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主僕二人醒來,藉著濛濛熹微的晨開始整理行李,偶有爭執,更多時候是沉默。
寧缺在屋外土牆上掏了半天,掏出一個長長的袋子,取出袋中的弓箭仔細檢查半天,確認沒有問題遞了出去,桑桑在旁接過塞進那張棉布做的大包裹,又從籬笆架下取出三把帶著些微鏽跡的連鞘直刀,寧缺接過來用心地拭了幾下,迎著朝看了看鋒口,點點頭便用哈絨草繩繫在了背上。
他從門後取出一把黑傘,用剩下的最後那截哈絨草繩繫綁在桑桑的背上,這把黑傘不知道是什麼材料製,總覺上面蒙著一層黑黑的油污,並不反,顯得有些厚重。而且這把傘看得出來很大,就算收攏繫,背在桑桑瘦削矮小的上,竟是險些要垂到地面。
遠行的準備做好,寧缺和桑桑一前一後邁過破爛的籬笆牆,二人同時回頭看了一眼小小的青石坪和小小的破草屋,桑桑仰頭著他的下頜,問道:“爺,要鎖門嗎?”
“不鎖了。”寧缺略一沉默,說道:“以後……或許我們很難再回來了。”
……
……
裹鐵木碾溼的泥地,貴人的車伍緩緩啓程,向渭城外駛去。前後五輛索馬車,在邊塞上任何時節都很能吸引人的目。今天道旁確實也來了很多送別的人,但他們關心的重點不是這支貴人的馬隊,而是坐在第一輛馬車上的年和小侍,時不時有煮的蛋遞上去,時不時有臉頰黑紅的大嬸拿髒手絹抹著眼哭著說些什麼。
“寧缺你這個缺德的死壞胚,我家那遠房侄兒多好,你就不肯讓桑桑嫁他,這下好,要這麼個丫頭跟著你去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我告訴你,你可得把我家桑桑看好了!”
坐在車轅上的寧缺臉極爲難看,回答道:“嬸兒,桑桑才八歲的時候你就開始提親,這事兒怎麼也不啊。”
幾聲帶著笑意的罵聲後,天上忽然下起了濛濛細雨,彷彿比線還要細的雨灑在人們的上,有些微涼,送行的人們卻沒有人離開,渭城的軍卒家屬們忙著和寧缺告別,和他計算最後的債務問題,人羣鬧騰的沒完沒了。
後方那輛裝飾最華的馬車車簾掀開一角,那名驕傲冷漠的婢探出頭來看了眼,秀麗的眉尖忍不住蹙了起來。
就在車隊將要駛出這座小小邊城前,寧缺從馬車上站了起來,向四周拱手一禮。
年後揹著三把舊刀,站在雨中拳掌相搭行禮,竟陡然生出幾分豪壯之氣。
“老爺們兒,大姐大嬸兒們,謝的話不多說。”
說完這句話,他在雨中張開雙臂,握雙拳向上分開,展自己並不強悍的和手臂,擺出一個特傻.的姿式,大聲喊道:“此去長安,要是混不出個人樣兒,我就不回來了!”
此言一落,就像說書先生落下開戲的響木,又像一顆糊糊的人頭摔落塵埃,道旁的民衆齊聲起好來。
渭城唯一像樣的酒館裡,馬士襄和幾名親信校尉正在喝酒,貴人不要他們相送,他們也懶得去送寧缺那小子,卻是清清楚楚看到了眼前這幕畫面,一名校尉想著寧缺站在馬車上說的那句話,忍不住嘆息道:“混不出人樣就不回來了?那這渾沒人樣的小子,看來是真的很難再回來了。”
酒桌旁的馬士襄想著昨天深夜寧缺對自己說的那三句簡短的話,忍不住輕花須,大老懷安,著漸漸駛出城的那輛馬車,笑著輕聲說道:“不回來也好,你這個缺德玩意兒,去好好禍害外面的世界吧。”
……
……
離渭城遠了,自然也就離草原遠了,正在困擾蠻族部落和新任單于的春旱,並沒有影響到這裡,春風綠了枝丫草葉然後染上車與馬蹄,時時惹來幾隻蝴蝶追逐不息。
駿馬奔馳在草甸與丘陵之間,索時而繃如鐵時而微垂如葉,鋪著數層棉被與毯子的奢華車廂也隨之輕輕起伏跳躍,那位容清秀的婢怔怔著窗外快速後掠的景緻,也許是想到了此時黃沙隨風而舞的北方,面部表顯得有些僵,眼中卻又充滿了一種對未知前途的期待與熱切。
車廂一名穿著華貴輕裘服飾的小男孩兒正抱住的小地仰著臉,口齒不清咕噥著幾句中原話,好像是想出去玩會。
婢轉過頭來嚴厲地訓斥了小男孩幾句,然後神回覆溫,把他摟進懷裡,寵溺地了他的腦袋。
車簾被風掀起一角,春風拂上已不似當年那般的臉頰,婢微微瞇眼向隊伍的前方,臉並不如何好看。
最前方那輛相對簡陋的馬車轅上坐著那名寧缺的年軍卒,看他不停搖晃點頭的模樣,竟好像快要睡著了,做爲一個嚮導本應該替整支隊伍引領方向,結果大部分時間都在打瞌睡,無論怎麼看都談不上稱職。
讓婢表冷淡的原因並不是因爲這個,而因爲看到的畫面中的一個細節。
寧缺在車轅上打瞌睡,看上去隨時可能從疾速奔馳的馬車上掉落,於是小侍桑桑始終警惕守在旁邊,用自己瘦弱短小的軀努力支撐著他,黝黑的小臉上看不清神,但能覺到已經非常辛苦。
就在這時,車隊碾過一條極淺的草溪,寧缺被震的醒了過來,他了眼睛,看了一眼天,發現這一覺恰好睡到了黃昏,於是便舉起手來,示意隊伍停下準備紮營。
睡醒了便紮營,似乎顯得有些不負責任和胡鬧,但隊伍裡沒有任何人對他的安排提出異議。
離開渭城已有數日,一路上年所做的每一個決定在事後都被證明是正確的,無論是從路徑選擇、營地選址、安全防衛、用水進食、便於逃遁各個角度上來看,都挑不出任何病,更令人讚歎的是車隊行路的速度還快。
貴人在草原裡收服的十幾名蠻子馬賊,本有些瞧不起渭城邊軍,但現在對那個年軍卒做嚮導的本事只剩下了佩服。
在溪畔,人們沉默地挖土砌竈拾柴燒水,婢走下那輛被重點保護的名貴馬車,看著不遠像郊遊般愜意躺在草地上肚子準備吃涮的寧缺,看著那名正在吃力取水架鍋拾柴的黑瘦小侍,眉梢皺的愈發厲害。
旁邊有名孔武有力的護衛站了起來,看了一眼,搖了搖頭,示意不用跟隨,沿著溪畔穿過炊煙走了過去。
承認這個寧缺的年確實很有些能耐,比都城長安那些自以爲俊傑的年貴介強很多,如果他真是一個長安貴公子,那麼這般作態或者還能讓生出幾分欣賞之意,然而他終究只是個底層的鄙年,卻如此榨本應同甘共苦的小,不知不覺間便到了的某方心境,令極爲不喜。
走到小侍桑桑不遠,婢朝溫和笑了笑,示意對方放下手中沉重柴火和自己說說話。
桑桑向寧缺了一眼,等到他點頭,才走了過去。清秀婢從腰間掏出一方手帕,桑桑卻搖了搖頭——做了這麼多吃力的活兒,小侍的額頭上竟是沒有滲出一粒汗珠。
寧缺這時候終於從草甸上爬了起來,撣掉上的草屑,抹掉棉衫外的綠草,微笑拱手行了一禮。
婢沒有轉頭看他,淡淡說道:“我不喜歡你,所以你不用向我套近乎。像你這種人表面上看著猶有稚氣,待人溫和可喜,實際上骨子裡卻是充滿了陳腐老朽之,令人厭惡。”
沒有緒的音調,微微仰起的下頜,並沒有刻意拉開距離的覺,但卻天然流出一份居高臨下的貴氣,做爲一名侍奉大唐公主殿下的婢,即便對帝國大部分員都可以頤指氣使,更何況是寧缺這樣的小角。
寧缺笑著搖搖頭,轉向溪畔的土竈走去。
他只有一個小侍,貴人有無數婢,唯一的小侍被貴人的無數婢之一拉走說閒話,貴人還有其它下人服侍,他卻只好自己去手燒柴煮水做飯。
可能是邊塞風沙太大讓臉皮變得很厚的緣故,他的笑意中本看不到任何尷尬的意味。
……
……
落日將沉之時,桑桑捧著一大堆幹之類的零食走了回來。寧缺正痛苦地捧著碗燒糊的粥發呆,看見後毫不客氣地接了過來,然後拼命往裡塞著,含混問道:
“怎麼就這麼喜歡和你閒聊?也不想想我都幾天沒吃過正經飯了……這種貴人的廉價同心,有時候用的真不是地方,看那笑的,跟想吃小姑娘的狼外婆似的,自以爲溫和得,比渭城酒館裡賣的摻水酒還要假。”
“人不錯。”桑桑拾起他旁的糊粥,掀簾準備離開重新去做,卻被他喊了回來。
“這幾天你們都聊了些什麼。”寧缺問道。
桑桑蹙著細眉尖,很辛苦地回憶了很長時間,回答道:“好像……你知道我不怎麼說話……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說草原上的事,不過我也忘了究竟說了些什麼。”
聽到這句話,寧缺的心頓時變得好了很多,輕輕哼著小調,嚼著口極佳的幹,說道:“以後再找你說話,記得向收錢,或者多拿些這種幹回來也不錯。”
夜。
桑桑用溪水澆熄竈火,仔細確認後拖著熱水桶向小帳蓬走去,溪畔坡地上的人們看著這幕畫面,知道這是小侍在給寧缺準備洗腳水,不知多人同時流出鄙夷的神。
這份鄙夷當然是送給寧缺的。
洗完腳,寧缺鑽進羊褥子,然後把對面過來的那雙冰冰的小腳摟進自己懷裡,發出一聲不知道是還是痛苦地,打了兩聲呵欠後說道:“睡吧。”
桑桑白天比他累多了,過不了多時便沉沉睡去。
寧缺卻不知何時重新睜開了雙眼,他的目彷彿穿了補了很多疤的帳蓬,落在星空之上,又落在一方手帕上。
回憶起那名婢掏出的那方金邊手帕,他知道自己的猜測果然是對的,只是不知道自己就算猜到了又能有什麼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