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戰……”靖王對當年北境的勢還算是比較瞭解的，略一思忖，心頭大是驚悚，“難道，謝玉所報的擊退大渝二十萬大軍，力保北境防線不失的功勞，其實是你們……他、他這還算是一個軍人嗎？貪功冒領得來的侯位帥印，他真的不覺得臉紅嗎？”

“擊退？”衛崢冷笑道，“大渝以軍武立國，如果只是擊退，這十多年來它會這麼安靜？如果不是我們赤焰上下軍將，用忠魂滅掉了他們二十萬的皇屬主力，大梁的北境，能有這十三年的太平嗎？”

“但是大渝那邊從來沒有……”靖王只聲說了半句，心中已然明瞭。大渝被滅了二十萬主力大軍，當然不會主向樑廷報告“我們不是被謝玉擊退的，我們其實已經被赤焰給滅了”，只怕大渝皇帝知道赤焰軍在梅嶺的結局後，只會歡喜雀躍，煽風點火。若不是主力已失，這個好戰的皇帝趁機再點兵南侵都是極有可能的。而對於遠在帝都金陵的樑帝來說，他哪裡知道北境的真實況，只看看邸書和懸鏡司的報告，再加上心中早已深深烙下的猜疑與忌憚，就這樣做出了自毀長城的決斷。

“看來當年是怎麼一步一步走到最後，我們知道的多半都是假的，”列戰英憤然道，“衛崢，你從開始慢慢講給殿下聽，只要真相猶在，公道總有一天可以奪回來！”

衛崢點點頭，平靜了一下緒，道，“最初，我們駐軍在甘州北線，這時接到皇帝敕書，要求赤焰全軍束甲不，沒想到敕書剛到一天，前方戰報跟著就傳了過來，大渝出二十萬皇屬軍，已奪肅臺，直梅嶺。如果我們奉敕不，一旦大渝軍突破梅嶺，接下來的近十州都是平原之地，無險可守。赤焰素來以保境安民爲責，焉能坐視百萬子民面臨滅頂之災，何況軍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所以林帥一面派急使奏報，一面下令拔營迎敵。後來，這一舉也是一大罪狀之一。”

“林帥的奏報本沒有抵京，一定是途中被截了。”靖王鬱憤難捺，用力閉了一下眼睛，“你繼續。”

“我們夙夜行軍，與大渝軍幾乎同到達梅嶺。殿下知道，因爲年初被裁減，我們當時只有七萬兵力，不能拼，所以林帥命聶鋒將軍繞行近北的絕魂谷爲側翼接應，赤羽營爲前鋒強攻北谷，主力截斷敵軍，分而擊之，當夜風雪大作，聶真大人隨行赤羽營，冒雪行油氈火攻之計……那一場惡戰，我們七萬男兒浴三日三夜，拼盡了最後一力氣，終將大渝最引以爲傲的皇屬軍斬落馬下，只逃出些殘兵敗將。”衛崢的臉上迸出自豪的采，但只一瞬，又黯淡了下來，“可那時我們自己，也是傷亡慘重，軍力危殆，到了筋疲力盡的狀態，不得不原地休整。這時帥已經察覺到了不對，因爲接應的聶鋒部自始至終沒有出現過。絕魂谷與北谷只有一面峭壁之隔，雖然地勢艱險，但以聶鋒疾風將軍之名，如無意外，當不至於如此緩慢失期。於是帥命我前往南谷聯絡主營，查問緣由。誰知我剛剛到達，還未進帥帳，謝玉和夏江的十萬兵馬，就趕到了……”

靖王“啪”的一聲，竟將堅的梨木炕桌掰下了一角，木屑簌簌而落。蒙摯也是第一次聽到這些細節，心中激盪，咬著牙回頭看了梅長蘇一眼，卻只見他面無表地坐在角落，微微仰著頭，紋不，似乎已凝固了一道無生命的剪影。

“最開初看到他們的時候，我們還以爲……我們居然以爲……他們是援軍……”衛崢聲音裡的悲憤與蒼涼，足以絞碎世上最堅的心腸，他擡起頭，直直地向靖王，“結局……殿下已經知道了，南谷淪爲修羅地獄，而北谷……更是被焚燒一片焦土。在與大渝最剽悍的皇屬軍廝殺時都過來的兄弟們，最終卻倒在了自己友軍的手中。很多人到臨死的那一刻，都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我拼死趕到林帥的邊，可是他早已傷重垂危。他最後的一句話是讓我們逃，能活下來一個算一個，我想那時他的心裡，不知有多麼冷，多麼疼。萬幸的是，他沒有看到北谷那邊升起來的濃煙就走了……他的部將，他的親兵們沒有一個離開他，哪怕最後他們守護的已經是一。可是我不行，我的主將是林殊，我想要趕回北谷去，但斬殺下來的屠刀實在太多，我只衝到半途就倒下了。醒來時，已被我義父素谷主所救……”

靖王牙咬忍了又忍，最終還是忍不住將雙手埋進了掌中，蒙摯也轉過頭去用手指拭去眼角的熱淚，列戰英更是早已淚如雨下。只有梅長蘇依然保持著原來的姿勢，眸幽幽地看著糙的石制牆面。

“素谷主……當時怎麼會在那裡？”良久之後，靖王深吸一口氣穩住自己，又問道。

“梅嶺有種稀世藥材，十分罕見的，當時義父和他的一位老朋友前來採藥，遇到了如此慘局。大之時他們做不了什麼，只能在謝玉最後清理戰場時喬裝混了進去，想辦法救了些人出來。”

“那聶鐸……”

“聶鐸當時被林帥派去探看聶鋒的況，後來在途中發覺有異，拼力逃出來的。”

靖王垂下頭，沉默了許久許久，最後再次提出一個他已經問過的問題：“衛崢，北谷……真的沒有幸存者了嗎？”

衛崢躲開了他的視線，低聲道：“我沒有聽說過……”

雖然心裡早已明白希渺茫，但聽到衛崢的這句回答後，蕭景琰依然不住心痛如絞。他的朋友，那個從小和他一起滾打，一起習文練武的朋友，那個總是趾高氣揚風頭出盡，實際上卻最是細心的朋友，那個馬持槍，與他在戰場上相互以命託的朋友，那個臨走時還笑鬧著要他帶珍珠回來的朋友，真的再也回不來了……

南海親採的那顆明珠，還在牀頭箱的深清冷孤寂地躺著。可是原本預定要爲它主人的那位年將軍，卻連骨也不知散於何。十三年過去，亡魂未安，污名未雪，縱然現在自己已七珠加，榮耀萬丈，到底有何意趣？！

“殿下，請切勿急躁。”梅長蘇的聲音，在此時輕緩地傳來，“此案是陛下所定，牽連甚廣，不是那麼容易想翻就翻的。殿下唯今之計，只能暫悲憤，徐緩圖之。只要目標堅定，矢志不移，一步一步穩固自己的實力，但愁何事不？”

“是啊，”蒙摯現在也稍稍穩了穩，低聲勸道，“要翻案，首先得讓陛下認錯。但這個錯實在太大，陛下就是信了，也未必肯認。何況衛崢現在是逆犯之，他說的話有沒有效力，他有沒有機會將這些話公佈於朝堂之上，全都是未知之數。殿下現在切不可冒進啊。”

“可是……可是……”列戰英哭道，“這麼大的冤屈，難道就忍著？我們戰沙場的將士們，就只能有這樣的結局嗎？”

“這個案子，不是赤焰軍一家的案子，”梅長蘇靜靜地道，“更重要的是，還有皇長子的在裡面。要想讓陛下翻案，就等於是讓他同意在後世的史書上，留下冤殺功臣和親子的污名。切莫說君王帝皇，只要是男兒，誰不在乎後之名？靖王殿下如要達到最後的目的，此時萬萬不可提出重審赤焰之案。”

“蘇先生之言，我明白。”靖王擡起頭，雙眸通紅，蒼似雪，“但我也想提醒蘇先生，我最後的目的，就是平雪此案，其他的，暫時可以靠後。”

梅長蘇回視了他良久，淡淡一笑，“是，蘇某謹記。”

“衛崢以後就住在先生這兒嗎？”

“現在搜捕他的風聲雖然已經鬆了，但冒險送他回藥王谷還是怕途中出意外。我這裡人口清淨，住著很安全，殿下放心。”

“如此就勞煩先生了。”靖王又回對衛崢道，“此次能救你出來，全靠先生的奇謀妙算，你住在此，還須一切聽從先生的指令。”

衛崢立即抱拳道：“是！衛崢一定唯先生之命是從。”

他回答得太快太乾脆，靖王反而有些吃驚。雖說梅長蘇對他有救命之恩，但一個剛烈的武將，也不是那麼容易就說出惟命是從的話來。

“我們府裡又沒什麼規矩，衛將軍客氣了，”梅長蘇微笑著岔開道，“要說有誰是惹不得的，那就是晏大夫，你的傷勢還未痊癒，他多半要來調養你，到時候可千萬不要得罪他，免得把我也一起連累了。”

“這位老大夫我見過，確實有氣勢，”蒙摯也接口道，“難得蘇先生也有怕的人呢。”

列戰英靠上前，擰著眉悄聲遊說衛崢道：“要不你住到靖王府來吧，老朋友多，也很安全……”

梅長蘇淡淡瞟過來一眼，只稍微皺了皺眉，列戰英便意識到自己的建議不對，忙垂首退了兩步。不過這樣一來，靖王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過去，低聲斥道：“戰英，蘇先生的安排，你不要隨意置言。”

“是。”列戰英爲高階將軍，也不是一味的莽勇，心和見識自然是有的，當下立即躬致歉，“戰英多言，請先生見諒。”

“列將軍衛護殿下，以後還請多思多慮，以保周全。”梅長蘇倒也沒客氣，淡淡補了一句，又側轉子，對靖王道，“殿下已安排好春獵時留京的人手了嗎？”

“已調配妥當了。春獵整整半個月，京城裡以皇后詔命爲尊，譽王也留了下來，確實不能大意。”

梅長蘇輕嘆一聲，喃喃道：“其實我現在的心思倒跟夏江一樣，希他們能一。可惜就勢而言，譽王未必敢這麼冒險。殿下小心留人監看就是了。”

靖王點著頭，神開始有些恍惚。今夜所披出來的真相細節使得他既憤怒又哀傷，好像有塊巨石在口般，帶來一種沉甸甸的痛楚。他本來想強自支撐一下，仍像往常那樣跟梅長蘇商討事務，但剛剛只說了那麼幾句，他就發現不行，至今夜，他不能思考任何其他的事，因爲他整個頭都滾燙得如巖漿一般，本無法平息，無法回到正常的狀態。

“請殿下回去休息吧。”梅長蘇的聲音裡有種淡淡的倦意，他將視線從靖王上移開，同時後退了一步。室隨即一片沉寂。

蕭景琰慢慢站了起來，眼簾低垂著，掩藏著眸底所有的緒。他拍了拍衛崢的肩膀，似乎想要再跟他說兩句什麼，最終卻又什麼都沒說，默默無聲地轉過去，帶著列戰英走向了自己那邊的石門。蒙摯原本想再留一會兒的，可看了看梅長蘇的臉，也只好跟在靖王後一起離開。

石門緩緩合攏，隔絕開一切的聲音。梅長蘇的輕微地搖晃了一下，衛崢立即搶前一步，扶住了他。

“謝謝。”昔日的帥將自己的一部分重量移到副將扶持的手臂上，可是疲累卻越來越濃，幾乎難以抵抗，“走，我們也走吧。”

衛崢吹滅了室的燈，過道里的線灑了進來，幽幽暗暗的，帶著一種陳舊而悠遠的覺。梅長蘇走到與影的分界時停了下來，目定定地不知在想什麼。

衛崢靜靜地在一旁看著他的側臉，突然道：“帥，我覺得其實可以告訴……”

赤羽副將的後半句話被自己吞了回去，因爲他的帥轉頭掃了他一眼。

那一眼的意思，非常明確。

“剛纔那種話，以後不要再提了……”說完這句話後，梅長蘇又收回了凌厲的視線，重新回到疲倦而又迷惘的狀態之中，就好像剛纔那個灼烈的眼神，只是衛崢一瞬間的錯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