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缺決定拿出一天時間不去登樓看書，帶著桑桑去拜訪公主殿下，然後順便殺個人。對於這個決定，桑桑確實不怎麼喜歡，不是因爲不喜歡殺人——從小到大在寧缺背後、在寧缺邊看到寧缺殺過太多人，早就已經沒有什麼覺，只是不喜歡寧缺在這樣的狀況下還是不肯真正的休息一天。

雖然小侍有緒，但晚上的煎蛋面依然沒有打任何折扣。之所以面裡沒有放花椒也沒有放蔥花不是懲罰，而是因爲寧缺最近這些天夜裡經常噁心嘔吐，胃腸有些承不住這些辛辣調料，必須吃的清淡些。

吃完煎蛋面，用熱水把腳燙到快要發紅，寧缺舒服地倒在了牀上。桑桑就著他剩下的水把自己的小腳洗了洗，然後倒掉洗腳水爬上牀，分開細細的雙騎在他的腰上，開始替他按舒緩神。

確認他進睡，桑桑輕輕噓了口氣，擡起右臂了額頭上並不存在的汗珠，膝行到牀的另一頭，鑽進自己的被褥，著陳錦記的脂匣子地睡。

半夜時分，被寧缺痛苦的聲翻滾聲驚醒，骨碌一滾便鑽出了被褥，翻下牀踩著那雙舊鞋，作極爲練地用腳尖撥出牀下的銅盆，然後歪著子坐到寧缺旁，用小手不停拍打著他的後背，間或自上向下用力。

寧缺臉蒼白俯臥在牀邊，探出小半個子對著下方的銅盆不停乾嘔，眉眼擰在一，顯得極爲痛苦。先前吃的食已經過了胃腸，所以這時候吐出來的便是睡前喝的那兩杯熱茶，還有些胃膽。

自從在書院開始登樓看書以來，每天夜裡他都這樣幾次這樣的折磨，不止讓他變得愈發虛弱，就連桑桑也被折騰的白日極爲疲憊。

每當睡後，白天在舊書樓裡看的那些墨字便會變爲一個個濃稠漆黑的怪，從他腦海最深泛起來，持戈揮刃不停衝殺揮舞，然後急劇變大膨脹，匯聚一艘大船，不停鼓盪著他的腦海，碧海生起驚濤駭浪，讓海中的他極度眩暈，腹間一片煩惡，生出強烈的乾嘔衝。

看似噩夢，但寧缺很清楚這不是夢，這只是舊書樓二樓那些神符師書寫的字符與自己的神世界之間產生的激盪應餘波……以一種玄妙的方式呈現出來。

夜夜承這種折磨，如果能夠把那些墨字記住，也算是付出便有收穫，然而令他到極度失落甚至無比憤怒的是，當那些墨字在自己腦海中興風作浪之時，他如同患了失語癥和文字辯識障礙綜合癥，明明看著那些墨字清晰出現在眼前，看著那般悉，卻張著怎樣也讀不出來，認不出來究竟是什麼字。

日日在舊書樓痛苦煎熬讀著看不懂的書，夜夜在老筆齋暈眩難看著認不出的字，不是一天，而是很多天，如果換意志力稍微薄弱些的人，大概早就已經放棄，但對於寧缺而言，這種非人的痛苦折磨卻是他十六年生命中所能找到的最好機會，除非一直撐到最後的最後還沒有希，那麼他就絕對不會放棄。

都說最瞭解你的人是你的敵人，這句話並不算錯，這個世上最瞭解夏侯大將軍的人裡肯定就有寧缺一個，但這句話並不完整，因爲推來算去，世上最瞭解你的人終究還是你自己——寧缺很瞭解自己，所以知道沒有走到山窮水盡那時，自己絕對不會拂袖回頭。

他並不擔心自己的生命有危險，那位教授一直安安靜靜坐在東窗畔，他清楚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在今後的一段時間，自己會堅持登樓苦讀讀出腹所有苦水，直至越來越虛弱，所以他必須抓時間，儘可能多地把名單的那些名字劃掉。

那張油紙上的第二個名字是：前宣威將軍麾下副將，陳子賢。

…………做爲最天子寵的公主，李漁常年住在皇城之中，但在長安城裡也有自己的府邸。第二日，寧缺和桑桑被領去的地方，便是位於南城某幽靜的公主府。

今日穿著一紅黑相間的短曲，中上繡著彩清麗的大株異花，再配上繞襟深，略有山巒之的襬垂至足背之上，顯得華貴又而不俗。

“寧缺呢？”

只有桑桑一人走進了公主府後宅。

李漁微微蹙眉看著被太監帶進來的小侍，然後開一笑，走上前去牽起桑桑微涼的小手，和聲說道：“有些日子沒見了，你這小傢伙也不知道來看看我。”

公微詫異一問便轉了話題，但那名太監卻是不敢怠慢，苦著臉稟報道：“那廝堅稱男有別，私見公主不敬，所以堅持在外面侯著，現在彭先生正在值日房裡陪他說話。”

桑桑由牽著自己的手，仰著小臉輕聲解釋道：“爺最近不大舒服。”

李漁眼簾微垂，掩住眼眸底部那抹淡淡失與恚怒之，不再去理那灘爛泥般的年，牽著桑桑的小手向平榻走去，嘲笑說道：“你家那個憊懶爺，最近也不知道哪裡來的渾勁兒，天天要往舊書樓二樓跑，怎麼能舒服？”

“殿下，我倒覺著爺了不起的。”桑桑極認真地替寧缺說話。

李漁搖頭輕笑，手在桑桑微黑的額頭上敲了下，說道：“你這小丫頭，整日就只知道那個爺，也不想想他哪裡有個正經爺的樣子，說起來我就覺得不忿，像你這樣能幹勤快的丫頭，寧缺那傢伙真不知道積了幾輩子福才能把你揀到。”

一邊說著話，一大一小兩個人屈膝盤就在榻上坐了下來。

說來人與人之間的緣份真是很奇妙，李漁在渭城第一眼瞧見桑桑這丫頭便覺得親近，又憐惜被寧缺像牛馬般使喚，在自草原歸來的旅途上經常以婢的份尋說話，倒真是有幾分意，而桑桑自跟著寧缺長大，腦子裡也沒有太多尊卑敬畏的概念，單純就是覺著公主殿下是個好人，也願意和親近。

李漁問了桑桑幾句他們主僕二人到長安城後的經歷，桑桑很老實地把那些開書鋪考學之類的瑣碎事說了遍。李漁本在默默思考寧缺與朝小樹之間的關係，忽然覺到手中桑桑的小手冰涼又有些糙，看著微黑的小臉蛋兒，忍不住憐惜之心大作，說道：“讓你了奴籍，不要再跟著寧缺，就來我公主府上做個管事姑娘怎麼樣？我也不要你去侍候旁人，你只需要替我打理府中事務即可。”

…………公主府前庭，靠著假山水池的侍衛值日房外，彭韜皺眉看著旁椅上的蒼白年，忍不住說道：“當時北山道口你何等樣悍勇，怎麼現在瞅你臉如此蒼白，如此虛弱，這是怎麼回事？難不進書院讀了幾天書，便讀了個廢？”

寧缺笑了笑，懶洋洋地靠在竹椅上曬著太，看著他說道：“彭大人，你那天又不是沒瞧見舊書樓的熱鬧，這事兒現在想來還是有些玄乎，多提無益。對了那些草原蠻子呢？還有你和侍衛兄弟們既然立了功，怎麼還在公主府上？”

“公主從草原帶回來的那幾個蠻子都被陛下特召進了羽林軍，你知道我大唐向來有這種規矩，羽林軍用的多是異族人。至於我們……”彭韜微笑說道：“我們跟著殿下在草原上廝殺奔回，實在是不樂意也不放心再離開邊，宮裡也有這個意思，所以我現在雖然兼著驍騎營副統領的差事，但主要還是跟著殿下。”

驍騎營副統領可是個地地道道的重要位置，寧缺連聲恭喜，然後忽然想到春風亭那夜的廝殺，不由微微一怔，暗想這位置大概正是那夜裡空出來的。

雖然宮中默允彭韜依舊跟著公主李漁，但他現在畢竟擔著驍騎營副統領的職位，尤其是最近羽林軍驍騎營連番震清洗，所以他極爲忙碌，陪寧缺說了兩句營中便來人道有要事需要理。他向寧缺陪罪兩聲後匆匆而去。

跟著公主李漁的那些侍衛和蠻子，如今一部分補進了羽林軍，一部分回到了宮中，此時公主府裡的侍衛基本都不認識寧缺，但看著彭副統領對這年都如此客氣，又知道是公主殿下專門召此人前來，倒也沒有人敢對他有毫不敬。

堂堂驍騎營副統領卻對自己如此客氣，寧缺知道這是爲了什麼——在北山道口自己救了衆人一命、唐人極爲敬重英雄好漢，雙方在旅途上結下了戰鬥誼——更重要的原因是大概彭韜已經察覺到，公主對某人重新了招攬之心。

這也正是爲什麼寧缺今日不進公主府後園的原因。他如今人生的重心和目標都在復仇與書院之上，不敢靠近帝國上層那些爭鬥，而且基於心底最深的某個令他到寒冷的猜測，他下意識裡想要遠離這位公主殿下。

雖然那個雨夜與朝小樹並肩一戰後，無論他願或不願意，都已經被扯進那些是非爭鬥之中，但他很清醒地認識到，現在的自己終究還只是個小人，跟著朝小樹在夜江湖裡爲宮中廝殺可以，要跳出與地面，直接與那些寵大的勢力正面對上，自己這種小人隨時可能莫名其妙悄悄死去。

就像是當年將軍府被抄斬的滿門，又像是不久前在牆下閉上眼睛的卓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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