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黑夫所作所為,早在問那句話前,通過親耳聽,親眼看,喜其實早已明了。
而現在,更是越來越清晰了。
但他心里,依然有一個沒有解開的結……
過了渭橋,已經能約約,看到東方驪山高大的影,再繞過松柏依依的驪山,喜此行最重要的一站,秦始皇帝陵,便到了
“陛下。”
遠眺如覆斗倒扣在地上,高大如一座金塔的始皇帝陵封土堆,喜朝它下拜,三叩其首,拱手啞著嗓子道:
“臣,回來看你了……”
……
喜的一生命運,與這個時代,與始皇帝在位時間是相始終的。
雖遭謫貶,可當喜在西域的茲城,從東方來客那兒,證實始皇帝死訊時,卻痛哭了一場。
他哭得撕心裂肺,哭到不過氣,然后就開始吐,先吐這頓的,再吐上頓的,最后是黃膽水,將士卒們都嚇呆了。
說來真有點諷刺意味,始皇帝信任胡亥、信任李斯,將江山留給了他們,結果一個胡作非為,另一個則轉頭賣了社稷,而世間為他的死而到悲哀的人,除了扶蘇、黑夫外,竟然是那個痛罵過他,又被他趕跑的喜。
哪怕從前父母逝世,喜都沒哭得這麼傷心過。
不只是為人臣對君主的哀悼,更是對始皇帝的惋惜。
“陛下他,再也沒有機會,挽回那些晚年犯下的錯了……”
而喜也有種預,隨著始皇帝去世,早已如同沸鼎的天下沒了蓋子,定會不寧。
好在,另一位鐵腕人橫空出世,將已四分五裂的江山,再度凝聚起來。
時至今日,當喜擺在始皇帝陵腳下時,更能深刻拜到,始皇帝,的確已赴黃泉,從來沒安分過的皇帝,此刻卻安安靜靜地躺在地宮里,對地上發生的事置若罔聞。
他終究是沒能等到西王母,未能長生不老。
帝王將相,不論功績多高,權勢多大,也有腐朽的一天。
蒿里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踟躕。
喜不由有些傷:“人生不滿百,哪怕偉大如始皇帝,也難逃此數。”
連秦始皇帝都倒下了,那這世上,有什麼是能夠長存不死的呢?
喜在秦陵腳下,想起了在杜亭里,與黑夫的后半段對話。
“制度!”
當時黑夫如是說。
“君主會一代代老去,死亡,帝國也會衰敗,腐朽,改朝換代。”
“但一個完善的制度若能推陳出新,便能超越一姓一氏的局限,不會輕易腐朽!”
在那間亭舍,帝國最基層的單位中,他們談的卻是無比宏大的命題。
“中原政治與文化之變革,莫劇于殷、周之際。周朝改變了夏商的制度,從兄終弟及,變為父死弟及、從尚鬼崇巫,變為民為神主。這一切,都源于周公作禮,用宗法來維系天下,后來周朝雖然衰敗,但周的制度,卻在十二諸侯中延續,再傳遞給七大戰國。”
“盡管世人皆言禮崩樂壞,但周制的影響,依然刻在骨子里,時至今日,仍有人念念不忘……”
“而如今,又是一大變局!周秦之變!”
“秦制由商君肇始,而后人用了百年時間來索,最終由始皇帝落,雖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卻也是放眼古今,最好的制度了!”
“而這個制度關鍵之,上有能穩定傳承的皇帝,中在于集權的朝廷,其基石,則是完善的律法,還有千千萬萬個,如你我當年一樣,奔走于基層的小吏。”
“所以,喜君問我還是不是秦吏?”
“說實話,這天下若無我,不知幾人稱帝,幾人稱王,保住了大秦的人,是我。功臣們不斷對我歌功頌德,將我說是五百年一出的圣人,希我能取代秦。”
黑夫看向東方:“但我不會踏出那一步,我曾對人起過誓,說這一生,都會以秦吏的份,善始善終。”
“可我卻不能保證后事,新的大廈已經建,棟梁換了個遍,后世的繼業者,若想給這廣廈換個牌坊,已不是我能控制的,若是強求,反倒會再度生出子來。”
中國很特殊,上面的皇帝,那一家一姓可以換。
但只要有三樣東西不變,這文明便不算亡。
下層建筑,百姓生計不能絕。
上層建筑,政治制度的傳遞不能有大。
空中樓閣,那些文明的華,諸子百家的余韻,能一代代保存!
若能如此,這個文明,便永遠不會亡!
這才是黑夫拼搏一生,想要維護的寶藏……
“所以,縱我以秦吏自詡,但今日之人,后世之人,恐怕他們仍說,黑夫名為秦相,實為秦賊!黑夫之心,路人皆知!”
他攤手道:“我不強辯,非要為自己立牌坊不可,反正這二十年來,違法紀,以權謀私,臣賊子之事,我做了很多,謀殺大臣、無恥奪權、以下克上,一樣不。”
“我未能如秦始皇帝希的那樣,做一個乖乖死去‘武忠侯’。”
“也未能如那諸多嬴姓死忠,公族貴胄希的那樣,做一個最終大政奉還的裱糊匠。”
“我只是覺得,我這一生,雖最終難以守住‘秦’字,但我,至還能守住‘吏’字。”
“吏者,民之懸命也,這句話,是喜君告訴我的。”
“從與喜君相遇到現在,黑夫敢說,自己的所有行徑,無愧于人民!”
“所以,我是否還是秦吏,真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這個可能會被說秦賊,被‘忠臣’們暗暗謾罵,口誅筆伐的人。”
“他卻會改善秦制,建立一個,能讓‘秦吏’,不,嚴格來說,是法吏源源不斷的制度!”
“這世上不缺吏,但喜君,仍缺法。”
“法者,天下程式也!”
它代表了一種理想,一種從商鞅時代,延續下來的理想。
它能讓手中有劍者不敢造次。
它能讓權貴不敢肆意欺辱庶民。
它能讓卑微的士,也通過軍公爵,擁有上升的渠道,不至于階級固化。
它讓妄圖分裂祖國的暴徒,難以得逞。
“可它已經被破壞了。”
黑夫不吝承認這點。
“始皇帝做了表率,而我,還有那些所謂的‘英雄豪杰’,給了它最沉重的一擊。”
“重建,談何容易?我得從頭開始,從徙木立信的那一刻重新開始。”
“所以我需要喜君!需要一個,能像商君那樣,帶給天下公正的人!”
“喜君,你我終有一死,而寫有律令的竹簡紙書,也終究會腐朽。但我希,改善后的秦制,這律令背后的神,卻能傳承下去!延綿后世千年!”
“能延續多久呢?”喜反問。
當時,黑夫指著亭舍外面的松柏自嘲道:“至能活,一棵松樹的壽命罷?”
想起那些對話,老邁的秦吏站在始皇帝陵前,風拂了他頭上的幘巾。
哪怕是頹然西謫時,喜也堅持地對嘲笑他的人說道:“在這大秦四十郡,數百余縣,定還有人恪守著為吏之道,肅然恭儉,莫不敦敬。世道縱然暫時變濁,只要這些真正的秦吏尚在,它終歸,還有變為皓皓之白的那天!”
現在,等待多年后,那一天或許真的來了。
雖然這所謂的新秦,仍有許多不足:員隊伍有很大缺口,關東尤其缺干吏,地方勢力虎視眈眈,希篡奪勝利果實。律法也不夠完善,一些地方過于輕,一些地方又過于重。腐化的種子已在再一統的功臣里萌芽,地方法良莠不全,有背景的殺人者本該伏法卻依舊逍遙法外……
“但律令,法吏,不就是用來防惡杜患的麼?”
他們是迅捷的貍貓,捕捉那群流竄的碩鼠。
也是看家的犬,對著索的賊徒放聲狂吠。
是統治者去黑惡,讓天空再度變得潔白的抹布。
沒錯,是工。
但也永遠不能缺席!
對這場訊獄,喜心里,已經有審判結果了。
令史斷案,從來不是看一個人自己怎麼說,而看他怎麼做!
“去稟報攝政,喜愿為史大夫。”
“在去黃泉見始皇帝,見諸多同僚袍澤前,我這把老骨頭,還能為這天下,為秦制的延續,做最后一點事!”
……
喜的旅程,仍未結束,他繞過了高聳的秦始皇帝陵,來到了陵寢的東邊,這兒的地下,是哪怕兩千年后,也仍被譽為奇觀的兵馬俑。
大多數兵馬俑,早在胡亥掌權之時,便已填土封閉,喜只能想象,想象地下的兵馬俑一行行,一列列,十分整齊,排了一個巨大的長方形軍陣,真像是秦始皇當年統率的一支南征北戰、所向披靡的大軍。
不過,倒是有兩,是還能俯瞰的,原來近日,夏公讓人將那些被胡亥殘殺的宮、工匠另行安葬,在空落落的陪葬坑里,又開了兩個俑坑,作為替代,也權當是天下再一統一周年的慶祝,獻給始皇帝的最后禮……
有了黑夫給的符節,喜才得以湊近參觀。
第一個坑比較小,而且俑做得很清奇,卻見只有十余個俑,手里所持都是喜走東闖西這麼多年來,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武。
卻見一著為上造的秦俑趴在地上,額頭纏著草木的冠,上蓋著偽裝用的蒙皮,手持一長長的子,有兩支架固定于地,指頭扣在類似弩機的懸刀上,眼睛湊在上一圓筒前,凝神著遠方……
又有一短須的秦俑,將一前端尖銳的武扛在肩頭,單膝跪地,似乎已瞄準了遠方的敵人陣地。
亦有一濃髯秦俑,看型是個八尺大漢,手里拎著巨大的多管武,看著好似近來軍中常用來在夜里傳訊的“煙花”綁在一起,看架勢便十分威猛。
位于后方的秦俑手持喇叭,昂著,仿佛正在深深吸氣,吹響一曲沖鋒的號角。
最前方的屯長俑,則一手持形制酷似弩機,卻無箭矢,反倒是一管的武,一手招呼士卒們向前進攻,表惟妙惟肖……
喜看得莫名其妙,一問主管此地的府員才知道,這些秦俑,都是攝政夏公親自畫圖,讓人照做的。
“夏公說,這是未來千年后軍隊的模樣,讓人做了埋土中。”
不只是大狙、rpg、加特林、AK,黑夫還打算等十周年的時候,搞一個坦克、托、自行車組的“車馬俑”方陣,給秦始皇帝送去開開眼界……
現實里造不出來,造俑還不簡單?后人若是挖出來看到了,準保驚掉眼珠子。
當然,還要埋一些從泰西流傳來的各路神雕像,什麼赫拉,雅典娜,阿爾忒彌斯,甚至是毒那些怪模怪樣的神明,都要給始皇帝燒一點。
畢竟老爺子好這口。
反正喜左看右看也看不明白,只暈乎乎地,來到了另一個俑坑。
這兒倒是沒玩那麼多花樣,只是排行站立的俑,府員說,這大多是胡亥政權覆滅前,沒來得及封土的,攝政又讓人加了上百尊進去。
卻見將軍俑材魁梧,頭戴鹖冠,披鎧甲,手撐寶劍,昂首。那神態自若的樣子,一看就知道是久經沙場,重任在肩。
武士俑平均高八尺,格健壯,形勻稱。它們穿戰袍,披掛皮甲,腳登前端向上翹起的戰靴,手持寒閃閃的戈矛,整裝待發。
騎兵俑上著短甲,下著口,足登長靴,右手執韁繩,左手持弓弩,好像隨時準備上馬沖殺。
馬俑與真馬一般大小,一匹匹形健壯,滿。那躍躍試的樣子,好像一聲令下,就會撒開四蹄,騰空而起,踏上征程。
他們是這時代工匠技登峰造極的現,彩鮮明,神態各異:
有的頷首低眉,若有所思,好像在考慮如何相互配合,戰勝敵手;有的目炯炯,神態莊重,好像在暗下決心,誓為秦國統一天下作殊死拼搏;有的握雙拳,好像在聽候號角,待命出征;有的凝視遠方,好像在思念家鄉的親人……
走在俑坑之上,喜眼眶不知為何,竟有些潤。
他似乎能到輕微的呼吸聲,聽到大時代里,秦軍威武的喊殺聲……
“豈曰無,與子同袍!”
在俑坑最后方,還有文俑,有的垂老,有的年輕,他們的右腋下都掛著模擬的陶削和長方形的袋囊,里面用以放置磨刀石。而俑的左臂肘與腰間有一圓孔,為竹簡。皆雙手籠于袖中,做立姿態,看上去畢恭畢敬,一副隨時待命的樣子。
好似有什麼命令到達,他們馬上就會拿出竹簡記載下來,如果寫錯則立即會用“削”刮掉重寫。
喜看到他們,仿佛看到了自己。
府員知道來者是名揚天下的“大人”,低聲說道:“不瞞喜君,夏公自己,也讓人做了他真人大小的真俑,就在其中!”
“在哪?”
喜在群俑中找著,那些站立在最前方的將軍俑里,那些高冠袍服的文俑里,甚至是矛作戰的武士俑里,卻都未曾找到黑夫的影。
“在這。”
府員領著喜,來到了這個俑坑,最邊緣的一角,指著站在邊角上的俑道。
“看那,那便是夏公的俑!”
喜定睛一瞧,不由莞爾,那俑臉上涂了褐的料,以示面黑……
于是幾百個俑里,數他最黑,還真像極了黑夫年輕時的模樣。
湊近了看,卻見這“黑夫俑”戴臃頸,穿領右衽短袍,足登麻布履,發髻右偏,戴著赤的幘。腰纏繩索,手持木牘,標準的基層小吏打扮。
喜認得,這是黑夫初為秦吏,為公士,在湖亭任亭長時的裝束……
他就站在千上百個秦吏中,仿佛就是他們里,最不起眼的一員。
但除去面黑,與其他俑最大的不同是,在眾俑皆肅穆之際,這“黑夫俑”的臉上,卻帶著開懷的笑。
或許,在湖亭做片警的日子,是他最無憂無慮的時?
或許,是在為這個國家的明未來而高興。
又可能,是在為在另一個俑坑開下的小小玩笑而自鳴得意呢。
喜看著這俑默然良久,最后才仰頭,慨道:
“我知道,黑夫對那個問題,真正的答案了……”
那個問題,真的毫無意義麼?
那個答案,真的是“不重要”麼?
喜能夠預見到,月余之后,這個俑坑徹底封土的那天。
隨著民夫們一鏟又一鏟,泥沙俱下。
也掩蓋了這一尊“黑夫俑”。
沙土會淹沒他腳下的麻履。
然后沒過了葛下裳。
腰帶的繩子,手里的木牘也相繼進土中。
接著是口的領右衽,脖頸上的臃頸。
年輕時依舊的下。
還有上翹的,扁平的鼻子,那雙有神的眼睛。
最后沒過了額頭,沒過了赤幘,沒過了右髻,填埋完畢,鋪上沙石,踩上幾腳……
他被塵封了。
與那個曾經不可一世的軍團一起,與千千萬萬個秦吏一起。
一個風起云涌的大時代,也就此落幕,像我們年輕狂時的生活一樣,壯懷激烈后,歸于平淡。
但他沒有消失。
他只是在地下靜靜等待。
等待著,千百年后,頭頂的土層被某個莽撞的農夫刨開,或是激萬分的考古學家輕輕撥開沙土,出面龐……
重見天日的那一天!
……
2019.7.22,于秦始皇兵馬俑博館1號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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