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簾馬車順著溼地畔的石徑緩緩遠離，看似平整的石板上坑突不平，鞋底在上方不易錯，堅的車卻會被震彈的極爲劇烈。車廂裡的大唐四公主李漁，撐著下頜正在發呆，被巔的有些心煩，於是愈發覺著寧缺很是令人厭憎。

今日來書院不是爲了別的事，就是爲了來看看寧缺。

想看看，這個曾經陪著自己一道自草原歸來的年，如今變什麼模樣。想知道，當初拒絕自己招攬，結果卻跟著春風亭老朝一夜春雨夜殺戮就了徐崇山法眼的傢伙，究竟有什麼特殊的地方。

最直接的原因是：書院裡兩名新生爲了賭氣連十數日舊書樓二層，這件異事已經傳出書院，傳了的耳中，當知道其中一名新生是寧缺，聯想起呂清臣老人曾經的評價，再也無法抑心中好奇的緒，決意前來看上一眼。

看見第一眼，還是那張尋常無奇、只是清稚乾淨的容，雀斑還是那麼幾粒，淺淺的酒窩還是在那個地方，只是臉比先前蒼白太多，看著極不健康。

不知道爲什麼，看著寧缺那張蒼白的臉，看著臉上倔犟冷諷的神，便有些煩，如果不是鍾大俊在那裡冷嘲熱諷，激怒了，或許本不會開口喚他過來。

……

……

寧缺向舊書樓裡走去，四周學生投來的目與先前已經截然不同，滿是震驚與疑。衆人在心中默默想著，難道書院名冊上的記載有誤，此人不是渭城歸來的邊城軍卒，而真如最初傳說的那樣，是清河郡某大姓的子弟？若非如此，四公主殿下怎麼會認識他，甚至還專門把他召喚到車旁說了幾句話？

司徒依蘭微微偏頭好奇地打量著他，大概也是在猜想他與公主之間的關係，金無彩則是將半個子藏在司徒依蘭後，有些愧不敢正眼看他。公主李漁先前親自替寧缺出言反嘲，誰還敢繼續質疑他？窘迫的鐘大俊此時已經不知躲去了何，謝承運則是臉蒼白地站在人羣外圍，神有些落寞。

褚由賢走到寧缺旁，驚訝地看著他，低聲讚歎道：“難怪簡大家當初不肯收你銀子，沒想到你小子背景居然這麼深。話說以司徒依蘭這些子的，就算你今天搬出親王殿下來也不見得好使，也就四公主能把們收拾的死死的。”

聽到這話寧缺來了興趣，問道：“這又是什麼道理？”

褚由賢哈哈笑道：“道理很簡單，所謂長安娘子軍……本就是四公主小時候無聊創建的，像司徒們這些貴，都是公主殿下一手帶著玩出來的禍害。”

寧缺笑了笑，沒有解釋自己和公主李漁之間的關係，拉虎皮做大的想法確實沒有，但把這種關係愈發模糊化，從中得些方便卻是他樂意做的事。

看著寧缺向二樓走去，謝承運終於了，他緩慢地走進樓來，不顧旁衆人的攔阻，用手扶著欄桿，不停搖晃，艱難地向上步步前行。

寧缺拿著那本薄薄的《氣海雪山初探》，並沒有翻開。等著謝承運從自己旁走過，一直走到書架最深，如往日般盤膝坐後下後，他忽然開口說道：“你或許真有你的驕傲，但我也有自己的需要，你是天之驕子，而我只是爲了活命的亡命徒，兩者的區別很大，我建議你不要爲了和我爭一時之長短而把小命送掉。”

謝承運自他邊走過時，見他手中書冊合，以爲他是憤怒於自己先前在樓下的沉默，所以想要和自己繼續賭命下去，全然沒有料到他竟說出這樣一段話來——這位自聰慧過人的南晉才子沉默了很長時間，怔怔看著膝上的書頁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然後他扶著牆壁艱難地站起來，長長一揖及地，緩慢走下樓去。

書架深那距離西窗較近，午後的辰裡可以一直曬到太，寧缺拿著薄薄的書冊走了過去，就在那片暖洋洋的夕曬中坐了下來，盤膝坐在謝承運坐了很多天的地板上，閉目良久後輕蒼白瘦削的臉頰，微笑掀開書頁繼續觀看。

“你可以做些筆記，雖然無法抄錄也無法帶走，但可能會有些幫助。”

東窗那幾株老樹新枝旁，一淺袍服的教授頭也未擡，專心致志地描著自己的小楷，如果不是確認聽到了聲音，寧缺甚至會懷疑有沒有開口。

他微微一怔站起來，走到西窗旁的明幾下，看著幾上的筆墨紙硯，沉思良久方纔坐下，手指拈起墨塊，開始在清水中運腕研磨。

樓間書籍嚴抄錄，即便你想把那些修行書籍上的神符字經過腦海過濾，變普通字跡抄錄在白紙上也不可行，寧缺試著冥想過：當腦中閃過的片段回憶想要變字跡留在白紙上時，那些腦海中的字便會像青煙一般散開，本無法呈現。

而且按照舊書樓的規矩，不能在書籍上留下任何痕跡，寧缺不知道在上面些手腳會不會被教習發現，但這些天來他從來沒有嘗試過耍這種小聰明。多年來無數場生死戰鬥早就讓他明白，面對那些必須越過去的山峰，任何小聰明都會顯得非常愚蠢，其時其境，你所需要的是那種近於憨拙的大智慧。

應該寫些什麼呢？在這種況下，什麼樣的字詞能夠算做筆記呢？寧缺懸腕提筆良久，卻遲遲無法在紙上落下，因爲他已經忘了先前在那本薄冊上看到的容，他不知道這時候在紙上寫些什麼纔有意義。

“也許自己拼命做的這些事，本就沒有什麼意義吧？”

他微微自嘲一笑，想著這些天來的辛苦，想著每天夜裡的痛苦輾轉，想著桑桑夜夜用熱巾替自己敷額，心境難免有些微酸失落，一個普通的人想要踏修行的世界果然是這般的困難，就算你做再多的努力，彷彿也只能讓失敗顯得悲壯幾分。

啪的一聲輕響，吸飽墨水的筆在空中懸停的時間太長，一滴墨落了下來，落在雪白的紙面上，墨順著紙張上的纖維迅速散開，綻出一團毫無規律的麗。

寧缺低頭看著那團墨痕，忽然心頭微，那份最深的微酸失落被清洗一空，變絕對的平靜，在這一刻他想明白了一切事：不是每個曲都有好回憶，不是每個話都有幸福結局，不是所有的努力都會得到回報，自己努力地去做了，最後得到什麼很難由自己決定，那麼這份過程便好。

墨筆落紙記不下什麼微言大言，那便不用去記，不知道寫些什麼才能做筆記，那便寫些別的，比如心比如自己的經歷，比如自己在樓中的覺，東窗那邊牆老樹新枝恬靜教授的畫面，西窗這邊的暮日像極了剪燭時的剎那餘暉……

“再上層樓，再上層樓，先前諸般愁，此時俱休，我本是那梳碧湖畔的打柴年，何必強要學人說天涼，須知今日並未秋。”

他提起筆來在紙上隨意書寫，並沒有什麼特定的想法，只是隨著此時此刻的心意散漫而文，隨著筆尖在紙上寫出一個個清妍麗的字，腹間那陣煩悶到極點的緒，竟彷彿像墨一般逐漸被筆筆抹去，消失無蹤。

“樓十七日，日日苦修，卻修不到字辭心，只能眼睜睜看著它們溜走，我曾清醒過，也曾無來由墮黑甜夢鄉，但它們總是不在。”

“如果紙面上的它們是虛妄的，爲何我能看見它們？如果它們是真實的，爲何我不能記住它們？如果他們是存在於真實與虛妄之間，那寫出它們的墨是真實還是虛妄？承載他們的紙是真實還是虛妄？”

既然只是心隨意抒發，寫到此時，寧缺忽然不想再寫了，於是他停腕擱筆，靜靜看著紙上那些字，待紙幹後輕輕放進那本薄薄的書冊之中，再把書冊放回書架之上，轉對東窗畔的教授恭謹一禮，就這樣走下樓去。

多日來，他第一次自己走下樓，而不是被人擡下樓。

教授擡頭看著年有些失落的背影，輕輕嘆息了一聲，默默想著舊書樓本是老師當年定的規矩：萬樹千帆只允許學生擇一枝一風。這學生雖然意志堅強，冥想所蓄念力必不會弱，然而雪山氣海諸竅不通，最終只能落個吐虛弱臥牀的下場，即便昊天憐你堅韌賜你健康，可就這般看下去再看八十年又有何益？

暮漸濃，黑夜將至，再沒有人登上二層樓，教授將前的筆墨紙硯收拾妥當，沿著樓間一條偏道向後山方向走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黑夜籠罩書院以及書院後方那座大山，寬闊草甸間的書院建築點著燈火，四散佈有如天上的繁星。

寂靜無人的舊書樓二樓深，靠著北牆的那面書架上幾縷繁飾雕紋忽然明亮了一瞬，然後悄無聲息緩緩向旁邊開。

一個穿著深青書院學袍的胖年學生，氣吁吁地從那道裡了出來，有些惱火地回頭盯著書架埋怨道：“也不知道是誰設計的這玩意兒，難道就不知道把出口做大些？難道就沒想過書院也會招幾個胖子進來？”

胖子年咕噥著走到書架旁，裡唸唸有詞：“二師兄這個壞人，非要拿門書籍打賭，雖然我陳皮皮乃是不世出的天才，但小時候看的東西現在怎麼還記得。”

自言自語著，他從書架裡出一本薄冊，看著封面上《氣海雪山初探》幾個字，滿意地輕輕拍打了下，隨著他的拍打，一張極薄的白紙飛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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