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番外一(十六)
“求你”二字, 在卅羅心臟上撞出咚咚兩聲回音。
——嶽無塵既能有此一求,那便表明他知道自己並未失憶。
那他當年為何還肯容留自己山……
然而此時不是細思斟酌的時候, 九枝燈的生死已在旦夕之間, 卅羅迅速定下神來, 彎腰搭住嶽無塵肩膀,漆黑眼珠一瞬不瞬地著他:“你求我, 我自會去。……安心。”
語畢, 他趁混之際, 手指輕住嶽無塵的下, 親昵又輕佻地晃了晃。
在嘩聲中, 卅羅快步朝九枝燈與已沖上臺擁住他的徐行之走去。
岳無塵似是無意地抬起手背揩淨了下,注視著卅羅的背影,有大劫得解的慶倖,也難免對他的過分親近有些然。
徐行之已以靈力在九枝燈上游走一遍, 況著實不妙。他經脈倒逆, 如洪水決堤, 實難阻礙, 若不助他轉逆脈, 不消一刻,九枝燈必會脈竭而亡。
但九枝燈卻恨不得立即死去。
他骨均像是要化掉似的劇痛, 角源源不斷溢出水, 翻來覆去地喃喃著求死, 聽得徐行之心中酸楚, 剛想將他抱起帶走, 遠離這個是非之地,一隻手便了過來。
“給我。”卅羅越過徐行之的肩膀,簡單暴地扯過九枝燈的前襟,“……我知道該怎麼治他。”
在骨作柴、作油的烹炸煎熬中,猛然聽得這麼一句,已痛得神智昏的九枝燈驀然開眼,窮盡全之力抓住他的手腕,掐得卅羅“謔”了一聲。
徐行之托住九枝燈的後頸,詫異地著卅羅。
卅羅被九枝燈充滿求生的雙手掐得疼痛不已,著面皮匆忙解釋道:“……師父私下教過我。”
徐行之轉目看向嶽無塵,嶽無塵把二人對話盡收耳,以目相示,表明卅羅所言不虛。
徐行之稍稍放下心來,鄭重道:“羅師弟,我把小燈給你了。你……”
“施此法,不得有旁人在側,我需要一個清淨遠人的地方。”卅羅不應這虛禮,更何況他久不用魔道心法,救不救得回來還兩說,因此他並不接徐行之的話茬,徑直道,“借你玉髓潭一用。”
玉髓潭間清氣騰繞,一黑一白兩人坐于潭邊,上統一地蒸出嫋嫋煙氣。
卅羅掌住九枝燈心脈,涓流似的向其中輸靈力,循著魔道心法所指出的幾重要大,逐步疏導安他狂暴的脈並加以克制。
輸靈力時,卅羅不敢快,也慢不得,每一靈力都需得維持恒定,否則一旦衝擊到心脈,除了助他速死外別無他用。
此法熬心費力,卅羅冒了一頭的熱汗,強健如他也難免手抖,待九枝燈暴走的靈脈漸漸平息,他面蒼白地朝側邊倒下,撐著潭邊的巖石大口息。
所幸九枝燈暈著,沒人能瞧見他的狼狽樣。
等上攢起了些氣力,卅羅把汗的頭髮往後挽上一挽,才顧得上去照看被他丟在一邊的九枝燈。
那小子上華錦簇,又生得正派安靜,正是個大好青年的模樣,昏厥過去時仍面覆淚痕,誰家父母看到這樣的孩子都難免心心疼。
卅羅看著他,想到了自己初見九枝燈時的場景。
這孩子小崽兒似的,一把瘦骨,低眉順眼,沒有半點魔道好男兒的風範,彼時的他滿心只惦著報仇,本沒把這派不上用場的孩子當個人看。
如今,九枝燈竟是自己能得見挨得著的唯一親了。
看了他一會兒,卅羅手一九枝燈皴裂的,微微皺眉,自玉髓潭裡蘸了點水,抹在他畔裂開的口之上,又用另一隻手替他把松垮下來的襟往上提了提。
“好服啊。”卅羅自言自語,“好好穿著,別往下。若是回了魔道,就你這個傻小子,那群人非吃得你骨頭渣滓都不剩。”
九枝燈躺在地上,對叔叔的□□無知無覺。
卅羅一時氣,又揚起掌,對他腦袋狠狠拍了下去:“……傻小子,真沒出息。”
九枝燈突然魔化的原因並不難猜想,畢竟卅羅這些年冷眼旁觀著,夠資格為他心中魔魘的,也唯有那姓徐的小王八蛋了。
如今的九枝燈,只欠一個徹底死心的機會。
卅羅想,經過近一年的磨泡,他那位固執不輸嶽溪雲的三師兄總算勉強接了弟弟是個斷袖的事實。若是能將徐行之和孟重的婚事儘快提上日程,九枝燈了一個魔障,他也能聽嶽無塵念叨兩句徐行之,豈不是兩全其?
滿肚子花花腸子的卅羅把昏睡的九枝燈還給他的徐師兄,把自己打理清爽,才折回青竹殿去覆命。
殿中無人,他也不慌張,循著一線酒味找了過去。
果然,在青竹殿后的竹林間,點綠環翠地坐著一個嶽無塵。他盤坐在一方黃竹繃的小竹案前,桌上有酒有茶,茶是上好的普洱,酒是極品的花雕。
竹案相對擺著兩個團,另一個似是專程為他預備的,卅羅便老實不客氣地上前落座,抄起酒杯一飲而盡。
已燙好的酒和,他哈地吐出一口氣,只覺周疲憊頓消。
“小燈如何了?”嶽無塵問。
卅羅渾不在意道:“若是死了,我早跑了,哪兒還敢來喝你的酒?”
嶽無塵低頭抿酒,藉以掩去角笑意。
……好了,好了。
天命難違,他就逆了天意,養了卅羅十數年,終於讓他了扭轉天命的變數。
自此後,世上就了一個被心魔撕咬得面目全非的可憐人。
卅羅自是不知道嶽無塵心不錯的真正緣由。
份一經破,那些師徒虛禮便盡數被卅羅拋諸腦後。他支起一邊來,側眸去看嶽無塵,角一勾,一雙眼睛裡拾星點點:“卅羅,羅十三。嶽無塵,你是不是故意給我起這麼個破名字的?”
嶽無塵悶聲地笑起來,出一點牙齒。
他的笑容向來這般秀氣,也沒有什麼染力,但卅羅就是不住跟著他一起笑了。
卅羅邊笑邊側過去:“你早知道我是卅羅,知道我沒有失憶?”
嶽無塵默道:不過是賭一半的可能罷了。
若卅羅當真失憶,也算是前業盡消,救不到九枝燈,也只能算九枝燈命數不好。待救回他的命後把他留在風陵,絕不讓他返回魔道便是。
若卅羅沒有失憶,且願意襄助,那更是皆大歡喜。
話已挑明,卅羅越發大膽,笑嘻嘻地看著嶽無塵:“我裝了這麼些年,你可生氣?”
嶽無塵說:“不氣。”他氣什麼呢,他不得他沒失憶。
卅羅聽嶽無塵這般寬容溫和,心花怒放,又抿上一口酒,點一點頭:“師父果然是看上我了。”
“……傻話。”
卅羅五深邃,因而笑起來格外邪氣:“嶽無塵,你總說我說傻話。你是真不懂,還是故意裝傻?”
嶽無塵心中仍記掛著功改命一事,角帶笑地反問:“我不懂什麼?”
卅羅直截了當道:“我看上你了。”
嶽無塵舉起的酒杯滯在了口邊:“……”
這些年來,卅羅見慣了他各種模樣,最的便是他這小迷糊的樣子,早起、酒酣,或是遇上不懂的事時,他都會出這樣迷茫無措的表,勾人得要死。
但一想到他什麼都不懂,卅羅就又有點上火,總覺得自己是剃頭挑子一頭熱。
如他所料,嶽無塵拒絕了他:“不行。”
“為何?”既是早有準備,卅羅當然不會撒手,口吻還心平氣和。
“你我是師徒。天地君親師,肖想師長,有悖倫常。”
“師父個屁,虛銜而已。”卅羅不屑道,“若論年歲,我比你還虛長上幾歲。況且你收我也不過是當眾提了一,一無叩首,二無公禮,算不得數。”
卅羅抄了這許多年書,好歹養出了點翩翩風度,但流氓霸道的子卻早早長了骨頭裡,輕易是抹不掉了。
聽他不像是在信口胡謅,嶽無塵有些頭痛。
他早就想過,卅羅若能助他化了九枝燈這場劫難,就證明此人可在正道立足,卻未想到他甫一完任務,就給自己出了這麼大的難題。
見嶽無塵面難,卅羅也不怎麼失。
他自知不能在一時半刻求得此人之心,此時挑明也不是為了他就範,只是恰逢今日出了九枝燈之事,他終於能幫嶽無塵一回,一時間便生出了更多的念想和期盼來。
自己這般優秀,假以時日,嶽無塵哪會有不心的道理?
“我把話擺在這兒。”他咬著酒杯邊緣,一口飲盡,鬆開口去,任酒杯落掌中,神采飛揚道,“嶽無塵,我看上你了。我卅羅認定了誰,誰也走不,是海我闖了,是天塹我也翻了。有朝一日,我定要讓你心甘願地告知天下,我卅羅是你的道。”
岳無塵意義不明地笑了一聲。
卅羅挑眉:“你笑什麼?”
岳無塵看向他,被酒意染得淚點點的雙眼微微瞇著。
過這張臉,嶽無塵想到了自己遙遠的前世,想到行之被污蔑時的憤怒面容,破碎的右手,絕的低呼。
被他一手養大的年在喊他,“師父”、“師父”,聲聲泣,可他那時已無法再抓住那只手,為他當年犯下的錯誤彌補萬一。
嶽無塵沒有說出心中真實所想,而是溫聲岔開話題道:“……我記得你小時候,曾把‘天塹’念作‘天斬’。”
卅羅臉上微紅,有些惱道:“提這作甚?喝酒喝酒。”
嶽無塵替他斟上一杯酒,卅羅端過,大方道:“話既說開了,從此後,你私下裡便我卅羅吧。”
嶽無塵淡淡拒道:“不大習慣。”
卅羅單肘撐在竹桌上,問他:“卅羅和羅十三,你更喜歡哪個?”
“都是你,有何不同嗎?”
卅羅笑:“你喜歡哪個,我便是哪個。”
嶽無塵搖了搖頭,又說:“……孩子話。”
卅羅不高興嶽無塵把自己當小崽子看待,好似他比自己多活上了百八十年似的,但他很知道速不達的道理,遂不再提此事,道:“四師弟這大典辦得不圓滿,事傳出去定然不好聽,風陵得再風風地辦個大喜事,把此事的風頭過去。”
一聽“大喜事”三字,嶽無塵終於出了孩子似的純粹笑容:“……是,是該快快辦起來了。”
蠻荒之中,押送一頭異蜥的周北南完任務,帶著包括程頂在的十名弟子,朝與父親事先約定好的開門走去。
而距他們半裡開外的一斷崖上,一雙眼睛正悄悄窺伺著一行人。
“……看服飾,這幫臭道士是應天川人士,是來此巡視、或是流放罪寇異的。”觀察片刻後,祝東風對後之人提議道,“王上,要不要打殺他們,吸取他們的修為?或是尾隨他們,等蠻荒之門開啟之時,逃出這鬼地方去?”
被他稱為“王上”的是一名俊男子,名喚南貍。
他漫不經心地著自己的新制排笙,往那一隊弟子的方向了一眼:“蠻荒之門就開在四門之間,你要徑直逃到人家老家腹地裡去送死?”
祝東風躍躍試:“那就都殺了?”
“瞧見那個帶頭的了嗎?”南貍用排笙朝他們指了一指,“看服飾,那人乃是應天川上級弟子,我們若索了他的命,必招致四門報復。你難道嫌我們在蠻荒的日子太好過?”
祝東風面不甘:“……那就讓他們這般便宜地路過?”
南貍隨口玩笑道:“若他哪一日落魄了,被流放至此地,我們再好好招待不遲。”
祝東風只好收起無謂心思,掉頭一,驟然吃了一嚇。
——有一名應天川弟子站住腳步,正直勾勾向二人所在之。
祝東風濃眉皺,悄悄握了腰間劍柄,暗自心驚。
明明他與王上來時已匿了氣息和形,一名平平無奇的年輕道士竟能察覺到他們?
現如今蠻荒外的臭道士,修為已達到如此程度了嗎?
周北南一路走一路照看著弟子,生怕有人掉隊,這次一回頭,便看一名弟子竟駐足不了,臉一變,厲聲喝道:“那個誰,葉什麼來著,發什麼愣?”
剛通過東皇祭禮比賽、如願穿上了門弟子服飾的葉補正著半裡外的一陡峭崖壁出神,聽到呼喚,如夢方醒,拔足趕上來,唯唯諾諾地應道:“周師兄,我……”
周北南毫不客氣:“到蠻荒來還這般三心二意,出來一隻猛將你叼走你便知道厲害了!”
葉補閉了,低頭認錯:“周師兄,弟子知錯,再也不分神了。”
看他水汪汪又無辜的眉眼,周北南莫名想到了另一雙眼睛。
……那雙眼睛又大又亮,黑白分明,卻總含著野草似的倔強,讓人不住想他的臉。
周北南的氣登時消去了大半,輕咳一聲,捺下角笑意,努力作出一副嚴苛模樣:“走走走,休要再耽誤時辰了!”
隨著隊伍繼續往前走時,葉補忍不住再次回顧。
那斷崖上的花兒生得真好看,紅如霞,熱烈飛揚,就像一片落世間的天火,他在人世從未見過,今後怕也是無緣得見了。
南貍坐在羅漢花叢間,信手摘下一枝來把玩,聽到祝東風的回報,不以為意地抬眸去,卻恰與遠的一雙眼睛視線相接。
他看不見南貍,南貍能看見他。
一眼之下,南貍微怔,不站起來,往崖邊走出幾步。
祝東風疑:“王上,怎麼了?”
南貍著那小道士轉離開的背影,若有所思地低語:“……他的眼睛,像個故人。”
剛一出蠻荒,周北南還未來得及洗塵,便有一封燙了金紅火漆的信函自前呈了過來,說是風陵來信。
周北南接了來,剔開封印,只瞧了一眼,眉頭便蹙了起來。
本與他約定一同去湯池沐浴的程頂見他表不定,問道:“周師兄,怎的了?”
周北南重重哼道:“……死斷袖!”
程頂:“……?”
周北南抬起,罵罵咧咧地朝外走去:“男子與男子歡好還自罷了,還搞明正娶那一套,不嫌丟人現眼!”
程頂納罕之餘,將松寬的腰帶重新系好,追出去道:“周師兄,不洗澡了?”
“還洗什麼?!”周北南一招手,“程頂你也過來,去我的私庫,幫我挑幾樣寶貝,越名貴越好。姓徐的搞出這等醜事,我周北南怎麼著也得給他把場子面子給找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