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唯心不易

卅四引領眾人啟程，一路向南。

此時天有破曉之態，似有一個醉仙人信手攪了一天碎雲，雲隙間出些許金紅來，如朱剝落的漆柱。

卅四在前引路，徐平生跟隨在他後，頻頻回，很是在意那持扇的淚痣青年。

青年注意到他的目，在熹微晨之下投以淺淺的一笑。

徐平生想了想，也回給他一個笑。笑得頗不練，但足夠發自心。

他開心地轉過來。

不知為何，青年的笑讓他心裏快活得很，好像他等了這麼些年，希求的就是這個安然無恙的笑臉而已。

卅四挑眉看他：“高興了吧。”

徐平生心愉快地將護在頸上遮掩傷疤的方巾往上扯了扯，擋住，悶聲悶氣地同他抬杠：“……沒有。”

醒各不相同，但都是統一的固執，尤其是徐平生這樣製濫造的醒，記憶早就被打了一團漿糊，卅四這麼些年細心調理著他，也終於是在兩年前放棄了他恢復記憶的打算。

不過，他聽人提起過之前的徐平生，相較之下，現在的徐平生好像的確是更順眼討喜些。

卅四轉繞到他前，將他的方巾拉下一點，便瞧到一彎上翹的：“……喲，笑啦。”

徐平生馬上把笑意抿去，瞪圓眼睛，做出十足的生氣相。

卅四哈哈大笑，手去掐他的鼻尖，掐得徐平生了一下，又舒展開手臂，輕車路地搭上了徐平生的肩膀。

徐平生想了一想，又忍了一忍，竟沒和他計較。

這下卅四便知道他是真的心好了，手賤的病再次發作，大狗似的去擼他的頭髮，沒想到手剛一挨上他的發旋，徐平生便眼疾手快地拂開了他，險些把他推下劍去：“……是給我系的。不許。”

卅四小步踉蹌了一下方才站穩，青雙眸間有些疑：“‘’？誰啊。”

“……”徐平生紅了面龐，“是呀。說我頭髮了，就替我把發帶系了一系。”

卅四登時不幹了：“有沒有良心？我給你系過那麼多次發帶，你一下怎麼了？啊？怎麼了？”

尾隨在這打鬧不休的主僕二人後，孟重仍有些微詞，蠢蠢地想講些卅四的壞話：“師兄，他是魔道之人……”

“你何時這般看重仙魔妖鬼之別了？”徐行之與他共乘一劍，將他一應神態變化盡收眼底，哪里不知道這小東西腦中轉的什麼心思。他把竹扇細骨握收攏，刻意往孟重額心的朱砂痣上了一記，似笑非笑地，“……啊？”

孟重額頭妖核本就敏，哪里得住徐行之這半撥半含嗔的一，氣勢弱去了大半，掩著額頭小聲嘀咕：“我的意思是……”

“……他若能直接將我帶至九枝燈前，那倒是省了我的事兒了。”徐行之勾住他的脖頸，照他耳吹氣，“莫要擔心。”

孟重此人心眼極小，頂多針鼻兒大小，在反省當年自己瞞師兄之事時，也不得把鍋推到卅四頭上去。

若不是卅四貿然跑來尋師兄，師兄也不至於怒急攻心跑去尋九枝燈，致使了二人十三年的離散……

單是思及此，孟重就老大的不高興，更別提此人一見師兄便勾肩搭背，著實可惡。

“若他是聯合了魔道，想聲東擊西，趁機到大悟山去為難元師姐他們……”

“卅四雖不會做這樣的事，但防患之策還是要做的。若是魔道膽敢找如晝的麻煩……”

徐行之偏頭一笑：“……那他們就是找死。”

眉眼張揚的徐行之別有一番勾人之態，看得孟重頭生火，又不能做些什麼，抓心撓肝地難，只能以指尖勾住徐行之側邊臉頰，將他得面朝向自己，俯珍惜地吮住他的雙。

徐行之被他親得直樂：“好了好了，別鬧。這麼高，喝風呢。”

曲馳含笑著這依偎著的兩人，目溫，習慣地手往側旁虛虛一握，好似旁還形影不離地跟著一個人。

掌心落空的時候，曲馳的目也跟著一空。

然而，不消幾個瞬間，他便悄悄掩去了自己的落寞，轉頭看向日乍現的天際，發起呆來。

徐行之與孟重很快便分了開來，他按住孟重肩膀，縱一躍，再落下時，已掛靠在了曲馳的後背上。

曲馳的劍被陡然多出的一個人得微微一晃，但曲馳向來穩得很，被徐行之趴在背上，那踏踏實實的重量也只讓他覺得心中安寧：“……行之，我就算了吧。”

曲馳難得開個玩笑，徐行之卻沒有接他的茬。

他越過曲馳的肩膀，自顧自取走了他的玉柄拂塵，又往曲馳手掌裏塞了一樣東西：“好好拿著。”

……這是他趁著吻時從孟重懷裏取來的、盛放陶閑碎魂的錦囊。

落至且末山間時，曲馳仍珍惜地捧著那流微微的錦囊，略有些恍惚。

孟重方才說過的話在他耳側盤旋：“……如果想他附在活之上，人鳥魚之類的就不必想了。他的魂魄只剩一線，虛弱至極，若遇生魂，也只有被立時吞噬的份兒。 ”

“若是附在死之上、助其回生倒還有些可能，可這一點殘魂，最多也只能存活在蟲蟻之中。且他六識五已散，就算是複生之後也不會記得自己曾生而為人之事，更別說……記得生前之人了。”

“此外，曲師兄，早做決斷吧。這殘魂實在虛弱，我傾盡全力相護，也只能保他三日不滅……”

落地後的曲馳舉目四，眼前率先映了一棵煢煢的小樹。

徐行之聽得後傳來曲馳一聲呢喃：“……桃樹啊。”

且末山位於南洲，燠熱，本不適宜種植桃樹，這一枝枯瘦的小桃樹也不知是由哪只貪食的鳥吃了樹種，遠隔千山萬水地消化於此。

在一片冬日長青的拔水杉樹間，小桃樹作出一副茍且生的可憐相，頭腦，謹小慎微，枝頭開著一兩朵醜陋的小花，想必來年是絕結不出果子來的。

不知為何，看到這棵像極了那人的小樹，曲馳心間便已有了答案。

……此樹虛弱，魂已散。

此，或許是它最好的家。

他手捧錦囊，走向那株小樹，啟開錦囊，由得那瘦弱的一星淺輝出。

小小的殘魂暈頭暈腦地遊而出，打了幾個轉兒，撞上了那乾癟的桃花，它抱住花瓣，隨著花瓣抖晃兩下，才終於認清了路，小魚似的遊回來，乖乖地往曲馳的長袖中鑽去。

曲馳以掌心控住那一抹殘魂，托至眼前，輕聲道：“先進去。等來年春日，我定來接你。”

殘魂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安心地趴在他掌間，由他捧送到枝頭，待一小半都已融枝尖，它才像是醒悟過來什麼似的，自那明蠕的魂魄間化出兩隻小手樣的鬚，去勾曲馳的指尖。

但它的力量太過渺小，什麼也抓握不住，轉瞬間，已消失在了枝頭。

安放好陶閑殘魂，卅四便引著徐行之等人，在山間穿梭起來。

自從山后，卅四不再多發一語，一副恐驚天上人的模樣，著實不像他往日跳自在的行事作風。

徐行之好奇地問他：“你究竟要給我看些什麼？”

卅四不語，而徐平生顯然很清楚他們將要去看的東西，但也緘口不提，只問卅四：“他們會不會出去了？”

卅四簡練地答道：“總該還留著一些。”

這沒頭沒腦的對話令徐行之心中疑雲愈重，不由得轉頭看向曲馳。

他記得曲馳說過，他是在半路與卅四相遇的。

自己與卅四關係好，自是相信他說的話，但曲馳之前也只與卅四不過有個幾面之緣，他又向來穩重，若不是卅四當真有什麼重要的東西要給自己看，且給出了相當可靠的證據，他絕不會肯把蠻荒眾人的行蹤暴給卅四。

正在徐行之心中百轉千回之時，在一棵老柳樹前，卅四突然停住了腳步。

他返朝向徐行之：“……行之，多年之前，我愧對於你的付。”

卅四難得正，彷彿那柳樹後有著一個再嚴肅不過的。可他天生含的雙眼顯然不是為了正經而生的，太過肅穆，反倒惹得徐行之輕笑起來：“……怎麼又提起這檔子事兒了？”

未能看顧好九枝燈、致使他心生反逆的事並不能怨責在卅四頭上。十三年前的卅四年輕，心中只掛有劍道，於外向來不甚關懷，就連徐行之也很驚訝，這樣的卅四，竟能把十三年前道友的一句約定記得這般深刻。

卅四不再說話，展袖一揚，徐行之登覺迎面生風，神離合，乍乍。等再能睜開雙眼時，眼前天地改換，正是一山中境，雲碓茅蓬，閑亭長街，像足了一個逸的桃花源。

徐行之還未及將此打量個遍，一名素葛巾的修道就自境前方拐角閃出影，恰好看見了走在最前頭引路的卅四。

他客氣地向卅四頷首致意：“……卅公子。”

招呼一聲後，他方覺卅四背後有訪客到來。

他的目越過卅四肩膀，只瞧了一眼，手中還在冒煙的香爐便猛地傾翻在地，潑落了一地香灰。

徐行之也看清了那人容，剎那屏息：“……你……”

那人手按劍，朝徐行之方向夢遊似的跌撞著走出兩步，才扯著嗓子憑空大喊：“都出來呀！出來！是徐師兄和曲師兄！是——”

這一聲呼喝竟像是剝離了他全的氣力，一嗓子喊出後，他朗的面容如丘巒崩摧，慟哭著跪伏於地，膝蓋砰然一聲砸在地面之上，砸起了整整十三年的時塵煙，彷彿這十三年來，他都是用膝蓋一步步長跪著走來的。

他單手撐住劍，滿含熱淚地哭喊道：“風陵弟子，廣府君座下，廬州蔡滄瀾，拜見師兄！！”

蔡滄瀾一聲呼喚，於茅屋草棚間跑出了無數人。

他們上的裳洗得發了白，生了舊，但都能看出，是老四門的服制，絕沒有錯。

徐行之畔褪白，又漲上了紅，熱在腔子裏一上湧，衝得他眼前發花。

……十三年，足以熬幹人的十三年。

他以為，除了他們這些有深仇大恨的逃獄之人，已經不會再有人甘願犯傻，癡守著四門之名，不肯離去。

卅四拄劍而立，注視著徐行之：“我卅四從不虧欠道友。這些年離散的弟子不必盡算，風陵山一千三百人，丹峰九百零三十五人，應天川出逃弟子三百七十八人，我卅四為你保了。”

徐行之抖著聲音發笑：“……傻子。”

卅四跟著他笑了：“加上我和徐平生，共計兩千六百一十八個傻子，隨你差遣。”

……與此同時，應天川的解劍島之上，十首一字排開躺在地上，上裹有一層白布。

九枝燈以劍挑開白布，只見底下紅白之橫流，一顆顆腦袋作爛西瓜狀，但仍能辨認出那一張張死不瞑目的面容，其狀甚是驚怖，彷彿在生前最後的時刻見到了什麼厲鬼兇神。

九枝燈盯牢他們的傷口，看了片刻，便將劍撤回：“偏暗紫，形如蚰蜒，是鬼火燒傷的痕跡。”

一旁的周雲烈道：“那想必是鬼族所為了。”

九枝燈不置可否，回詢問發現的魔道弟子：“應天川現在狀況如何？”

那弟子拱手，恭敬稟道：“回山主，於昨夜被發現後，闔川大陣便已啟，鳥雀無出，害死眾弟子的兇徒，定然還留在應天川中！”

九枝燈言簡意賅地下令：“搜。”

言罷，他不去看四散的魔道弟子，而是轉向了周雲烈，神微冷：“周川主擅使槍，可對？”

周雲烈面皮繃得極，瞧不出什麼端倪來，回答也是偏於圓：“不敢當，山主謬贊了。”

九枝燈將手中持劍鏗然一抖，劍出鞘，以劍鳴引得周雲烈眉心輕微搐後，他用劍尖重又挑開白布，口吻難辨喜怒：“這鬼是使槍的。周川主可看得出來，他用的是哪一路槍法？”

周雲烈神在微微震盪後恢復了平靜，彷彿多年來的丹爐藥火已把他的臉烤了鐵板一塊：“……是應天川槍法。”

他惜字如金，多一個字也不肯講，由於不急於辯解，反倒顯不出心虛來。

九枝燈：“哦？”

“當年應天川投誠於您，遁走的弟子足有百十人眾。”周雲烈慢吞吞地推測著，“許是他們潛川中，伺機為之吧。”

九枝燈垂眸看向首：“……這等槍法路數，倒我想起一個人來。”

周雲烈心尖一跳，本能想要察言觀一番，但卻徑直撞見了兩抹點漆似的眸。

……九枝燈並未在查看，而是在看他。

魔道之人雙眸異居多，平時不會輕易顯，九枝燈此時看他，卻離了尋常本相，眼上像蒙了一層明的紅霧，人瞧不清掩藏其下的緒。

周雲烈猶如一腳踩深淵，背上冷汗炸起，蟻蟲似的麻自小肚子一路朝上攀援爬升。

……北南莫不是被發現了？

他暗自驅靈力，靜待九枝燈發難，掌心卻已有細汗集聚。

然而，九枝燈在重新掩上布後，竟就輕輕鬆鬆地收劍回鞘了。

劍刃鞘的薄脆聲響周雲烈暗舒一口氣，可汗還未及落下，他便聽得九枝燈平聲道：“周川主，弟子們搜川，總需要些時間。你常年煉丹，足不出戶，我想去你丹房一觀，看看你新近煉出的丹藥，可否？”

且末山山澗之上，徐行之與卅四並排而坐。

風清水淨，白雲傳，徐行之將“閒筆”化為酒杯，斟出兩杯來，端了一杯給卅四。

徐行之左肩的裳盡了，是剛才一個風陵弟子抱他痛哭時留下的痕跡，描畫出鎖骨的淺痕。

度過初始的狂喜與狂悲之後，大家便開始思慮更現實的問題。

弟子們想知道他們在蠻荒中過得如何，曲馳也想知道眾位弟子在現世中有何見聞，然而徐行之既不在現世，亦不在蠻荒，兩頭都不上話，只好由得曲馳去清點各家弟子，登記造冊，順便答疑解，並留下孟重、徐平生在旁協助，自己則同卅四一起出了境，來此地飲酒閒話。

卅四接杯，一飲而盡，“哈”了一聲，眼淚倒先下來了。

他是徐行之的劍友，不是酒友，酒量頂了天也就二兩。

卅四拿拇指印去眼角嗆辣出的淚花，把杯子重又推到徐行之跟前：“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