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著崖上下的月,卅四發現此人長得還算清秀,眉眼間竟還有些故人的影子。
卅四蹲下來,先抓住他的手腕,號上一號,發現經脈運轉已停,口冰涼絳紫,後背的青斑已蔓延到肩膀,但他雙眼仍盯著卅四,或者說是盯著卅四背後深翠的天空,喃喃囈語著些什麼。
又是一醒?
卅四問:“喂,你什麼名字?”
他說:“……行之。”
卅四追問:“你認得徐行之?”
這話好像了眼前人的痛,他突然大吸一口氣,肋下足足凹陷了一拳之深:“行之!我認得行之!他是我弟弟,他是我弟弟啊……”
卅四立即驚喜起來:“你知道他在哪里嗎?”
問及最重要的問題,此人卻不吭聲了。
卅四本就不是什麼沉穩子,氣得不行,直接手把他的臉拍打得啪啪作響:“哎,說話啊!”
見他還不做聲,卅四心下一橫,歃地拔出一截腰間佩劍,橫腕在刃劃了一記,鮮立時間湧了出來。
嗅到腥氣,地上死狗似的人總算是有了反應,揚著脖子,一臉急切地左顧右盼,尋找著的來源。
卅四主將手腕湊過去,在他鼻翼下晃了一晃,那人掙扎著抬起一臂,抓卅四手腕,就朝口中按去,冷的舌尖在傷口上反復弄。
卅四以前從未以哺育過醒,咬牙直冷氣,眼看這人小狗似的逮著自己的傷口又啃又咬,一盞茶的都被他啜盡了,他才一把揪住他的頭髮,提在手裏晃了晃:“你他媽吸夠沒?”
徐平生本是無主醒,被新鮮氣侵,他渾濁的眼睛像是被清洗過,單眸變了烏沉沉的青。
……他被烙上了屬於卅四的標記。
卅四看他眼中有了些神采,心下稍安,齜牙咧地著他的側臉問:“徐行之現在哪里?”
他頓了片刻,才啞著一把嗓子,在一片荒蕪的記憶中艱難地翻找出一個重要的辭彙:“且末山……且末……”
“……且末山?”
卅四咀嚼著這個地名:“九枝燈把他關在且末山了?且末山哪里?”
見此人昏昏然再說不出句的話來,卅四便想把他拉起來,讓他為自己引路,可當他剛站立起來又趴趴栽回地上時,卅四定睛一,才發現他的竟是斷為了三截,朝四個方向支離破碎地扭曲著。
……他這是撿了個什麼破爛?!
卅四用左手沿著袖撕下一圈布條,一端銜於口中,利索地將自己右腕傷口包紮止後,才發力將那破破爛爛的醒扛在肩上,將劍拋出,一足踏上劍,劍往且末山趕去。
是夜,溫雪塵披掛著一夜回到青竹殿,卻發現九枝燈正坐於階前,仍穿著風陵山一應素白服飾,卻未戴發冠,一頭墨雲長髮順勢傾瀉,眉間所含之似有些痛楚,但細看之下,也只剩了麻木。
看見溫雪塵,九枝燈問道:“你去哪里了?”
溫雪塵掖了找了幾日幾夜,才從一棵鬆枝上拾回的手帕:“無事,隨便走一走。發生何事了?”
九枝燈平聲道:“母親薨逝了。”
溫雪塵凝眉片刻:“……節哀順變。”
當年,自從前往風陵接回九枝燈後,石屏風石夫人的便每況愈下,是從胎裏落下的不足之癥,產下九枝燈時更是添了一層病狀,剛過不,便病得記不清事,日裏醒醒睡睡,就像一隻活到了暮年的瘦貓。
病得痛苦,這般撒手而去,倒也落得了個輕鬆自在。
消息是在卅四走後傳來的。
因為石夫人早就有時日無多之兆,為避免事到臨頭才來慌,棺木已備好多時,只待有人進去將它填滿。
死訊傳來時,九枝燈心中並無慌,他回到總壇,陪著那面灰黑的人沉默地坐了一個下午,直到深夜,才將送棺中,等待著停棺三日,再將其埋土中,此生再不相見。
弟子們忙著理後事,而他在慌中慢慢回到風陵山,坐在這階前,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想著什麼。
見了溫雪塵,他才提起了些說話的力氣,抬手指向山門聳立的通天柱,道:“我離開風陵那日,我母親就站在柱下,六雲鶴站在的旁邊,用同命符挾持於,我回壇。”
也是自那日起,他一腳踏深淵,清流變濁,零落泥,再無回頭的可能。
回去總壇後,六雲鶴一直未曾解開自己加諸在石夫人上的同命符,直到冬之時,石夫人發病,命垂危,他才迫於無奈解開了這咒。
聽九枝燈提起六雲鶴,溫雪塵有些好奇:“他是何人?我未曾見過他。”
九枝燈笑:“一個活死人。”
他已令專人看管六雲鶴,每一天清晨,便去往他的牢籠裏,從他上割下一片來,不多不,只是薄如蟬翼的一片。
由於有靈藥吊著,他被割了一年有餘的,卻仍然活得好好的。
他從一開始的氣焰囂張,到現在的痛不生、一心求死,哭天喊地,在這期間,九枝燈從未去看過他一次,今後也不打算去見他。
他將無比深刻地會到九枝燈所說之話的深意。
“活著,難道不比死了難過萬倍”?
九枝燈立起來,對溫雪塵道:“……進來。”
溫雪塵順從地隨他搖進了青竹殿,在主案前剛剛停下椅,九枝燈便手搭住桌上的朱砂硯,溫雪塵只覺眼前諸像是被驟然潑上了一層濃墨,一陣長風迎面撲來過後,他睜開眼睛,卻見眼前轉換了一條俗世長街:萬家燈火從各家窗櫺間湧眼中,街面上人影錯,每張面容看起來都是那般真實有趣。空氣中有獨特的杏花甜味兒,滋潤舒適。賣聲,吆喝聲此起彼伏,又吵嚷,又人。
他們立在一間瓦舍前,一群孩子歡跳著從溫雪塵後互相追逐而過,還將他的椅撞得拐過了半個彎去。
溫雪塵面帶疑,抬頭看向九枝燈,試圖從他的眼中尋找到答案。
而他很快就找到了。
在進瓦舍中後,他在臥房裏看到了一個玉雕砌的小男孩,鋪得厚實的床榻像極了一朵雲,把他溫地托舉著。床邊的小桌上則擺著一隻盛滿木屑的小桶,和一隻漸雛形的梨花木右手。
孩子睡得安心又寧靜,就像此是他真正的家一樣。
溫雪塵看到那孩子的眼眉,廓,無一不是小過後的徐行之,哪里還有不明白的。
九枝燈徐徐開口道:“封其靈脈後,再閉鎖元嬰、凝化其形,師兄便變了現在這樣。”
溫雪塵將椅搖至榻前,看向孩子睡得的臉頰:“……前塵往事,盡皆忘了?”
九枝燈反問:“你可聽說過鬼族的洗魂之?”
溫雪塵明白了。
他點一點頭:“……盡忘了也好。從頭開始,一無所愁。”
但溫雪塵很快又想起了一個問題:“據我所知,洗魂之只是覆掉原先的記憶,並不能徹底除之。那他若是漸漸長大,看到自己這張臉,喚起過往記憶,又該如何是好?”
孩子似是睡得熱了,囈語兩句,測過來,右手出被子,那腕部纏著厚厚的白紗,顯然是虛位以待,等新的手掌做好之後,再重新裝上。
九枝燈走上前來,將那只手輕輕擱回被中,細緻地掖好被角:“他眼中看到的臉,不會是這張臉。”
溫雪塵又道:“他得有一個新名字。”
“……徐屏。”九枝燈幾乎是未經思考,便將這名字口而出,“徐行之的徐,屏風的屏。”
言罷,他作極輕地在床邊坐下,似是怕床聲攪擾了孩子的好夢,話音也隨之輕和了不:“以後,四門間若有什麼重要事,就通過那只朱砂硯,來此找我。”
他看向了徐行之睡的臉頰。
因為忘記了一切,他面上再不會現出痛楚難捱的絕神。他不是徐行之了,而是徐屏,他一個人的徐屏。
師兄小時候過諸多苦楚,這一回,他會讓師兄度過無比幸福、無垢無塵的一生。
溫雪塵注視著注視徐行之的九枝燈,腦中卻豁然浮現出了一句話。
“之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
留下擁有世界書能力的徐行之的命,究竟是福,還是孽?
只看現在安然祥和的場景,誰又能說得清楚呢?
而與此同時,蠻荒各發生著的事,也各不相同。
無頭之海,拍岸之如碎雪濺霜,沙灘被洗刷得明鏡般平坦,待水退卻後,被海水充盈的糲砂石間又麻麻地出罅隙。
一隻骨修指秀的手猛地自一片浮滿泡沫的海間探出,將一大片砂石抓握在手。
水退去後,沙灘上留下了兩個擁抱著的人形。
其中一個人上浮著一層淡淡的護金,儘管鹹的海水不間斷地湧上,衝刷過他的口鼻,然而卻都並未能夠進其中,他安然地呼吸著,秀氣又白淨的面龐安心又信賴地靠在另一人的膛之上。
而另一人的景況卻比他狼狽得多,他懷擁著那安睡著的人,抓握著泥沙,緩慢蠕上岸。
他留下的沙跡和手印,被後不斷襲來的水衝刷掉。
直到周再不會被冰冷的海水淹沒,曲馳才抱陶閑,仰面朝天,大口大口地著氣,海水順著他的額發一串串滴落。
待到近乎狂的呼吸恢復正常,曲馳看著那無日無月、只有一層淡淡的天際,微微歪了歪頭。
……這裏是哪里?
……他是誰?
……他為何會到這裏來?
許多聲響在他耳邊海螺似的嗡嗡響一片,可他一個聲音也聽不清楚,也聽不明白,即使他費盡全力地認真傾聽,可卻連神都集中不了,一會兒去看側爬過的沙蟲,一會兒去看天際飛過的怪鳥。
……這些都是什麼呢。
頃,懷中人發出的一聲低哼把他一直難以集中的神拉扯回了現實。
他垂眸看向和他一樣著朱的文弱年,腦中所有的問號就在這一瞬,化為了第一個型的肯定句。
他……很重要。
不能丟,要保護好。
非常,非常重要。
曲馳想不通為何這個人會那麼重要,然而已經先於他的思考做出了反應。
他抱了冷得發抖的年,卻也跟著發起抖來。
他就像一隻雛鳥,混混沌沌地睜開眼睛,即使對眼前的世界充滿恐懼,卻先本能地張開翅膀,維護側那顆還未破殼的蛋。
——要保護好他。
而在千里之外的虎跳澗,周弦臥在一方窄小山間,下稻草雜,顯然是痛極掙扎抓握所致。脯起伏,冷汗順著面頰滾珠似的落。即使如此,仍咬牙推著周北南的胳膊,作出一副溫笑臉來:“兄長,莫要憂心我,去吧。外面……外面的弟子,了你怕是難以支撐……”
外面刀兵相摧之聲嘈嘈切切,周弦極力抑的息聲聲耳,兩相迫下,周北南臉上的汗倒比周弦出得更多更急。
周弦勸他:“兄長,去呀。”
周北南狠狠一咬牙,將周弦被汗水濡的發仔細別至耳後:“小弦兒,忍耐一下,我馬上便回來陪你。”
語罷,周北南向後喝道:“程頂,守好!”
那昔日張揚跋扈的青年如今這泥汙遍佈的小山間,連站都不很能站直,但聽到周北南的命令,他眼中依舊有滔滔的意氣芒:“是,師兄!只要程頂在,師姐就安然無恙!”
話一出口,程頂方覺這話有點說滿了,在周北南轉出後又幾步追了上去,低聲音道:“師兄,師姐這……這是快生了吧?”
周北南瞪著他,示意他有話快說。
程頂支支吾吾道:“……我沒學過呀。師姐這剛滿八個月,我聽人家說什麼‘七活八不活……’”
話說到這兒,他也知道自己烏了,恨不得自己倆子。
周北南心中憂急,又聽了這麼不吉利的話,張口就罵:“你沒學過我他媽學過?!什麼活不活?我告訴你,你死了小弦兒都不會死!你——”
這蠻荒裏無醫無藥,最要命的是他們邊連個弟子都找不著!
周北南本來就為著這個著急上火,程頂這沒頭沒腦地一問恰好了他心裏頭最不安的那弦,一時間上手死他的心都有了。
可還沒等他發難,就聽見周弦強忍痛楚的輕言安:“塵哥以前教過我,莫怕,兄長……”
周北南頓覺愧,自己一個大男人,竟還要瀕臨生產的妹妹安才能勉強定下心神來。
他出鋼煉長槍來,在掌間提了兩提:“……等我回來。”
周弦注視著周北南橫槊大步流星而去的背影,而程頂跪回到周弦側,面對魔道軍馬亦不曾抖過一下的雙手現如今連擱放在哪兒都忘記了:“師姐……”
周弦微笑著上作不已的孕腹,習慣地安道:“……別怕。”
這話是對程頂說,亦是對腹中胎兒說的。
……別怕,慢慢來。
漸漸的,清澈溫的笑間蒙上了一分難言的憂悒。
塵哥,來了,你知道嗎。
在更遠的蠻荒中部,封山附近,孟重高一腳矮一腳,踉蹌獨行在這白草黃沙、荒煙野蔓之中,厲聲喚道:“師兄!”
九枝燈有可能欺瞞於他,但若是師兄真在其中呢?若是他沒有騙人……
孟重越想越驚怕,呼喊聲帶了濃重的哭腔:“師兄!重在此,求求你出來吧……重不再犯了!重發誓再也不師兄,再也不騙師兄了!師兄去哪里,重便跟著去……求求你出來啊——”
他像是因為太過頑皮被拋棄的孩子,只能在黑夜中跌跌撞撞,向不存在的人拼命道歉討饒,妄圖乞得一心安。
遠遠地,他看到了一棵低矮枯樹間掛著一條飄飛的縹碧發帶。
那是風陵之!!
他心中一喜,喊著“師兄”狂奔了過去,然而到了那枯樹邊,他頓時直了雙眼。
死樹旁生了一方滋滋冒著酸泡的水潭,有兩人足印延至水潭邊,卻沒有離開,酸潭四周浮土遍佈,而有一大塊浮土向下坍陷了下去。
……顯然,曾有兩人來過此,一人不慎跌落,另一人手馳援,然而四周浮土遍佈,施救之人未能站穩,隨前者一道滾落了這酸潭之中。
萬一是師兄呢?!
思及此,孟重半點不加猶豫,袍袖一揮,那酸潭瞬間蒸幹,出了一個約五尺見方的漆黑爛坑,坑底躺著兩骸骨。
其實準確說來,尚存的完整骸骨只剩了一,另一只剩下骨渣,那完整骸骨上仍有薄弱的護金流轉,大約是跌潭中時本能設護於自己,但卻還是沒能阻擋住這潑面而來的酸水腐蝕。
而保命的強烈,讓在腐蝕皮的莫大痛楚中,仍拼命誦念心訣,維持住了護之。
孟重躍坑中,試了一試,好在這骷髏骨間流轉的靈脈尚是完整,他立即調靈力,將的靈脈重新梳洗整理一遍,竭力補全所有重傷之。
然而這一皮卻是徹底救不回來了。
他心急如焚地等待著骷髏恢復知覺,待那骨人咯咯地響過兩聲,似是醒轉過後,他立時迫不及待地問:“你可有看見風陵徐行之?”
骸骨張開口,但能夠助發出聲響的聲帶已被燒毀,只能催丹元,艱難發出微弱的低:“孟,孟師弟……”
即使常年對旁人漠不關心,聽到這聲呼喚,孟重還是難免失了失神:“……元師姐?!”
蠻荒那非日非月的照明,像是一隻半瞇半開的眼睛,慈悲地向蠻荒,看著在其間發生的一切,又無能為力。
約三日後。
傷勢稍有些痊癒的曲馳劍帶陶閑自無頭之海離開。
陶閑十分畏高,卻不敢言說,生怕拖累曲馳的行進之速,直到難忍腔裏煎熬翻滾的嘔意蓋過了意志力,曲馳才慌地帶他降落至虎跳澗。
在一山附近,他們發現了一個被長槍貫、挑半空間,襟旗幟般在風中飄飛的青年。
倒臥著一名早就斷了氣息的子,和一個尚存一息的嬰,滿地鮮早已凝結了陳舊的赭。
曲馳有限的記憶中還存有這子的容,他跪在的首邊推了推,快快醒來,卻被陶閑阻止。
二人合力挖了坑,分掩埋了那死去的青年和子,又抱走了那還有一口活氣的嬰。
曲馳和陶閑一直在研究該用誰的來哺喂孩子,而未曾發現,距離口數百步開外,有一個深黑的灰坑。
半月後,一個戴著鬼面的矮小青年從附近路過,意外捕捉到了一抹即將消失的魂核。
收下那枚殘缺的魂核後,他漫無目的地繼續向前跋涉而去。
數月之後,一座高塔在蠻荒中央拔地而起。
孟重坐在塔前,手裏握著一塊木頭,用鐵片沉默地砍削出一地木屑。
已徹底化為骨的元如晝抱著剛剛洗好的服自附近溪邊歸來,看見他的作,便問:“你又在做什麼?”
孟重並不理會於。
元如晝早已習慣了這樣的沉默以待,轉眼看見曲馳坐在塔邊,手裏牽著一個形影不離、正在埋頭用木針和皮製的陶閑,便問:“他在幹什麼?”
陶閑搖頭,曲馳便也跟著用一樣的幅度搖頭。
坐在塔沿邊的周北南頗不耐煩地對元如晝道:“管他作甚,想一出是一出的。”
元如晝剛想張口再問些什麼,便見陸九抱著哇哇啼哭的孩子自塔走出。陸九一看到元如晝,便出了如釋重負的表:“元師姐,你快來抱抱。不知怎的,一直在哭。”
周北南又嘲諷道:“你那張臉,看到不哭才怪呢。”
元如晝接過孩子,哦哦地哄了起來。
而對於在他眼前發生的一切,孟重連頭也不抬一下。
蠻荒,多蟲多怪。師兄的右手若是腐蝕了,生出蟲子來,師兄定然不肯再用。
……他得儘快做出一隻新手來,儘快。
說不準師兄明日就能回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