便晃悠去了周告知他的溫泉。
誰想他還沒靠近那池子,便遠遠聽到了陸九的聲音:“我不要背!你離我遠一些!”
周北南聲音比陸九還高:“老子好容易伺候一回人!你有什麼不知足的?老實點給我趴著。”
一通拉扯掙扎聲後,接著的是“噗通”一聲水響。
周北南怔了一下,繼而發出一陣狂放的哈哈大笑。
曲馳張的聲音跟著響起:“小陸,你沒事吧?”
他又扯一扯旁的人,指著落水聲傳來的地方:“陶閑,他掉到水裏了。”
陶閑哭笑不得:“曲師兄,沒事兒的。”
“怎麼沒事啊。”周北南蹲在霧氣濛濛的池子邊樂不可支,“他短,一猛子紮進茶杯裏說不準都能給淹死了。”
曲馳頓時更張了,劃拉著水想去查看陸九的況。
聽著這群人的科打諢,徐行之不自覺便出了淺笑,往周北南背影方向走了幾步。
陸九怒不可遏地從水中起,淋淋地抄起用來淋水的木桶,兜了一桶水,嘩啦一聲朝周北南潑來。
周北南豁然閃避開。
因此,等到徐行之抬頭時,水已經潑到眼前了。
……他從頭到尾被澆了個徹。
陸九手裏的水桶砰地一聲掉落在水面,一轉眼就漂走了:“徐……徐師兄……徐……”
周北南回過神來樂得不:“哈哈哈哈哈。徐行之你不行啊你,躲不開嗎?”
徐行之把漉漉的頭髮朝後抹去,又簡單拭了拭面頰上的水珠,半分不惱:“痛快!這一鬧不下去洗洗都不行了。有我的地方嗎?”
周北南轟他:“沒有,滾滾滾。” ”
他的話音剛剛落下,背後便有腳步聲匆促地傳來。
徐行之眼睛裏進了些水,又難以憑藉足音辨人,便回過頭瞇起眼睛,想看個分明。
隨而至的孟重見此狀,眼神頓時一。
徐行之渾上下均被的裳裹,韌的線條纖毫畢現,手指把漉漉的雲發往後拂去,出俊秀飽滿的額頭,羽睫上挑著一顆水珠,似滴非滴。
看清來者是誰後,徐行之挑眉:“你聞著味兒過來的啊。”
孟重迅速收拾起狩獵一般的眼神,緩緩走至徐行之前,用帶著些溫鼻音的聲音道:“……我去為師兄送飯,看師兄不在房裏,實在擔心得,就追了來……”
他帶著點可憐與委屈意味的聲音幾乎是在瞬間催了徐行之的心。
他不好意思起來:“抱歉。我來前該跟你說上一聲的。”
孟重不再追問,然而他的目已經在迫不及待地為徐行之裳了。
他目不轉睛地著徐行之,同時用極輕極的語氣問池中的四人道:“你們都洗好了嗎?”
陸九、周北南的異口同聲裏,跟著一個弱弱的陶閑:“……洗好了。”
曲馳卻異常耿直地:“沒有呀。我們才剛剛來。”
他趴在池邊,目純淨地著朝他不斷使眼的周北南:“北南,你們這就要要走了嗎?你還沒下來呢。”
周北南:“……”
徐行之上裹著服,已是有些冷了,他一邊把外袍揭下、寬解帶,一邊爽朗道:“走什麼?一起洗多熱鬧。”
孟重:“……”
不等他阻止,徐行之已把服盡,只留一條,大片大片實的和長到沒邊的配合得相得益彰,招人得很。
徐行之自是不知道這一點的。
他背過去,尋找放置服的地方,卻不想他剛一轉,池中除曲馳之外的其餘三人便紛紛睜大了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 這就是九妹為什麼被做九妹的原因啦~
九妹,九妹,漂亮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