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沙暴臨境

陶閑語調中的傷心與自嘲讓徐行之心頭微酸。

他半認真半慨地問陶閑道：“曲馳這丹峰大師兄做得好好的，又何必牽涉進神的事裏來呢。”

陶閑困地看向徐行之，好像是不明白他在說什麼：“神？我，我不懂，也沒見過。只是在進蠻荒後，聽周師兄他們抱怨時提起，說……說是，四門神都是假的。他們拿到神，等到要用時方才知曉，他們應對失當、措手不及，才被擒獲了。”

與陶閑的一番對話徐行之更加納悶了：“你一沒見過神，二又未參加當年之事，又為何會被發配到蠻荒來？”

陶閑諾諾地乖巧道：“曲師兄那時傷極重，邊離不開人。……我，我是自己願意……跟他進來的。”

“……你是……”徐行之震驚到無以復加，指著曲馳寬闊的後背，低聲音道，“此事與你無干，你也不通法力，只是剛門七日的凡人。只是為了他，你就要進來？”

陶閑費力解釋：“我不大識字，但是以前唱戲的時候也看過不戲本子，上頭都說，一飯之恩，當湧泉相報。曲師兄送了我糖葫蘆，又，又把我兄長的骨送回我邊，幫我安葬，是，是大恩大德。……再說，丹峰其他弟子都，都不必蠻荒，曲師兄當時重傷，側又離不開人……所以……”

徐行之對這個看上去氣又弱的男人印象大改。

若是論“義”這一字，世上無有幾人能超過這個矮小又文弱的娘娘腔了。

注意到徐行之的眼神，陶閑靦腆地笑起來：“徐師兄，你別這樣看我……我也沒，沒那麼高尚。我當時只想，曲師兄神通廣大，可能不需多久我們就能重新走出蠻荒了。沒，沒想到，在這裏一待就是，這麼久。”

“會出去的。”徐行之安他，“我們都會出去，一個不落。”

“徐師兄，我信你。”陶閑細長的丹眼中儘是純淨的信賴之意，“你說過，會把我兄長骨帶回，你說到，就做到了。我信你。”

徐行之苦笑，抬手按住他的後頸，發力按幾下，陶閑立刻小似的弓了脊背。

徐行之習慣與人親接，即使是容易害的陸九也不至於像陶閑這樣，時時刻刻像是驚弓之鳥一般，出慌張至極的小表。

徐行之逗弄他：“這麼怕？”

“我膽小。”陶閑抿著，有點怯懦地承認自己的缺點，“還好，我有曲師兄庇護，也有阿。……當初就是我與曲師兄把阿撿回家的。……對了，還有孟重。他很好，是個好人。他一直在蠻荒中找師兄。現在，他找到了，我為他高興，也為師兄高興。”

在世人眼中或許十惡不赦的孟重，在溫的陶閑看來竟然也能算一個好人，這不得不讓徐行之心中多冒出了一層疑慮。

當初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

他們盜神到底是為了做什麼？

至在原主的記憶裏，關於神的記憶也就只有七年一度的神賞談會。

徐行之從不知由風陵山鎮守的“世界書”放置在何，甚至連“世界書”有何本領亦無從知曉。他只遠遠看過幾眼，只知那是一團清雅純粹的瑤，連形態都難以辨明。

每次在召開商談會時，神都是被各仙門府君一齊護送而來。

為了避免有惡徒覬覦，致使神失竊，徐行之、曲馳、周北南與溫雪塵都需得打起十二萬分的神，巡視週邊，夤夜警戒，因此這賞談會每辦下來一次，徐行之等人都恨不得能累得上一層皮。

要早知保護的都是假，他們又何必這般費心力？

但是，話再說回來，神並非凡，若是被人輕易知曉所在，那便是大大的麻煩。

風陵山聲乃四門之首，徐行之乃風陵首徒，且頗清靜君重，亦不知世界書平時被安放在何，周北南他們又怎麼會知道？又怎麼會打起這世間至寶的主意？

徐行之正苦思冥想間，便見曲馳丟下樹枝，起跑來陶閑面前，拉住他的手，指住地上好幾串蘸著土灰畫的糖葫蘆：“它們是長這個樣子嗎？”

陶閑微笑：“是的。曲師兄畫得很像，比我還要像些。”

曲馳淺淺笑開了。他指著一串最大的糖葫蘆，說：“……你看，這是你的。”

他畫了一大把糖葫蘆，裏面既有周的，也有徐行之的，他一樣樣點給陶閑看，好像那裏躺著的都是一串串貨真價實、亟待出售的街頭甜點。

陶閑就含笑耐心地聽他清點，時不時還點一下頭。等曲馳把每個人的都數了一個遍，他才疑地夾起眉來，把地上灰撲撲的糖葫蘆們點了個數：“……你的呢。”

曲馳一怔，又一二三四五地點了一通，才不好意思地笑道：“忘了。”

陶閑很大方地指著自己一顆顆大如腦袋的糖葫蘆串：“我們分著吃。一人一半呀。”

曲馳想了想，開心地點下了頭。

徐行之眼見他們之間這般溫又協調，不自覺淺笑起來，出聲對陶閑道：“他一個大傻子，白撿你這麼一個摯友，倒是不幸裏的萬幸了。”

曲馳聽見了，便背過來，抗議道：“我不是傻子。我是曲馳。行之，你不能這麼說我。”

徐行之舉手：“好好，我錯了。”

曲馳被徐行之這樣說，心裏著實有些鬱悶，又轉頭向陶閑求證：“陶閑，我傻嗎。”

陶閑顯然不是很會哄人，他吭哧了半晌，才聲道：“傻子……也很好。曲師兄什麼都是最好的。”

“傻子很好嗎？”曲馳若有所思地牽起陶閑的手，信任道，“那，我不是曲馳了，我是傻子。”

陶閑哭笑不得地任他牽著，緩步朝二人所居的偏殿走去，臨走前，陶閑抱歉地衝徐行之擺手，還把暖好的裳下，掛在了不遠的低矮樹梢上。

徐行之凝著二人背影，只覺心中安靜得很。

那些惹人煩憂的愁緒紛紛離而去，天地間只剩下這兩人相執而去的畫面，著實好得要命。

他正出神間，突然被納一個懷抱之中。

孟重從後輕輕廝磨著他，像是蹭的小狗：“師兄，你睡醒了怎麼也不喊重一聲，害得重醒來看不見你。”

“我看你太累了，想你多睡一會兒。”

“我不累。”孟重撒，“我只要一睡著，夢中都是師兄，偏偏不著，挨不到，可不好過了。還不如早早醒過來，多與師兄親近親近。”

徐行之失笑。

話是如此說，可在徐行之眼裏，孟重的確疲憊已極。

他那種近乎於瘋狂的疲憊是從骨子中出來的。

過去徐行之對孟重敬而遠之時，並未能察覺這份疲憊，然而靠他越近，那難以形容的倦累就像漆黑的水似的，潑天蓋地把徐行之覆蓋起來。

今日他是真正地睡著了，徐行之才沒去打擾他。

過去幾日，每當他從沉睡中醒來時，都會發現孟重正盯著他看。

他雙眸裏洶湧著的緒極其複雜，彷彿是恨不得用眼睛把徐行之吞其中，存放在眼中，細心珍，且永遠囚起來。

而當徐行之注意到這一點時，孟重便會馬上把這樣的緒收拾妥當，擁住徐行之，輕又克制地與他相吻。

……徐行之總有種他在逃避些什麼的錯覺。

然而，他既不願提及，徐行之也不想去問個清楚。

至在孟重這裏，徐行之想求一個難得糊塗。

再休整幾日，幾人踏上了前往化外之境的道路。

蠻荒監獄就是一整片無邊無際的荒原，無日無月，幾人只能以孟重在蠻荒中樹立的高塔為標桿，判斷幾人要往何去。

這十三年來，孟重踏遍了蠻荒中他能夠踏及的角角落落，因此由他帶路是再好不過的了。

走出虎跳澗後，周笑著了個懶腰：“好久沒能回家了，我倒真是真想念家裏。早知道就該把鈴鐺帶上，做個護符。”

元如晝溫道：“那是你娘留給你唯一一樣，萬一打碎怎麼是好。”

周：“我是怕有歹人闖塔中，把它搶走了。”

元如晝同咬耳朵，寬道：“你大可放心。有重的陣法在，也不是什麼人都能進塔的。”

徐行之聽了一會兒二人的對話，又轉向重，想問一問元如晝這一狼藉白骨是如何得來的，誰想甫一轉過去，就被側的孟重拉起了手掌，尾指難耐地在他掌心勾個不停。

瞧他一副食髓知味的小模樣，徐行之忍俊不：“想幹什麼？”

孟重一畔，把殷紅的染上一層薄涼人的淺：“想幹師兄。”

“前日晚上……”

“那是前日。”孟重目略含幽怨，“師兄昨日都不重進房……連窗戶也鎖了。”

“都說了今日要趕路，不得混鬧。”徐行之明明知道他想要什麼，只是故意逗著他，“憋了十三年了，這一兩日都忍不住嗎？”

孟重不吭聲了，輕輕往徐行之側上蹭，一邊蹭一邊哀求又期待地著徐行之。

徐行之都要憋不住樂了：“……站好了！別膩歪我。”

孟重撒道：“站不住……要師兄背。”

或許是長相著實出挑，比徐行之還高一點的孟重撒起來一點也不人心煩，反倒賞心悅目得，就連拒絕他無理的要求也顯得不近人起來。

孟重鍥而不捨地趴伏在徐行之耳側，不要臉地低語道：“師兄把我的都熬了，現在不能不管我。”

徐行之：“你說誰熬誰？嗯？”

孟重理直氣壯且戚戚怨怨道：“當然是師兄熬我，咬得我疼，都不肯放我走……”

饒是徐行之臉皮堪比城牆也吃不住這老妖這般沒皮沒臉的調：“我可背不你。”

“背得的。”孟重溫存地蠱著徐行之，“師兄剛來蠻荒那日還背著我走出三十裏路呢。”

提到那日，徐行之面微僵。

他並非想到了孟重見他不相認的事，而是想到孟重當初那一皮焚盡的嚴重燒傷。

他記得，孟重找到元如晝時，元如晝亦問過他這個問題，他的回答很含糊，說是“被人暗算”。

可這蠻荒裏有誰能傷他至那種地步？

而且，那些對他圖謀不軌的人現在何？會不會對他們奪取鑰匙碎片一事產生影響？

孟重見徐行之陷沉思，不悶悶不樂起來，腳底在貧瘠地沙地上來回磋磨，聲道：“師兄不願意就算了……”

徐行之輕咳一聲：“不高興了？”

孟重把眼睛轉開，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沒有。”

徐行之無奈長歎，向前出兩步，往下一蹲，沿側自然垂下的左手手掌衝孟重招了一招。

孟重眼睛一亮：“……師兄？！”

徐行之目視前方：“上不上來？”

孟重小貓似的撲上來，圈住徐行之修長的頸項，雙盤在他的腰間，興地不住細吻輕啄著徐行之的後頸窩。

徐行之說：“我有一隻手不好使，可兜不住你。你盤些，別掉下來了。”

“著呢。”孟重開心地笑著，又把微尖的下在徐行之肩上，神道，“……待會兒我在上披一件大氅遮著，在路上就悄悄吃了師兄。”

徐行之下不由得了一：“想瞎胡鬧是不是？下去。”

孟重的手頓時鎖得更了：“不下去，一輩子都不下去。師兄把重背回了風陵山，就要一輩子背著重，甩也甩不的。”

徐行之失笑：“傻話。”

“要是師兄聽，重這裏還有一萬句傻話能說。”孟重把聲音低，聲調溫溫，像是最甜最的酪，“……只說給師兄聽。”

背著孟重往前行了數步，徐行之再次惘然起來。

他不知自己是哪里來的厚臉皮，與孟重說起這樣的話題來仍是臉不紅心不跳，還頗覺，毫不覺得有哪里不對。

他悄悄用木手摁住了自己的心臟，捫心自問。

原主，你在這裏嗎？是你讓我說出這樣的話做出這樣的事來的嗎？

徐行之與徐屏，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與你，你與我，究竟是怎樣的關係，我已經弄不清楚了啊。

孟重上花得很，但在替眾人指明前行道路、挨上徐行之後背不久，他便酣然睡著了，溫熱的臉頰側在徐行之肩膀上，還時不時用鼻尖拱一下徐行之的耳垂。

若不是耳畔有他均勻的呼吸一聲聲響著，徐行之恐怕要以為他是裝睡了。

旅途左右是無聊得很，徐行之也不是悶葫蘆，捱不得長時間的寂寞，便選了一個獨自趕路的人追了上去。

“周胖子？哎，周北南！”

周北南這幾日見到徐行之，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徐行之想大概是那日在沐池裏鬧瘋了，把周北南這個暴躁脾氣給惹得著了惱。

當然，徐行之不是去道歉的。

他快步趕到他邊，笑瞇瞇地主兌他道：“周胖子，你羨慕我們啊。”

“羨慕你……”周北南一句髒話眼看要破口而出，一轉頭看見孟重，便把後半句話咕咚一聲生生咽了下去，端詳了孟重半晌，才問，“……他睡著了？”

“嗯。”

周北南可算是痛快地把後半句話吐出來了：“羨慕你大爺。”

徐行之樂不可支：“你這些年都沒能把小陸拿下，夠不行的呀。”

“你他媽才不行！”周北南這一句怒駡，聲調明顯是由高到低，生怕不遠跟陶閑說話的陸九聽到，“他，他……不樂意，我有什麼辦法。”

徐行之點點頭：“還是不行。”

周北南：“……姓徐的，信不信我現在就打你的頭。”

徐行之輕巧地吹了聲口哨，也不答話，只仰著脖子看著他樂。

周北南見他這副模樣，心神微微一鬆，本來提起的一口怒氣瞬間消散，繃著的青筋也寸寸平復下去。

他想了又想，終究是把這幾日都憋在心裏的話說了出來：“……我在現世裏最後一次見你時，還以為你這輩子都笑不出來了。”

徐行之步履微微一滯。

周北南啞聲道：“你當時那張喪氣臉看著真欠揍。不過……畢竟十三年都過去了。清靜君的事，再如何人傷心，也不必一直掛記在心裏。可是……可是我實在是想不通，四門之中，清靜君待你最好，我們同輩幾個瞧在眼裏，沒有一個不眼熱的。可為什麼偏偏是你……殺了清靜君？”

徐行之登時瞠目結舌，腳步也停了下來。

……難道……不是孟重弒師，再栽贓於他嗎？

弒師？弒殺清靜君？

這怎麼會是徐行之能做出的事？！

徐行之一時間有種呼吸不上來的錯覺。他瓣翕幾下，艱地開口：“你……”

周北南突然停住了腳步，雙目直視前方。

徐行之也覺迎面有劣惡風刮來，便止了詢問，向前去。

遠方的天空不知何時變了，漫漫的虛黃構平齊的一線，那不知是日是月的照明已經融化在了那一條沙線間。它像是被沙子磨破，流出了鮮，猩紅的斑斑點點融化在那滄浪的玄黃之間，如同黃巖間縱生的赭塊。

周失聲喚出聲來：“狂沙！”

周北南搶上前一步，把尚在昏昏然中的孟重和徐行之一齊護在鋼煉長槍的朔所及範圍之。

徐行之甚是不解：“風沙而已，找一巖石避上一避不就可以了。”

周北南咬牙道：“……不。狂沙是它的標誌。它要來了。逃躲無用，只能把後背留給它，白白送死！”

“誰？”

周北南的聲音被逐漸淒厲起來的風聲撕扯得模糊起來：“蠻荒的……起源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