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離眛被帶到皋關府中時,黑夫正站在庭院里弩。
的是一個吊在樹上的假人,黑夫一勁裝,手持式樣古舊的秦手弩,每每發矢,都正中五十步外假人要害,或頭,或,或腹。
當然,也偶有中腳的。
在陳恢稟報人已帶到后,黑夫放下了手弩,轉過,看到被衛士用繩索縛住,甚至還拷上桎梏,使其難以彈的鐘離眛。
鐘離眛被按在地上,黑夫走近跟前,蹲下子來,仔細端詳他的容貌,看了良久后嘆息道:
“果然是你啊,那個十八年前,從我手里逃走的賊人,縱然披了甲,蓄了須,我還是認得出你。”
他指了指后滿箭的假人:“要中腳,可比中腹難多了,我說得對罷,敖……不,應該是鐘離眛,當日若非你箭下留,這世上,便沒有什麼夏公了。”
鐘離眛仰著頭道:“我也認得出你,當年的黑面亭長,曾狠心將盲山里百余人繩之以法,卻為了幫一個無辜過的公士,白送了他四千錢,我殺人歸楚國,卻被你剝繭,通過蛛馬跡查了出來,在此之前,我從未見過如此干的亭長。“
黑夫頷首:“我在那之前,也未遇到過你這麼難纏的賊。”
二人旋即默然,似是陷了回憶,十八年前的安陸山林,秦楚邊境,那忘我的追擊,警匪驚險的鋒,以及生死一瞬的恐懼。
鐘離眛哈哈大笑起來,黑夫隨其后:
“還是當年好啊,我雖是最卑賤最低微的秦吏,區區亭長,只管捉賊除惡,辦案查案,保十里平安,卻過得很充實。”
就是這樣的他,卻被這個時代一點點,推到了最前沿。
沒法子,不做弄兒,就只能被頭打落,變簡牘上的一個簡單的名:黑夫。
而給他警醒的,恰恰是鐘離眛的那一箭!
“你那一箭,我在汝南渡口還回去了,那帶傷逃走的楚騎從,是你沒錯罷?”
鐘離眛道:“確實是我,夏公倒是毫不留,恨不得將我擊殺。”
黑夫攤手:“這分明是當日你離去時說的,說秦楚當在不久后戰,你我在戰場上,或許還能再會!屆時,便各自以兵戈作為問候罷,我可是記得清清楚楚!”
鐘離眛頷首:“確是如此,知道鲖之戰是公所為,我倒也心服口服了。”
惺惺相惜,這大概是鐘離眛當年沒有直接殺他的原因罷,自詡為士,也承認對方是“士”。
就這樣,黑夫坐在階上與之對話,聽上去還真有點像故人相見,其樂融融。
如果不是一個高坐階上,一個淪為階下囚,綁著繩子的話。
鐘離眛被綁久了,手腕破皮,流不暢,難免齜牙咧,黑夫玩味地笑道:“你莫不是想說,縛太急,乞緩之?”
“確實縛之甚。”鐘離眛舉起沉重的桎梏:“可否松一松?”
黑夫卻毫沒有放他的意思,打趣道:“縛虎不得不,更何況,這是遲了十八年的法網,你且先著罷,還有……”
黑夫看向陳恢:“我聽說,你降我?”
鐘離眛道:“夏公也看到,項氏不救,我堅守孤城多日,自問亦不負項氏,既然攝政寬容大量,不記恨當年一箭之仇,更能釋我麾下數千人,鐘離眛愿降!”
黑夫笑道:“好啊,良禽擇木而棲,這話許多人來投靠時對我說過,但你……鐘離眛!”
他收斂了笑容,指著鐘離眛道:“我偏偏不信,當年為了楚國能孤潛秦境的鐘離眛,亡國十余載一直四奔走謀求復國的鐘離眛,會投降!”
鐘離眛矢口否認:“夏公,我是想讓楚國早日遠離戰禍。”
“夏公當記得,十八年前,以我的本領,隨時可以悄無聲息地逃走,為何拖到案發?還非要帶著其他幾個庸耕者一起走,甚至不惜以為餌,為不會騎馬的六人爭取時間?實際上,他們不是楚國細作,只是在楚國活不下去的普通庶民。”
“當初我混這些楚國逃民中間過江,藏份。到秦國后,眾人才發現,并沒有傳聞中的好日子,在秦或在楚,區別不大。為邦亡之人,想要在異國公平相待,何其難也,于是眾人便后悔了,想要逃回楚國去,那里雖然也好不到哪去,但至是故鄉,還有親人。”
“我一個人離開,自是不難,但若棄他們不顧,事后被發現了,眾人皆要連坐服刑。我不愿讓他人為我累,便想賄賂里監門,為吾等偽造驗傳,誰料他卻中途反悔,我不得已殺之……這便是那起案子的緣由。”
“我當年為了救六個楚人,寧愿犯險。”
“今日也是為了救城中數千人,而甘愿不戰。”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天下局勢已定,楚國數百萬生民何辜?項氏自取滅亡,但楚人,不必為之陪葬!”
“故我愿降于夏公,夏公所患,不過是楚人怏怏不服。攝政與我的仇怨,楚人皆知,若攝政能釋我,則楚人自覺不必遭報復,自無抵抗之心,我愿為攝政招降楚臣,如此,則楚不難定也!”
這半真半假的肺腑之言,黑夫似乎有些容:“聽上去不錯。”
“但鐘離眛啊。”
他忽然又笑道:“你這樣做,當真是看明白了形勢?還是說,你依然執迷不悟,想要通過這些話語,在我軍中站住腳,慢慢取得我信任,最終靠刺殺我,來為楚國贏得茍延殘的時機!?”
“你是想做從背后刺殺慶忌的要離。”
“還是潛藏在秦宮里,刺殺始皇帝的高漸離第二?”
……
隨著黑夫的忽然翻臉,鐘離眛再度被侍衛按倒在地上,臉著地面。
“我知道你的打算。”
這會,黑夫是真正的居高臨下了,指著鐘離眛道:
“你這樣的人,我見過太多。”
“比如高漸離,十年前,他被熏瞎了眼睛,作為宮廷樂,但仍然不忘為荊軻和燕國復仇,我當日匆匆宮,打算阻止此事,不只是為了護始皇帝,也是為了救他。”
“不,不能說是救他。”黑夫搖頭。
“我要挽救的,是秦始皇帝對六國之民愈來愈深的忌憚歧視!”
“但我遲了,高漸離的筑拋了出去,砸碎的不只是那筑,還有始皇帝善待六國的最后期。從此以后,始皇帝再不親近六國之人,甚至想依靠戰爭,將六國青壯在海東,在嶺南消耗掉!”
好好的大一統,也變了十多年的停戰。
“高漸離以為他自己的所作所為,不負荊卿,不負燕人,世人也皆贊不絕口,以為是大勇之人啊。”
“可在我看來,他卻做了大惡事!”黑夫咬牙切齒。
“你也一樣,站在楚國角度,汝大可自詡為孤膽英雄,但在我看來,卻是害天下陷萬劫不復的惡徒!”
鐘離眛在冰涼的地面,冷笑道:“我本無此意,但沒想到,公竟怕死至此?這便是要一天下的英雄?”
“大膽!”
陳恢斥責,黑夫卻讓他退下,留著幾個衛士即可,他接下來,要跟鐘離眛,這位故人說幾句發自肺腑的話。
“是否英雄,不由你我來定,而由史書來定,由后世之人來定。”
黑夫讓人將鐘離眛提起來,讓他站直子。
“看的不是決事是否豪氣沖天,打仗是否先士卒,甚至不看行事是否明磊落,而是看此人對這天下,是否有建設,有傳承,而非破壞。”
“而且你沒說錯,我的確怕死。”他自嘲一笑。
“剛開始,是不怎麼怕的,我曾在云夢澤力擒三賊,帶著人去緝拿殺人越貨的盜墓賊,最兇險的是深盲山里,被數百暴民圍攻……”
“那時的我,一心只想著做事,做個好亭長,未曾想那麼多。”
或者是足夠自信,想用正確的方式,改變這個時代。
“你知道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怕的?”黑夫回過頭,看著鐘離眛的雙目,好似看到了十八年前,自己青稚的倒影:
“便是被你了一箭之后!”
那一箭穿的不只是小,還有他的三觀。
“我才知道人命何等脆弱。”
“我告訴自己,我的命,比秦始皇帝還重要!”
從那以后,黑夫變了許多,他做的一切,不再是為了正義,為了良知,而為了讓自己更安全。
地位一點點拔高,打仗越來越慫,能不冒險,就不冒險。
為了正確的目標,不再吝惜用卑劣的手段,甚至會將自己,包裝得冠冕堂皇!
他從需要沖鋒陷陣的屯長,到隨時會被當做棄子的司馬,就算做了列侯,做了封疆大吏,亦不安全,皇帝一聲令下,黑夫就必須死,秦始皇帝是個強勢的人,黑夫必須,只能做他的“武忠侯”!
不管活著還是死了。
但黑夫不敢跟始皇帝為敵,欺負他那弱智的兒子胡亥倒是很擅長。
“現在,我是再無憂患了。”
黑夫慨:“但我,也旋即了整個大秦,最大的弱點!”
黑夫哪能不明白,他建立的臨時制度,有天然的弱點,那就是在傳承上,極其不穩,他活著一天還好,他若不在了,恐將人亡政息。
雖然立了長子做“大子”,也就是繼承人,但弱冠子哪能讓悍將智囊們心服口服啊,若黑夫有個三長兩短,他的手下們,就能打一場“繼業者戰爭”!
“鐘離眛,汝等發覺難以勝于戰陣,便想抓住我最大的一個弱點。”
“只要我暴斃,這新造的大秦,便會分崩離析,楚國又能涅槃重生了,對麼?”
鐘離眛默然良久,沒有承認,也沒否認:“既然夏公不信,那便殺了我罷。”
“殺了你?”
黑夫失笑:“我可不是忘恩負義之人,一箭之仇,我在第一次伐楚時便報了,而現在,我要報答你當年的不殺之恩了!”
“但我不會重蹈秦始皇的覆轍,我不會讓你有機會做第二個高漸離。”
“你不會再見到我,而會遷徙去遠方,就此再不相見!”
“如此一來,我不必殺死我敬重的士,你也能做我的馬骨,被我利用。”
雖然,這骨頭被仍得遠遠的。
黑夫給鐘離眛下了判決。
也為這十八年的恩怨,做了了斷!
“想看看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風景麼?我送你去!”
“去看看那西域風吧,看看天外有天。”
“或許那時候,鐘離眛,你也能為楚犧牲的狹隘里走出來。”
黑夫揮了揮手,衛士開始將鐘離眛,往門口拽去,從始至終,黑夫都沒給他松一個結。
鐘離眛沒有掙扎,沒有歇斯底里,他只知道自己的賭博,賭輸了。
“黑夫,你果非當年的湖亭長了……”被帶走時,他只是如此嘆息。
“你也一樣,不復當年。“
黑夫住了衛士,對鐘離眛道:
“記住,鐘離眛。”
“我之所以留你命,不是因為眼前的項氏部將,一心為楚續命的鐘離縣公。”
“而是因為那個十八年前,盡管作為楚諜,卻還存有超越國籍的良知,會為了六個楚隸以犯險,在火燒廄苑時,放過廄吏等人命,甚至不燒耕牛,有所為,有所不為的楚士!”
“那個我,秦吏黑夫,一直敬重的對手!”
……
鐘離眛被帶走了,他會被包裝接大義,投降黑夫的楚將,得到厚爵重賞,然后送到遠方做富家翁。
而黑夫也會再一次寬恕一個仇人,讓楚國那些意志不堅定的縣公將尉好好考慮考慮未來。
但對黑夫個人而言,這件事更大的意義,他了斷了一樁私人恩怨。
放下手中的弩,這一次,他終于準確命中了樹上假人的。
十八年前,黑夫青稚沖的一面,死在了鐘離眛箭下。
“沒有那一箭,便沒有今日的我。”
黑夫喃喃道,而現在,是可以真正向前邁步的時候了。
“這天下匈匈,無罪之人肝膽涂地,父子暴骸骨于中野的混戰,也是時候,做一個了斷了了!”
召來陳恢,黑夫下達了命令:
“滎失守,楚軍將退,派人去通知灌嬰、隨何、酈食其、東門豹、張良,還有……陳平!”
“開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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