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無塵無垢

半晌後，元如晝從徐行之殿中走出。

眼圈微紅，茫然恍惚，像是剛開始做夢就被人強行推醒，看上去醒了，但夢的吸力又讓昏沉沉地想要重新墮進去。

聽得出來，徐行之已竭力把拒絕的話說到最委婉了。

但這又于事何補呢？

待回到廣府君居住的妙法殿前，廣府君恰從主殿中邁出，看見便揚聲道：“如晝，你來一下。”

廣府君向來對弟子儀容要求嚴格，元如晝進殿前已經在三照鏡前整理過，確認眼角與眼下的紅意已消，才敢放膽進來。

廣府君也的確沒能看出什麼端倪，下過這聲吩咐便又轉了主殿去。

元如晝理一理雲袖，正上前，突然從側旁遞出一方折得四四方方的手帕：“元師姐。”

元如晝一抬頭，只見正在殿外侍弄花草的徐平生手持淨帕，略有些張地對道：“帕子不夠用的話，我這裏還有。”

剛才費盡心力，認為已把儀容整理得夠好了，誰想竟會被人一眼看出端倪，不覺好笑道：“……你知道我哭過？”

徐平生：“看得出來。”

這四個字沉重得就像是有鉛塊墜在他舌尖，為了說清楚這四個字，他是出了一的熱汗。

元如晝接下了他的手帕：“多謝。”

將手帕遞向元如晝時，徐平生到了的指尖。

那冰雪般涼，但很快，被過的地方就像是被燎原的烈火過。

徐平生被燙得飛快鬆開手來，但旋即又後悔起來。

元如晝看到他的眉眼，不知怎的，竟從裏面看出了徐行之的些許影子來。

飛快挪開視線，眼睛又有些發酸，面上卻是滴水不。

元如晝握手帕輕聲道：“我暫用一下。等我回去，把手帕洗淨了再還給你吧。”

徐平生想說你留著便好，但話到邊，就簡化了一個規規矩矩的“好”字。

眼看元如晝轉要走，徐平生追出幾步：“師姐，今晚弟子殿那邊有詩酒茶會，你……你能來嗎。”

弟子殿臨著一條山溪，一片桃林，每至春日，桃花盛開，弟子們便時常在溪邊桃林裏舉辦詩酒茶會，風乎舞雩，放歌詠詩，自是逍遙快活。

元如晝正想尋一可以盡縱歌縱的地方，便點頭允下了：“好，我會去。”

說罷，邁步朝主殿而去。

徐平生站在原地，既是心疼不知為何而來的眼淚，又因為剛才曖昧的而微微戰慄。

當他再次開始修剪花枝時，便再沒用過方才被元如晝過的左手。

因著要理天榜之比的諸項事宜，徐行之那邊忙得很，連弟子們遞送來的詩酒茶會的邀請都被他閒置在了一旁。

忙到夕西下，他還是沒有收到孟重的靈函回復。

儘管在元如晝走後，徐行之很快寄送給了孟重一封用來解釋的靈函，但這前後三封信均如石沉大海。

迫不得已，徐行之給與孟重同行的風陵弟子又遞了一份靈函。

不出一炷香的工夫，他便收到了一封回信：“師兄，孟師兄這幾日脾氣差得很，今日更是喜怒無常，在房摔摔打打，說要追查那些鬼的老巢在何，沒個十天半月絕不回風陵。”

徐行之：“……”

離家出走是吧？

行，等著。

天榜之比左右也就是五天后的事兒了，等賽程正式展開，事不那麼多了，他便去南山坳把這個賭氣的小東西抓回來。

這般想著，徐行之心中卻並沒有鬆快幾分，鬱鬱地去泡過小半個時辰溫泉後，便提著酒壺，打算去青竹殿裏找師父飲酒。

誰想他會在夜已深的青竹殿外撞見廣府君。

竹香侵，鬆影空明，眼前的一切本該是春日勝景，但廣府君卻是一臉的沉晦暗，獨自一人袖手立於殿前。

四周無任何弟子看守殿門，徐行之從中嗅出了一不尋常的味道，剛想上前向廣府君問個究竟，便聽得一陣異響從閉的殿門傳了出來。

“嗯——唔，唔~”

那聲音有些痛楚，但更多是骨的抖與歡愉，如雲月相融，如魚水相投。

徐行之雖也未經人事，可又怎會不懂這是什麼。

清靜君聲音獨特，溫綿，此時低哼起來，著實是人心魄。

但這聲音簡直令守在門口的廣府君坐臥不寧，眼見徐行之來了，他先是變了變，衝他擺了幾下手，示意他快些離開，但他轉念一想，又改了心思，招手他過來。

徐行之其實也想快些走，但又對廣府君違逆不得，只得著頭皮走過去：“師叔。師父他這是又吃醉了？”

“誰知道？”廣府君黑著一張臉，手裏持著的一份竹簡邊緣已被他出了幾道鮮明的裂痕，“我來此找你師父，是有要事相商，可他竟……”

廣府君這等嚴苛自持的人，怎能輕易說得出“自”二字來，憋忍得臉發青：“你……你進去看上一看。”

徐行之為難道：“師叔，您都不敢進，拉我去做這個墊背的，合適嗎？再說，我萬一看見師父……那樣，將來師父面何存啊。”

廣府君正說些什麼，便聽得闔的門扉裏傳來一聲高的痛：“啊……啊！輕，輕些！”

廣府君臉上紅，看上去比門裏那位還要激，恨不得拿手裏的竹卷把自己拍暈來求個心安。

他忍不住地轉拍門：“師兄！師兄！開門！”

徐行之卻覺得哪里有些異樣：“師叔，師父房中有旁人嗎？”

廣府君連臉都不敢回過去，只拿通紅通紅的後脖頸對準徐行之：“怎麼可能？師兄向來獨居青竹殿，就連近侍也只有兩個，還都被我支開了。”

徐行之蹙眉片刻，上前搖撼了一下門扉，發現門已被靈力封死。

他只能無能為力地攤手道：“師叔，我修為不如師父，進不去的啊。”

說罷，他叩一叩門扉：“師父，師父？你聲音小一些。”

殿沉靜了片刻，但頃，便有床榻吱吱呀呀的晃聲傳來，至至的鼻音淺哼連綿不絕。

得，大約是真醉了吧。

徐行之一掌搭靠在門上，從腰間出“閒筆”，運起靈力，“閒筆”便化作一片有千千之結的靈網，張開來，盡數附著在青竹殿外壁，頓時，那所有傳出的聲音都被靈網吞沒殆盡。

徐行之恭敬地對廣府君一弓腰：“師叔，您先回去吧。我在此守著師父。”

確認的確是聽不到那靡靡之音了，廣府君才狼狽地尋回了幾正，怒道：“胡鬧！這要是讓弟子們聽見了可還了得！他這風陵山主還要不要面了？！”

徐行之寬他道：“醉酒之人什麼荒唐事做不出來？師父此舉並非出自本心，師叔也莫要著急上火，平白傷了。”

話雖如此，但徐行之心中卻地浮起些許疑竇來。

他跟隨清靜君至今，見慣了他各類醉態，他再醉的時候也有過，可清靜君於是半點志趣都沒有，如琉璃，外明澈，哪里做過此等縱縱的事兒？

廣府君攥手中竹卷，又惱難當地念了幾聲“不像話”，好容易才咽住滿腔怒語，面紅耳赤，拂而去。

徐行之在青竹殿臺階上坐下，權作看守。

左右回了自己殿中也是空無人，待在哪里都是一樣。

很快，天上開始落雨，點點滴滴的。

微雨似清，勢頭並不大，徐行之甚至遠遠聽到了弟子殿方向傳來了歡歌笑語，便想到今夜會在山溪桃花林邊召開的詩酒茶會。

看來落雨也不會耽誤這些弟子們的良辰景、賞心樂事。

只是想上一想那些年輕無憂的面龐，徐行之的臉上便浮現出笑意來。

人們均說，修仙求長生，可真正的長生又有什麼用呢。

徐行之坐在階前，把頭靠在青竹所制的欄桿上。

有了這些人作陪，長命百歲就很好。

然而，在聲音被阻絕的殿中，臥於榻上的清靜君卻並不好過。

榻上鋪陳的素錦單被他咬得繃起來，一灘水跡順著他發白的畔在暈開，半晌後，他鬆開被咬得發痛的牙齒，在寬大的榻上來回翻滾，下鼓鼓然不止，雙灼灼然開合低。

一滴又圓又大的眼淚從他微微發紅的眼尾沁出，沿著還未幹的淚跡蜿蜒而下。

但自始至終，他都未曾睜開眼睛，唯有上的靈脈在有規律地運行，間或閃出星子似的亮。

在清靜君浮沉的識海之中，原本只該存在一隻元嬰，此時，卻有兩隻元嬰形狀的小人在緩緩勾弄，翻覆，徐徐而深，徐徐而搖。

上位的人面目不清，但依稀可辨眉眼中有著濃郁的邪異之，青的雙眸裏翻滾著不息的。

底下的人顯然已是在曠日持久的歡中了力，只能任那雙手著迷地他澄金的質，腹熱焦，只覺每條骨都被填滿了。

靈乃修士之本，而修煉的識海之中，每一次最簡單的都是直通筋髓，更別提這般親的靈合了。

起起落落數百次後，底下人已是氣聲濡行，汗出如珠，側臥在識海之中，任那淡金的波浪把他蠶繭似的包裹起來，沉識海部。

從識海之中離而出，那臥在榻上的“清靜君”便衫繚地起了來。

他拂去額上的汗珠，起照鏡，鏡中人面慚意，眸中水汽漾，但旋即便又換上了一張囂張又邪異的面龐。

“清靜君”用指尖一點鏡面，鏡面便像是被到的水面，一層層起漣漪來。

片刻後，鏡中浮現了六雲鶴的臉。

乍一看到這張臉，六雲鶴便難掩激之，雙手平疊，俯下拜：“師父！”

“清靜君”雙手叉在髮鬢邊緣，將披散下來的如瀑青朝後起，出潔清爽的額頭，發出一聲磁到可以輕易人融化的邪笑：“你已改拜我兄長，做了他那麼多年的弟子，我卅羅可還有資格你這一聲‘師父’？”

六雲鶴與眼前人相隔千里，卻憑空被他寥寥數字說出了一冷汗，連頭也不敢抬上分毫：“弟子不敢！弟子心中多年來真正拜服的，唯有師父一人……弟子本想為師父謀求到魔道之主的位置，誰想被那九枝燈爭了先……”

自稱卅羅的人手扶住鏡面，淺笑道：“……什麼魔道之主，我可不稀罕。……你的心思我自是曉得的。你藏我殘魂多年，半年前用酒壇，將我送至風陵山，又送了我這好軀殼，著實純孝啊。”

卅羅一席話將六雲鶴說得衫。

他本是讚揚，但六雲鶴深知對面是怎樣喜怒無常的一個人。

卅羅聲音極妙，沙啞、，無論與誰說話都帶著親熱與寵溺，能讓人化在一片紗霧似的溫鄉中，但往往在對面放下警惕之心時，他便能在談笑中取出對面人腹腔中的肝臟，放在口中，緩緩咬下，欣賞著對面那驚駭又恐怖的表。

他所作所為，完全不需要任何理由，做許多事，大抵也是衝著“有趣”二字。

見六雲鶴不敢說話，卅羅輕笑一聲，護住頸項，哢哢活幾下。

六雲鶴急忙岔開話題：“這好用嗎？”

卅羅滿意道：“好用，耐。”

六雲鶴神一變：“師父，您……”

卅羅笑：“放心吧，他不知道我在他裏。我死前畢竟與他靈力相當，他這人……”

說到此，卅羅眼中翳稍散，淺笑了一下，“……這人又迷糊得很，未經人事，本不會往旁的地方去想。上次我逗弄他，在野地中同他歡六日，他也只當自己難是宿醉難醒的緣故。”

卅羅話中有著難以言說的親熱與溫存：“……當年怎會是這個小迷糊殺了我呢？”

說著，卅羅席地而坐，從地上起一隻喝得只剩下底兒的酒壇，飲下幾口，又一畔，笑道：“清靜君嶽無塵，清靜自在，無塵無垢。哈？”

六雲鶴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能道：“師父用得滿意便是。”

按他對卅羅的瞭解，卅羅這副模樣有些反常。

雖然卅羅常無定形，但也從未這般頻繁地提起一個人，口口聲聲均不離他。

不止這回，前幾次與卅羅談時，他都是這樣，滿口都是清靜君。

六雲鶴記得，在被初出茅廬、不山水的清靜君一劍刺死前，卅羅一直醉心魔道修習、殺戮嗜，世間男在他看來均是走一塊，以至於他從未有過道。

按師父格，弄十幾年前把他殺死的宿敵，以此施與辱，可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但六雲鶴有些擔心，師父會不會上癮了。

卅羅兀自道：“……這傢伙可真有意思。”

六雲鶴忍了又忍，方才謹慎開口道：“師父，我們的計畫……”

“不就是天榜之比那日嗎？”卅羅慵懶又親熱地彎起了眼睛，清靜君這他已是運用得駕輕就，“我知道該做些什麼。”

他的聲音聽起來彷彿一切盡在他的掌握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 六雲鶴這才鬆了一口氣：“那徐行之……”

卅羅輕描淡寫道：“我討厭他。”

說罷，他把清靜君戴在指掌上的戒指取下，丟進了還有酒殘留的酒壇中，濺出了一朵小小的酒花：“我說過，我知道該怎麼做，不需要你來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