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9 眷(四)
從警局出來, 時間是上午十一點半左右。已經到飯點兒,公安局附近的幾家小飯館生意逐漸熱鬧起來,熱好客的店老板直接走出店門兒招攬生意, 朝路過的行人們笑瞇瞇地吆喝, “吃飯不?”“吃飯不帥哥?”“我們這兒牛新鮮得很,天氣冷了, 進來吃點兒烤暖暖子……”
沈寂和丁琦在那些小餐館里隨便挑了一家,進去點了份羊湯鍋。
店面不大,總共小五十來平, 店老板是一家老夫妻,把小小的羊館子拾掇得干凈又整潔,看著非常衛生。和其它熱火朝天的小館子不同, 老夫妻是老實人, 不善招徠, 整個店里除了沈寂和丁琦, 沒有第二桌客人。
老夫妻給兩人倒了茶,端上一碟贈送的油炸花生米, 隨后便進廚房忙去了。
丁琦了手,從筷筒里出兩雙竹筷子, 一雙遞給沈寂, 一雙自己拿著, 夾起兩粒油炸花生米丟里,邊嚼邊慢悠悠地說:“沈老大,可是您說要包我半個月飯的啊, 您老人家金口玉言, 這頓怎麼著也得你請。”
沈寂自顧自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口,臉冷靜淡漠, 沒應聲。
丁琦察覺,靜了靜,咽下花生米把筷子放回桌上,“還在想那個侏儒的口供呢?”
沈寂起眼皮,目看向丁琦,食指不輕不重地點在桌面上,寒聲說:“背后的人是姓梅的老板,這個老板背后,肯定還有人。”
丁琦聞言微愣了下,思索幾秒,回過味來,緩慢點點頭,“侏儒幫那個梅老板做事,其實既在咱們的意料之中,又在咱們的意料之外。這個心狠手辣的娘們兒,前前后后犯了那麼多案子,先是帶殺手襲擊你,又裝作賣花設計加害嫂子,再接著又是往超子輸的診所放炸|藥。依照你先前的判斷,的目標應該是整個‘蛟龍’。梅老板一個搞進出口貿易的富商,雖然錢來得不太干凈,虛偽笑面虎一個,但和你們‘蛟龍’也算是往日無怨近日無仇,本沒理由這麼大費周章搞你們。”說著,丁琦一頓,拿起一筷子敲敲桌子邊沿,發出哐哐兩聲,盯著沈寂,“真正和蛟龍有深仇大恨的,不是他。”
沈寂微垂眸,屈起食指抵住眉心位置,漫不經心地輕扣兩下,語氣里不帶毫彩,“梅老板和那個人之間一定存在著某種聯系。”
“生意伙伴?還是那個人手上攥著梅什麼把柄?”丁琦越想越有些困,皺眉,嘆息著搖搖頭,“老實說,我實在想不明白,什麼樣的聯系,能讓一個有錢有勢的外籍富商冒這麼大險幫他在中國做這麼多事。”
沈寂沉片刻,說:“j人應該已經在中國了。”
話音落地,丁琦似反應過來什麼,猛地抬頭看向他,低聲,神間流出一不安:“壞了。那份兒從你爸手里被搶走的航母系統盤,會不會已經……”
“所以我才說,事耽誤不得,必須盡快做一個了結。”沈寂眉眼之間盡是涼,說道。
丁琦琢磨著,忽然眼睛一亮,盯著沈寂語速飛快低嗓子說:“現在于小蝶已經松了口,代了梅年是那麼多案子的背后主謀,不如我派人把人抓回來,再問清楚盤的下落。”
“梅年一不是間諜二沒向海外組織賣報,你國安局用什麼理由去抓人?”沈寂語氣冰冷,“就算真的要抓人,也只能讓老易他們手。但是公安機關又用什麼理由?故意傷人罪?危害共安全罪?憑什麼?沒有其它證據,就憑一個恐怖分子的一面之詞?梅年老巨猾,知道于小蝶落網,肯定早就做好了一切應對準備。退一萬步,你如果真的貿然行抓捕梅年,也只是打草驚蛇,只要他堅決否認自己和軍車被襲一案有關,你就永遠也找不到那份盤,也抓不住吉拉尼。”
他說這話時,嗓音低沉字字有力,每個音符都如一記悶打在丁琦腦門兒上。最后一個字音落下瞬間,整個羊館子陷一片死靜。
好一會兒。
丁琦深吸一口氣吐出來,閉眼咬咬牙,狠狠一腳踹在了桌上。老舊的木頭桌發出一聲痛苦|,吱嘎的響。
剛好就是這時候,老大爺端著滿滿當當的一鍋羊湯從廚房里走了出來,笑呵呵說:“好吃的來了!不好意思,久等了啊兩位!”
哐啷一聲,羊湯上桌。老大爺彎腰替兩個男人把火爐子點燃,笑著抬手比比,“能吃了,吃,吃!”
沈寂臉冷靜如初。不聲地拿起筷子,微側目,瞥了眼于緒有些失控、整個人瀕臨暴怒邊緣的某一流特工警察。
丁琦后槽牙咬得咯吱響,閉眼緩了緩,足足過了五秒鐘才深吸一口氣吐出來,定定神。拿起筷子,卻像是沒了胃口,半天也不往鍋里。
老大爺沒有察覺到什麼異樣,上完菜就回廚房忙活自己的。
沈寂拿筷子撈起一片羊,放進碗里,垂著眸,冷冷淡淡地說:“吃飯。”
丁琦看他一眼,見對面這爺照吃茶照喝,從善如流一副沒事兒人的樣子,默了默,也夾起一塊羊雜裹了醬,塞里,嚼完咽下后又說:“要是于小蝶知道軍車被襲的事兒還好,要是不知道,可就真難辦了。”
沈寂淡嗤一聲,視線冷淡抬高掃他一眼,挑挑眉,語氣聽著平靜又隨意,“如果你是梅年,你襲個軍車搶個絕軍事資料,會他媽敲鑼打鼓昭告天下?”
丁琦被生生一噎,“……應該,不會。”
沈寂涼涼瞧著他,一副父如山對智障兒子不離不棄的眼神。
“。”丁琦氣得低罵出聲,“老子最討厭這種滋味兒,知道是誰干的,偏偏拿不出任何證據,太無力了。”
沈寂夾菜吃飯,沒再搭腔。
兩個人安安靜靜地吃了會兒。
忽的,丁琦聽見對面冷不丁傳來一句話,道:“我明天回亞城。”
“……”丁琦微怔,抬起頭來,“你跟這邊出差的單位打過招呼了?任務搞完了?”
“我的容差不多了,其它不歸我管。”沈寂語氣淡淡的,眼也不抬,“亞城才是我的地兒,門路,辦起事來也方便。”
丁琦靜默幾秒,道:“亞城可是梅家的大本營。如果梅年真的和吉拉尼勾結,他們肯定不會放過你,畢竟你才是吉拉尼真正的眼中釘中刺。你回了亞城,肯定比你待在云城危險。”
沈寂沒搭腔。
丁琦忽然又想起什麼,問:“可你一走,我家小嫂子怎麼辦,你不是要保護人家麼?”
沈寂漫不經心地喝了一口茶,還是不語。
丁琦反應過來什麼,愣住,低了嗓子:“臥槽,你準備把溫舒唯也帶亞城去?住你們單位?”
沈寂垂著眸隨口回:“不是有家屬院兒麼。”
丁琦忽然發出一陣豬:“啊啊啊啊!”
沈寂:“……”
沈寂起眼皮看對面:?
“開什麼玩笑!萬年老兒海上利劍終于單,還他媽把大嫂帶回去見兄弟了!我告訴你,等你把嫂子帶回海軍陸戰隊營區的時候,那幫小子肯定是這麼個反應,沒準兒尖聲比我剛才的音量還要激昂個八度。”丁琦朝他微微一笑,很端莊沉穩地回答:“我這不提前讓你一下那種歡天喜地過大年的喜慶氛圍麼。”
說完,丁琦十分應景地拍拍手,哈哈哈哈笑了起來。
桌子對面,沈寂瞅著他,面無表,冷冽散漫的目波瀾不驚。就像在看個二傻子。
連散在空氣里的羊湯味兒都染上了一尷尬。
這邊廂,丁琦笑了幾秒鐘之后,掩飾什麼般往里塞了口羊,邊嚼邊嘀咕著小聲說:“剛才氣氛那麼凝重,我這不開個玩笑活躍活躍氛圍麼。沒調。”
沈寂收回視線繼續吃他的飯。
丁琦靜默了會兒,面上的戲謔之褪去,又道:“老沈,你和嫂子這一去亞城,日子恐怕更不太平。”
沈寂微側目,看向小店大門外的燦爛和繁華街景,沒有說話。
“也不知道老易他們那邊審訊況怎麼樣了。”丁琦自言自語似的說,“一個于小蝶,牽出了這麼多事……還有那個一直在暗幫襯咱們的伙計,也不知道是何方神圣。”說著,他失笑搖搖頭,“說起來,真是有好些年沒遇到這麼有意思的案子了。”
“有意思?”
“怎麼。”
“有空在這兒嗶嗶,不如多吃幾碗飯攢力氣干活。”沈寂看他一眼,手指慢條斯理在桌面上輕敲兩下,“于小蝶這事兒還沒完。”
丁琦狐疑地皺眉:“你咋知道?”
沈寂淡聲:“有老婆男人的直覺。”
丁琦:“……”
不是。
你他媽有完沒完,有完沒完了?知道你有老婆了,知道你有媳婦兒了,知道你有小寶貝兒了,用得著千方百計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全方位給老子喂狗糧麼?
!
*
叢云區公安局審訊室。
“這就是你知道的全部?”
老易和小崔警一左一右坐在白長形桌的側邊,前者面無表,從頭到尾都完全是公事公辦的態度和強調,后者則拿著筆認認真真在筆錄本上記錄著。
兩人對面,于小蝶點點頭,表非常的淡漠平靜,整個人顯得毫無生氣,“對。”
“你說,每次襲擊行都是梅年授意給你。”老易沉聲,“你們通常是通過什麼方式聯系?”
于小蝶回答:“梅老非常謹慎,每次聯系我,都是用的網絡電話。沒有來電顯示,沒有通話記錄,沒有任何痕跡。”
老易從小崔警手里接過筆錄本,一頁一頁地仔細翻看,忽的,他翻筆錄本的作微頓住,倒回去之前一頁。抬頭看于小蝶,說道:“你說自己2015年到2017年之間,一直待在淮城的一家福利院,第一次被人收養,是一對年輕夫妻,后來這對夫妻家里失火不幸遇難,那之后呢,梅年就派人找到了你?”
于小蝶眼底平靜無波,點點頭,“嗯。”
“樊正天都已經死了,他找你做什麼?”老易皺眉問。
于小蝶回答:“樊正天為了把我培養樊家最好的殺手,幾乎傾盡所有心。梅年一直很欣賞我的手,他派人找到我,是想我繼續替他賣命。”
老易:“這幾年你住在哪里?”
“警先生。”于小蝶抬眸看他,彎彎,很平靜地笑了,“你在刑偵大隊重案組這麼多年,應該知道,像我們這種職業殺手,不可能長期在某個地方定居。狡兔三窟這個語,你應該聽過吧。”
“這麼多年,你一直利用自己患有侏儒癥的外貌偽裝小孩兒,瞞天過海。”老易說,“無論是買房、租房,還是住酒店,都肯定要有一個年人陪同。我要知道的是,是誰一直在你邊為你掩飾份?”
聞言,于小蝶頓都沒頓便答道:“我一個人生活。必要時刻,我會花錢請人替我應付那些麻煩。”
“每次行也是一個人?”
“梅年手底下養了很多殺手和雇傭兵,重要行,他都會派人來幫我。”
“……”
老易瞇了瞇眼睛,靜片刻,傾往于小蝶靠近些許,低嗓子說:“于小蝶,我告訴你,拋開你跟著樊正天那些年犯的事兒不提,是你這段時間做的事,我們就完全可以把你從‘犯罪分子’定為嚴重危害社會安全的‘恐怖分子’。你上重罪無數,只有把你知道的全部說出來,不瞞,不欺騙,協助我們把所有事查清楚,才有可能獲得將功補過的機會,爭取從輕罰。”
出乎老易的意料,在聽完他的話后,于小蝶不僅沒有毫容,甚至還埋下頭,低低笑出了聲來,像是聽見了什麼極其好笑的笑話。
小崔也是一愣,轉過頭,茫然又震驚地看了眼自家師傅。
老易抿,臉不太好看,沒說話。
于小蝶笑了好一會兒才停下。看著老易,譏諷地說:“我真是搞不懂你們這些條子。你問那些炸|彈是不是我放的,我承認了,誰指使,我也告訴你了。你還想在我這兒挖什麼?覺得我有同伙,想把你們眼中所有‘壞人’一網打盡?你們可真正義啊。”
小崔被這個人囂張嘲諷的態度激怒,重重拍了下桌子,指著憤憤道:“我看你簡直沒得救了!干了這麼多傷天害理的事,到今天都沒點兒悔意!我們當然正義,你和你的同伙喪盡天良,我們當然要刨問底,就是一個都不能放過!”
于小蝶輕輕抬眉,“在你們眼里,什麼是‘好人’,什麼是‘壞人’?”
小崔和老易沒料到會忽然有這麼一問,都怔了下,沒出聲。
“我七歲那年得了病,被我的親爸媽賣給了一個老兒,我爸指著那個跟我爺爺差不多年紀的老頭子,讓我喊他爸,告訴我,小蝶要跟著新爸去新家了,去學手藝,去過好日子了。”于小蝶笑著說,“當天晚上,我的新爸爸就強|了我。”
老易一震。
小崔也直接懵了。
于小蝶面容本就稚氣可,角彎彎的樣子,那樣天真爛漫充滿真。用甜稚的嗓音描述自己骯臟不堪的過去,聽得人骨悚然,“新爸白天在村子里表演口技,賺錢,晚上就回來喝酒,變著法兒地折磨我,糟蹋我。這種噩夢一樣的日子,我從七歲過到了十六歲。九年的時間啊,我每天都盼著他死。”
于小蝶說著,雙眸忽然充,向面前的兩名警察,歪了歪腦袋,“我被□□,被一個老畜生捆在床上待的時候,你們這些正義的警察在哪兒?”
老易和小崔一時失語,都沒有答話。
“一個連畜生都比不上的人,過得好好的,是村里村外出了名的口技人,被大家尊敬;從來沒做過任何壞事的我,只能被關在那個臭烘烘的瓦房里,生不如死。從那個時候我就知道了,這個世道,從來不是好有好報,惡有惡報。”于小蝶說,“所以,我趁他不注意,把他從山上推了下去,砰。哈哈。”
老易靜了靜,說:“你悲慘的遭遇讓人惋惜同。但是于小蝶,這不是你犯罪的借口。”
“你誤會了,我說這些,并不是想給自己開什麼,我們這一行的人,都知道自己會是什麼下場。”于小蝶低笑,眼中滿是對世界的憎惡和鄙夷,“我只是想告訴你們這些‘正義的警察’,別一副正氣凜然高高在上的樣子,一個人,不是做了一件好事就能稱之為‘好人’,也不是做了一件壞事就要變‘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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