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下旬,河東的兩場勝利傳到咸時,引發了滿城奔走相告,關中人欣喜不已,恍惚間,好似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始皇帝的東征大軍攻滅某國傳回捷報的場景中。
“攝政定也能再掃六國罷?”
“什麼六國,不過是一些群盜,看彼輩將西河禍害了什麼模樣!”
多虧了黑夫搞的輿論宣傳,西河的慘相被夸大后告知全關中百姓,讓他們生出了切之痛,聽說西河之師的各支部隊,在計算首級后,在大河邊用敵人的首級堆了許幾個大京觀,都不由直呼痛快!
更有人囂道:“當年始皇帝未曾殺干凈的六國余孽,這次定要屠個干凈!”
這種“民族主義”的緒渲染了許多秦人,戰以來的迷茫一掃而空。
但在朝的那些來自關東籍吏聽聞此事,就有不一樣的了。
甚至有個來自齊地的博士伏生提出,西河之師不留俘虜,統統殺戮的做法太偏激了,他進一步提出,應該取消上首功制度,理由是秦人首功”太野蠻“,太駭人聽聞了,應該像古時候那般,文明一些,起碼要改以割右耳來計數。
連伏生自己也沒想到,他的上書還真到了攝政的重視,還點了他到偏殿里陳述,結果才進門,卻見攝政似笑非笑,一副看戲的架勢,良策有許多個出秦地的獄吏瞪著他,其中更有剛從函谷關回來的司馬欣,對著伏生就是一通懟。
“豎儒,誰告訴你只有秦才以斬首論功的?”
接下來是漫長的辯論,司馬欣雖然貪財而無原則,卻還是有點本事學識的,從春秋時齊國人割吳國人腦袋,說到齊技擊的論功規則是:“得一首者,則賜贖錙金。”證明齊國也并非什麼“文明國家”,不過五十步笑百步耳。
“唯一的區別,便是秦之斬首論功公平公正,于是秦人捐甲徒裼以趨敵,左挈人頭,右挾生虜。秦卒與山東之卒,猶孟賁之與怯夫,以重力相,猶烏獲之與嬰兒!”
司馬欣對黑夫道:“攝政,首功乃秦軍立軍之基,若如這儒生所言,反而會更不公平,婦人之耳與青壯之耳,染了污,沒那麼容易區分,徒令婦孺也遭到屠戮罷了。“
畢竟為了爭首級,武揮向自己的不在數,黑夫又不是沒經歷過。
伏生只能承認這點,但又強調,古時候的王者之師,比如商湯、周武是可以做到的,所以才能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軍隊開過去不用打仗就贏了。
在伏生看來,既然攝政乃是圣人治國,自應效仿。
“流漂櫓。”黑夫卻說了這四個字,這是所有鼓吹上古仁王的儒士無法繞過去的一個問題。
“殷周易代,牧野之戰,一樣沒流,余還聽張蒼說,有《周書》之逸篇,說戰后周武王所殺戮殷商貴人老,多達十數萬,淪為奴婢者更不計其數。”
春秋時期,那所謂的溫文儒雅,禮樂制度,只是貴族對貴族罷了,在戰場上還能敬個酒喝個詩,眼看要輸了,聲明自己投降,就會被好好招待——因為貴族可以換贖金啊。
至于跟在戎車屁后面吃灰的國人徒卒,野人炮灰們,貴人們的車,絕不可能在你面前停下……
“君子不重傷,不擒二,古之為軍也,不以阻隘也,寡人雖亡國之余,不鼓不列……”
黑夫搖頭道:“聽上去倒是不錯,不過,吾等不是宋襄公,不要那種蠢豬式的仁義道德。”
“更不可能以德報怨!”
在西河人眼里,這不是簡單的戰役,而是他們的復仇之戰。對西河破壞最大的當屬楚軍,而魏軍隨其后,畢竟張耳是游俠出,他麾下的所謂魏軍,也以輕俠匪盜為主,秩序極差,對河東、西河都造了很大的破壞。
“既然他們能來到西河,能對西河人舉起屠刀,那就要有同樣死于屠刀下的覺悟……”
黑夫就是故意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聽憑大軍不留俘虜,將坂和芮城敵人盡數殲滅的。
最后能活下來的,只有那些籍貫河東,被迫從賊的河東民夫。
伏生最后討了沒趣,灰溜溜地走了,他的上司叔孫通倒是機智,抬出公羊派的理論來證明這是對的:
“父之讎,弗與共戴天;兄弟之讎,不反兵;游之讎,不同國。”
“故西河人為其父母兄弟家眷鄰里復仇,可也!”
陸賈給黑夫的提議就深思遠慮多了:“攝政,今日西河人盡殺俘虜,因其曾屠西河。而據臣所知,不楚、魏、趙群盜肆西河,又是因為十余年前,其父兄死于秦人劍下,被斬了頭顱作為首功……”
“秦軍可沒將兵對準老弱婦孺,更從未屠城。”司馬欣依然強辯。
“我家在壽春,十余年前,秦軍城,盡管未曾屠城,但破人家宅,劫帛者仍不乏數,稍有反抗,被說負隅頑抗,殺之又何難?最后還能割了頭顱,作為功賞。”
“如攝政一般能約束屬下的畢竟不多,我的鄰人,便是被這樣的兵所劫,一場仗下來,家家皆服素,當年尚且如此,若現在放西河之師進魏地,彼輩殺紅眼后,還能恪守軍法麼?”
作為淮南壽春人,陸賈對那場戰爭印象深刻,他以為,這種鼓勵復仇的理論是有問題的。
它像一個仇恨的車,反復轉,永不停息,推著雙方白刃相。結果就是六國之人不服秦,秦能取其地,而不能得其心也,雙方帶著怨恨,反復復仇,最后恩怨越結越深……
“難道真要將六國故地之人屠盡,這仇恨的子,這推刃之道,方能停下?”
堂下的辯論仍在繼續,黑夫卻有些走神,他一下子想起,自己參加的第一場仗,是秦始皇22年的外黃之戰。
那時還是屯長的自己,一腳踹開屋舍,卻只見到里面年邁的老者和一個瑟瑟發抖的孩。
他們很可能是某個死于黑夫劍下的輕俠家眷。
黑夫沒有手,他朝哆嗦著請求赴死,留孫兒一命老者拱了手,退了出來,還為其合上了門。
那是他人生中一件小事,但時隔17年,黑夫忽然很想知道,那個孩子現在怎樣了?
他順利長大人了麼?
還記得當年那個破門而,卻又彬彬有禮退出來的秦兵麼?還念著父兄被殺之仇麼?
他現在,是像張耳父子一樣,記著故仇,拿起武,站在張耳的軍隊里,在西河大肆屠戮,現在了河岸上京觀里的一顆腐爛人頭呢……
還是老老實實呆在外黃,扛著鋤頭料理田地,做著小本買賣?
“真希是后者啊……”
黑夫嘆了口氣。
歷史轉了一圈,他現在做的事,是新的開始,還是舊的回?口口聲聲要打破歷史周期律,可事實上,連這無盡的仇恨鏈條,都很難一劍斬斷啊……
良久后,黑夫才止住了眾人的爭論,說道:“奉常說得對,若一切都如十余年前一般,不加更易,這場仗縱是勝了,也不過是又一場能并而不能凝的征服!”
他掃視面前各執己見的群臣,擲地有聲地說道:
“但我以為,能讓這仇恨之停下的,絕不是單方面的以德報怨。”
“而是秩序和時間!”
眾人肅然,黑夫才又道:
“八千、一萬五千,盡作京觀,大河為之赤,西河人也該解恨了,消氣了罷?”
他讓文吏提筆記錄,宣布道:
“從十二月起,各軍私自死俘虜者,將視為私斗!往后士卒擒俘虜與斬首等功,而對軍而言,擒俘虜10人,相當于斬首11級。”
“俘虜被擒獲后,將由軍法統一審理,判決,據其罪行不同,死、為隸臣、或釋放。”
沒有人是圣人,不可能原諒敵人,就連儒家,底線也只是以直報怨。
那就讓他們,承的大秦國家僚主義的鐵拳吧!
用理代替。
讓公審,來代替私人的刑罰,這是秦國一貫的規矩,也黑夫最喜歡的地方。
俘虜們將以殺人罪,群盜罪,強暴罪,搶劫罪,謀逆罪來論,反正最后都難逃一個死。
其結果將是,軍法會很忙很忙,黑夫剛在云宮重新建立的“學室”,那些年輕法吏必須批培訓,然后立刻開赴前線,旁聽、記錄、最后親自參與審判。
沒時間細細甄別,原則是寧可殺錯,不可放過,鼓勵相互舉報,在西河做過以上事的人,會死得比斬首更慘。
而張耳、項籍、蒯徹等人,更會被列為罪大惡極的戰犯,對他們的審判定會宣揚得人盡皆知,最后可能會到趙高一般的待遇……
司馬欣等秦籍吏自是舉雙手贊,陸賈也極力贊同這種方式。
“父不誅,子復讎,可也。父誅,子復讎,推刃之道也。”
一句話,父母因自罪惡而死于法律懲罰或他人報復,子不得復仇……這是儒家為其“大復仇”做的補充,與之相對的則是“國仇九世可復!”
黑夫還追加了幾個原則,發往前線,讓占領河東的韓信軍嚴格執行。
“凡誅,非誅其百姓也,誅其百姓者也,我軍東出,是為誅,而非屠戮和復仇!”
“不屠城,不殺老弱,不躐禾稼,未在西河的六國兵卒,只誅首惡,只要愿放下武者,可以赦免其罪。”
頂多臉上刺個字,作為奴隸,比被殺好吧。
而對忐忑不安的普通黔首,黑夫還有一份大禮要給他們……
“等天下再統,在所有該罰的反賊上刺完字,穿上褐發配后……”他暗暗笑道:
“我會廢除大部分刑!”
……
而等這場朝會結束后,黑夫下了陸賈等人,寬他們道:
“汝等放心。”
“我明白汝等關東之士的想法。”
墨家希天下人都能兼,別人的兒子好似自己的兒子,其他國如自己的國,如此便能天下大同。
但要黑夫說,只有天下先政令一統,從和神上消滅死分子后,才能開始講故事。
關于炎黃子孫,關于大一統的故事……
數百年,幾代人反復講,才能讓蕓蕓眾生相信,自己屬于同一個國家,同為冠諸夏,而非不能在一個屋檐下生活的仇人時,才能謀求兼。
“我不是要停止這仇恨之車。”
黑夫獨自來到九鼎殿,面朝殿陳列的赫赫九鼎,這諸夏至寶,就像它的鑄造者期盼的那樣,舉起手,立了誓!
“我要碎這個車!”
……
但有的人,卻仍在為推這個車向前而孜孜不倦。
十一月底,初雪在關中降下,當前線傳回韓信斬周叔,攻占安邑,張耳北逃平與趙軍匯合的消息時,南方也有一封急報。
“項籍收復淮南后,又率師西進,對著衡山、南郡,發起了攻勢……”
聽聞老家有些危險,黑夫皺起眉:
“來回奔走千余里,還真是一刻不歇啊,項羽這是想……圍魏救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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