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斗笠漢子松開那柄竹刀的刀柄后,換作肩頭一拍,在鬼門關打了個轉的俊男子,非但沒有如釋重負,反而愈發戰戰兢兢,他臉上再無先前指點江山的暢快笑意,形一不,嗓音干道:“前輩,今日誤會,是我唐突了。”
事實上,這個來歷不明的漢子,既然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側,輕而易舉以尋常竹刀捅穿他的心竅,那麼他就確定無疑,自己絕非此人的對手,興許唯有等到自己為棋墩山正神,才有與其掰手腕的底氣,那麼一個棘手問題就擺在了他眼前,是老老實實站直了挨打,還是氣地搏上一搏?
其實當那人手心離開刀柄的瞬間,普通材質的竹刀就已經失去了震懾力,作為神祇,哪怕僅是不流的土地公,擱在世俗王朝的場,他就是沒有的胥吏罷了,可神祇到底是神祇,比如他當下這副經無數香火熏陶的金,足可媲七境武人的魄,尤其是沒有死一說,所以哪怕被竹刀捅穿后背心口,仍是不礙大事,可名阿良的斗笠漢子,越是如此漫不經心,他就越忐忑不安。
猶記得當初被那兩位蒞臨此山的陸地真仙,以無上神通銷毀他的神位金,當時那兩人的氣態姿容,亦是如此輕描淡寫,甚至遠遠不如他們對弈手談的任意一次落子。
阿良出刀之后,此時又恢復玩世不恭的德行,摘下腰間小葫蘆,輕輕晃,酒香四散,阿良灌了一口烈酒,繞著這位年輕俊的土地公轉圈散步,嘖嘖道:“你這家伙演戲的本事好,當然那條白蟒也不差,加上暴戾的黑蛇,配合得堪稱天無。不過你自認為大功告后的真流,更符合我的胃口,三次笑聲,很彩,我喜歡。”
那雙黑蛇白蟒早已開竅通曉人,在斗笠漢子笑瞇瞇跟男子打招呼的同時,幾乎同時就急急退去,黑蛇迅速散開軀長墻,退回山巔石坪一側邊緣,失去一翅的白蟒扭曲后撤,乖乖盤踞在懸崖畔,皆頭顱低垂,低眉順眼,溫馴異常。
這一次,絕不是假裝,蛇蟒雙方那覆蓋龐大軀的鱗片,微微抖,發乎本心。
它們甚至不敢正眼打量那名斗笠漢子。
阿良一記竹刀,就讓一切塵埃落定。
年輕土地聽到斗笠漢子的打趣后,滿臉尷尬,“阿良前輩說笑了。”
阿良收斂笑意,“說笑?”
俊風流的年輕土地好像察覺到不妙,大概以為眼前這位斗笠漢子,是那種翻臉無的格,是要對自己痛下殺手了,一急之下,便是使出一方山水神祇的神通,軀如黃泥化流淌,立之的地面泥漿翻涌,幾乎一個眨眼功夫,這位土地就不見了蹤跡,爛泥塘似的地面,也瞬間恢復如常。
地寸,其實道門兵家都有類似法。
沒了軀支撐,綠竹刀下墜。
阿良手握住竹刀,發現紅棉襖小姑娘三人瞪大眼睛向自己。
阿良趕抬頭,沒有將竹刀放回刀鞘,而是以刀尖拄地,擺出一副抬頭天的瀟灑姿態。
斗笠漢子碎碎念:“夸我,使勁夸我。我阿良最大的兩個優點,就是喜歡接批評,你批評我,我就打死你。再就是經得住別人的稱贊褒獎,再沒譜再麻,都接得住。”
李槐率先開口,孩子一路小跑到阿良邊,上下打量了一番,說道:“阿良,你來這麼晚,是不是拉屎去了?真是懶人屎尿多,你知不知道再晚來一點,以后就沒人陪你嘮叨,陪你一起撒尿了?那麼到時候你會不會想我?”
假裝高人風范很是辛苦的阿良頓時破功,惱怒道:“我想你娘想你姐,就是不想你這個沒良心的兔崽子。”
李槐破天荒不反罵回去,低下頭,臉有些黯然。
阿良嘆了口氣,了孩子的腦袋,“你這不是沒死翹翹嘛,愁眉苦臉做啥,行了行了……”
李槐立馬笑嘻嘻地抬起頭,“阿良,你教我絕世武功吧?”
阿良笑問道:“你能吃苦?”
孩子一本正經搖頭道:“當然吃不住苦,你就沒有讓我不用吃苦,也能練天下無敵的厲害功夫?”
阿良角搐,“你覺得呢?”
李槐撇撇,斜眼斗笠漢子,“阿良,你讓我很失啊。”
李寶瓶背著小書箱,朝阿良笑了笑,然后跑去看陳平安。
林守一來到阿良前,有些疑,卻沒有開口詢問什麼,阿良對年點了點頭,示意私下聊。
渾浴的朱河盤膝而坐,只是看著嚇人而已,并未傷及魂魄和元氣本,漢子抹了把臉上的跡,滿臉笑意,只覺得痛快,真是痛快,這輩子不曾如此酣暢淋漓,好像所有心間的積郁都因為這場大戰,一掃而空,腦海清明,筋骨舒張。
朱鹿飛奔到朱河邊,蹲下,還帶著滿臉淚痕,朱河擺手大笑道:“閨,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好事,天大的好事!爹覺像是抓住了一破境的契機,原本死氣沉沉的幾座關鍵竅,有了新氣芽的跡象,別小看這點苗頭,對于爹這種原本武道前途斷絕的人來說,莫大幸事!”
朱鹿將信將疑,憂心忡忡道:“爹,你別急著說話了,小心扯到傷口。”
朱河笑意更濃,雙手撐在膝蓋上,容煥發,整個人顯得格外神飽滿,“這點小傷算什麼,若是再熬上一刻鐘一炷香的功夫,爹說不得就能一只腳第六境的門檻了,當然,前提是爹沒死在那條畜生的下。”
朱河說到這里,向斗笠漢子那邊,出大拇指,“阿良前輩,到了紅燭鎮,請你喝那新釀的杏花春!”
背對朱河的阿良抬起手臂,擺擺手,說了句很煞風景的話,“老朱啊,大恩不言謝,記在心里就好,說出來顯得多沒誠意。”
陳平安那邊接過李寶瓶遞過來的小瓷瓶,正是楊家鋪子的祖傳獨家方,用很簡單,就是扛痛,之前在小鎮神仙墳,與馬苦玄那番差點分出生死的慘烈搏殺后,年便用過一次。如果阿良沒有及時出現,那麼這只小瓷瓶就一定會派上用場。現在就不需要了,陳平安此刻雖然滿絞痛,但是還不至于用上它,楊老頭曾經說得很清楚,是藥三分毒,能不用就別用,尤其是習武之后,如果濫用所謂的靈丹妙藥,長遠來看,就是在挖自己的墻角。
李寶瓶看著臉蒼白的小師叔,心思細膩的小姑娘敏銳發現,小師叔握著柴刀的左手,一直在克制不住地抖。
陳平安輕聲安道:“不打,只是子骨暫時被打回了原形,但不是沒有好,如果我的覺沒有出錯的話,將來好要更多一些。”
李寶瓶使勁點頭,一點也不懷疑,因為小師叔說過不會騙。
阿良環顧四周,分別看過了黑蛇和白蟒,想了想,悄然加重力道,拄地刀尖不易察覺地往地面釘一寸距離。
一位失魂落魄逃回山腹府的土地,腦袋上就跟被一記天雷砸中,鮮濺,他嚇得屁滾尿流,躲遠幾步后抬頭去,僅是空中出一小截綠刀尖而已,再無其它。這位氣度翩翩如豪閥俊彥的貌青年,咬咬牙一跺腳。
下一刻,他的形便從棋墩山石坪如雨后春筍,破土而出,他一只手掌按住傷口,哭喪著臉向那個高深莫測的斗笠漢子,恨不得跪地求饒,苦苦哀求道:“懇請大仙不要再戲耍小的了。”
當這位年輕土地去而復還后,朱鹿下意識嚇了一大跳,不知為何瞬間就緒發,站起對著阿良喊道:“殺了他們!”
阿良笑著轉過,看著那個臉猙獰的,問道:“為什麼要殺掉他們?跟我無緣無故,無冤無仇的。”
清秀可人的臉龐愈發扭曲,出手指,遙遙指著斗笠漢子,“無緣無故?!那兩條畜生方才要吃了我們!這個棋墩山土地更是幕后的罪魁禍首!
阿良恍然,看了眼滿臉焦急的年輕土地,然后各自看了眼黑蛇白蟒,“你要吃我?你?還是你?”
棋墩山土地和兩頭尚未化形的蛇蟒,自然一起死命搖頭。
氣得渾抖,哭腔道:“我爹差點就死了,我們都差點死了!”
淚眼朦朧,著那個陌生至極的斗笠漢子,“你明明有這份能耐,為民除害,為何不做?兩頭孽畜,一個假公濟私,不庇護旅人,反而合伙害人,你阿良怎麼就殺不得?”
阿良默然片刻,突然大笑起來,“哈哈,你這口氣,像是我未過門的媳婦啊。不行不行,我其實喜歡年紀稍大一些,段完全長開了的姑娘……”
說到這里,阿良從地面出竹刀,放回刀鞘,雙手做了一個渾圓飽滿的手勢,賊兮兮道:“我喜歡這樣的。”
愣了愣,尖聲道:“你不可理喻!”
朱河掙扎著起,拍了拍自己兒的肩頭,沉聲道:“不可無禮,更不可意氣用事,一切就由阿良前輩自行置好了。”
朱鹿猛然轉過頭,向遠,滿臉委屈憤懣。
阿良向陳平安,年點頭道:“阿良你做決定。”
阿良懶洋洋道:“行吧,那就我說了算,老話說得好,做人留一線,日后好相見。為江湖兒,咱們要大度些……”
年輕土地使勁點頭。
石坪那兩條小山似的蛇蟒也微微低垂頭顱。
阿良突然轉變口風,“可害我了這麼大驚嚇,沒有一點補償就不合理了。”
年輕土地哭無淚。
這位阿良大仙,真正差點膽子嚇破的人,現在就站在你對面啊。
阿良想了想,一把摟過棋墩山土地的肩膀,尷尬的是一人材不高,另一個卻是玉樹臨風的修長材,幸好后者識趣,連忙低頭彎腰,才讓阿良不用踮起腳跟與自己勾肩搭背。阿良拉著他竊竊私語,他小啄米不斷點頭,絕不敢說半個不字。
到最后,似乎是被阿良的簡單要求震驚到了,起先唯恐要掉一層皮的年輕土地,既驚喜且狐疑。
阿良不耐煩地揮揮手,“趁我改變主意之前,趕消失。”
之后年輕土地與蛇蟒,以類似語的偏門法通,然后他很快就遁地而走,白蟒小心翼翼搖擺游曳,用叼起那只摔落在石坪上的斷翅,盡量繞開眾人,與那條黑蛇一起離開山巔,離去之前,面朝那位某個瞬間讓它們幾乎蛇膽炸裂的斗笠漢子,兩顆碩大頭顱緩緩落下,最終及地面,向阿良擺出臣服示弱之意。
暮里,一場突如其來的驚險大戰之后,朱河喊上陳平安一起,去靠近石坪的一溪澗清洗傷口,朱鹿默默跟上。
一大一小蹲在水邊,各自清洗掉臉龐衫上的跡,朱河言又止,陳平安眼見一個人遠遠坐在溪澗石頭上,年就說先回去了,朱河點點頭,沒有挽留。在陳平安離開后,朱河站起,來到兒邊坐下,聲道:“怎麼連一聲對不起也不說?”
掉靴子長,出白白的腳丫,聽到父親略帶責問的言語后,驀然睜大眼眸,委屈道:“爹,你什麼意思?”
朱河看著兒的眼睛,那是一雙像極了娘親的漂亮眼眸,使得這個正直漢子一些到了邊的生話語,稍稍打了個轉,嘆了口氣,語氣平緩道:“先前陳平安阻止你不要毀掉岳字,事后證明他是對的。”
朱鹿雙手抱住膝蓋,向溪澗流水,冷哼道:“你又不是他爹,他陳平安當然不擔心,我當時哪里顧得上這些,如果萬一他錯了呢,難道我就看著你死在那里?”
朱河默不作聲。
扭過頭,紅著眼睛,“爹,如果我那個時候不做點什麼,還是你的兒嗎?”
朱河忍住一些傷人的話,生生把一個字一個字憋回肚子。
男人本想說你為二境巔峰的武人,不該面對強敵便輕易失去斗志的。
只是這些話,如果只是武道的同道中人,朱河可以說。
但他還是的父親,那麼這些話,就不能說了。最在這個時候不能說,只能等到以后找個合適的機會。
但是朱河在心深,始終覺得哪里不對勁,可是什麼,男人又說不上來。
剛剛在武道之上重新看到一線曙的男人,沒來由有些愧疚傷,心想娘如果還活著就好了。
通往石坪的山路上,年緩緩獨行,夕將年的瘦弱影拉得很長。
山巔,李寶瓶在收拾小書箱里的家當,李槐湊熱鬧蹲在一邊,莫名其妙蹦出一句,“李寶瓶,小書箱我馬上也會有了哦?”
李寶瓶狠狠剮了他一眼,“有就有,但是你不可以喊我的小師叔小師叔!”
李槐問道:“憑啥?”
李寶瓶殺氣騰騰地揚起一顆拳頭,瞇眼問道:“夠了嗎?”
李槐咽了咽口水,嘀咕道:“小師叔算什麼,我還不稀罕呢,白白降了一個輩分。”
李槐拍拍屁站起,走遠了后,才轉頭笑道:“李寶瓶,以后萬一跟我陳平安稱兄道弟,你咋辦?應該喊我啥?”
李寶瓶呵呵笑著,站起后,擰了擰手腕。
李槐慌張道:“李寶瓶,你能不能總這麼用拳頭講道理啊,我們好好說話不嗎?我們是讀書人,讀書人要……”
不等李槐說完,李寶瓶快步上前,就要揍這個李槐。
李槐急中生智,著頭皮一步不退,苦口婆心道:“李寶瓶,你就不怕你家小師叔,覺得你是蠻橫不講理的千金小姐?到時候他不喜歡你了,你找誰哭去?可別怪我沒提醒過你,這勿謂言之不預!”
李寶瓶停下形,皺眉頭。
李槐拍脯道:“放心放心,咱們三個里頭,陳平安最喜歡你了,只要你以后別像那個朱鹿就行。”
李寶瓶笑著返回原位蹲下,繼續收拾小書箱。
李槐跟大搖大擺離開,滿臉得意,“山人有妙計,治國平天下。以后再也不怕李寶瓶嘍。”
李槐高興得很,就忍不住想要跟他那位阿良兄弟眾樂樂一下,怒吼道:“阿良?阿良,死出來!”
孩子舉目去,結果看到阿良和林守一不知道什麼時候湊在了一起,李槐剛要跑去,結果猛然停步,因為那一石坪崖畔,正是先前白蟒出現的地方。李槐一陣后怕,猶豫了一下,還是轉跑去蹲在李寶瓶邊,然后尋找陳平安的影。
一想到那家伙毅然決然飛撲向白蟒的影,李槐怔怔出神,這個鬼怪靈的頑劣孩子,下意識覺得那個李寶瓶的小師叔,靠譜,最比那個朱鹿好太多了。
崖畔,阿良和年林守一坐遠方山河,林守一仰頭喝了一口烈酒后,將酒葫蘆遞還給阿良。
林守一坐姿端正,相比阿良的歪七倒八,大不相同,年輕聲問道:“阿良,這葫蘆里的酒是不是很不簡單?”
阿良嗯了一聲。
林守一好奇問道:“怎麼個不簡單?我只知道喝過酒之后,我的變好了很多。”
阿良晃了晃小酒壺,一語道破天機,“僅是故意搖晃出一點點酒氣,就能嚇退鐵符河上那些了人形的妖,你說厲害不厲害?當然了,像平時這樣拔出酒塞而已,鼻子再好,也只能聞到酒香。”
林守一愈發好奇,問道:“那你為何要放過那位此山土地和兩條蛇蟒?”
阿良扶了扶斗笠,笑道:“一山土地,是有護符的存在,殺了不難,但是之后會很麻煩,而我現在最怕的就是麻煩。再說了,他們跟你們有生死大仇,跟我阿良可是無冤無仇,現在你們什麼都沒有,朱河還得了天大裨益,為什麼還要趕盡殺絕?”
阿良停頓片刻,“有人倒是了些東西,不過我估計他不會太在乎就是了。沒辦法,這家伙對于得失的計算方法,跟別人不太一樣。”
林守一說道:“是說陳平安吧?他的傷顯然比朱河要重一些,不過他掩飾得比較好。”
阿良對此不做評論。
林守一自顧自說道:“那朱鹿救父心切,自然沒有錯,但是錯在……”
阿良擺擺手,打斷年的蓋棺定論,笑道:“背后不說人是非,公道自在人心。”
林守一嗯了一聲,果然不再說話。
清風拂面,阿良慢悠悠喝著酒,緩緩道:“林守一,你很聰明,你是第一個意識到我值得結示好的聰明人,別急啊,我可沒有貶低你的意思,恰恰相反,修行路上,有人有慧,如李寶瓶,有人如福緣,如李槐,而有人有悟,就像你,全都是好事。齊靜春的眼,一向很好的,要不然……”
林守一豎起耳朵。
阿良咧一笑,“他能認識我這樣的朋友?”
林守一會心一笑,這個男人從來不放棄自我吹捧的機會,早就習慣了。
可是心智的年,越來越確定一件事。
那就是阿良的吹噓,聽上去很不著邊,可那是因為連同自己在,沒有誰真正知道這個家伙的厲害。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去日苦多。”
阿良狠狠灌了一口酒,仰起頭向夜幕降臨的天空,輕聲念道:“還有那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世上怎麼會有如此人的言語?”
阿良晃晃腦袋,散去那點愁緒,自嘲一笑,手指向那連綿山脈,“在有些人眼中,人間就像一條倒掛的銀河。”
林守一問了一個極有深意的問題,“阿良,‘有些人’之中,有你嗎?”
阿良搖搖頭,“暫時還不是,我不太喜歡做那樣的人。”
阿良輕輕呼出一口氣,不再喝酒,單手托起腮幫,歪著腦袋眺遠方,“昔年有一位脾氣死犟的老先生,桃李滿天下,得意弟子之中,齊靜春的字最好,崔瀺的棋最高,還有一人的劍最強。”
林守一忍住笑,轉頭著斗笠男人的側臉,道:“劍最強的弟子,是阿良嗎?”
阿良哈哈大笑,“那個人當然不是我,怎麼可能是我。”
沒有猜對答案的林守一有些錯愕。
只聽那家伙笑著說道:“不過那個人的劍,是我教的。”
年雖然被震撼得無以復加,可仍是對此深信不疑。
阿良轉過頭,問道:“如果我說齊靜春的字,也是我教的,你信不信?”
正襟危坐的年毫不猶豫,斬釘截鐵道:“打死我也不信!”
阿良拍了拍年的肩膀,語重心長道:“林守一,果然很聰明,所以明天你沒酒喝了。”
一向古板冷漠的年咧而笑,不過依舊含蓄無聲。
阿良慨道:“天地者,萬之逆旅。讀書人說話,就是有學問。”
林守一突然問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阿良,陳平安讓你失了嗎?”
斗笠漢子臉如常,“拭目以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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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深沉,后半夜的篝火旁,陳平安像往常那樣跟朱河負責流守夜,年同時編織著草鞋。
朱河不知為何起來到年邊,陳平安有些訝異,朱河手烤火,火映照著男人獷的臉龐,男人轉頭笑問道: “你應該找到那氣了吧?氣若游龍,而且它不斷下沉,四游走,對不對?”
陳平安點點頭,坐正,這正是他最疑不解的地方。
朱河沒有藏藏掖掖賣關子,慢慢解釋道:“這等于說你躋了泥胚境,千萬別小看這第一道坎,能否習武,就看你生不生得出、找不找得到、管不管得住這一口氣。俗話說人爭一口氣佛一炷香,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依然是不氣候的泥塑菩薩,但只要有了這口氣,就算登堂室,之后一切皆有希,武道之巔的風再好,沒有這關鍵的一小步,就全是空談。”
朱河打量了一下年,贊賞道:“你的子骨打熬得不錯,嗯,是很不錯才對,一點不輸給那些藥罐子里浸泡長大的豪閥子弟。我不知道你經歷過什麼,但是大致可以確定,你如今已是泥胚境之后的武夫第二境,木胎境了。雖然不太說得通,為何你尚未真正讓那氣機找到棲息修養的氣府竅,但你的魄經脈,的的確確屬于第二境的就,不過遠未二境大而已。”
陳平安屏氣凝神,認真凝聽這些千金難買的武學門道。
被李家老祖宗譽為“明師”的男人,繼續說道:“木胎境,這一層很有趣,就高低,不靠天賦,不管骨,就兩個字,吃苦。之前阿良跟你們解釋過大驪驛路,對吧?”
陳平安點頭問道:“這跟習武也有關系?”
朱河給壑添了一把柴禾,盡量用通俗易懂的言語,解釋那些原本云遮霧繞、晦難明的習武關竅,笑道:“我們的人經脈,其實就像驛路,想要車馬通行,就只能一點點逢山開路,遇水搭橋,有些人憊懶,吃不住苦,修出了羊腸小道,搭建了獨木橋,其實也能走,繼續往武道高走,但是越往后,局限會越大,很簡單的道理,高手支招,如同兩國之爭,就看誰的兵馬馳援更快,哪怕你有千軍萬馬,但是道路狹窄難行,你如何順利調兵遣將?”
陳平安恍然大悟,“是這個道理!”
“所以這一層又開山境,最考驗水磨功夫,習武必須下死力氣,下苦功夫,以至于被眼高于頂的練氣士,視為下等人的末流活計,就跟這一層有很大關系。因為武人在這一級臺階上,實在是容不得半點懈怠懶,就跟莊稼漢差不多,想要收,就只能埋頭苦做。”
陳平安笑道:“我吃苦還行,不比別人差多。”
朱河啞然,心想你陳平安如果才是“還行”的話,那我朱河該置何地?
朱河臉肅穆起來,“但是切記,在這一層境界,勤勤懇懇是好事,卻也不能滯留太久,道家為何推崇返璞歸真四個字?就在于先天一口真氣,隨著歲數增長,會逐漸流失,或是被天地之間的污穢之氣、煞之氣在,諸多雜氣給混淆得渾濁不堪,這就像文人喜飲茶,他們種植茶樹,最忌雜木叢生,即是此理。”
“一般而言,在十六歲之前,最多十八歲之前,就要嘗試著突破進第三境,水銀境,讓自己的氣更加雄壯,如水銀凝稠,與此同時,你的軀會愈發輕盈,同時骨骼卻愈發堅韌。人之氣,如沙場武將麾下的士卒,需要一支虎狼之師,而不是那種草臺班子,繡花枕頭,這麼說能理解嗎?”
腳上穿著草鞋的年,又低頭看了眼手中正在編織的草鞋,赧道:“能理解。”
朱河忍俊不,低聲笑道:“第二境的大之境,能夠讓你紋理,就像練氣士的法寶,篆刻上了符文寶箓,再加上經脈開拓之后,武道的路子就越走越寬,至于第三境水銀鏡的巔峰,至關重要,需要渡過一劫,武學籍上往往稱之為‘泥菩薩過江’,細節,本就玄之又玄,我不好多說,個人有個人的緣法,說不定我的經驗之談,反而害你誤歧途。”
陳平安一個字不地默默記下。
朱河沉聲道:“前三境為煉,相對務實,之后三境則有些務虛,魂魄膽三事,循序漸進。”
然后朱河就陷沉思,今日一戰,益匪淺,朱河需要將那些靈乍現的思緒沉淀下來。
陳平安不敢打攪他,便開始消化朱河那些深淺出的金玉良言。
朱河良久之后,才回過神,笑道:“練氣三境,講求一個水到渠,你只要走到那個關口,自然而然就會有所明悟,外人指點已經很難起到作用,而且真正的指點,從來不在大道理上,只在你真正自己走到門口之后,遠的旁人,才能出聲為你解釋緣由。武人練氣,與養練兼備的練氣士,道路幾乎截然相反,以后你會明白的。”
朱河最后神采奕奕道:“雖然有拔苗助長的嫌疑,但是我還是有些忍不住,想著要將武人傳說中最后三境的山頂風,說給你聽一聽,省得以后遇上了練氣士胡嚼舌,都不知道如何反駁。煉神第七境,金境,是名副其實的小宗師高手了,此境佼佼者,甚至可以修煉出佛家所謂的金剛不敗之軀,或是道教所謂的無垢琉璃,金仙之。更有一些手段,可以讓武人以驅使、聘請、祈求三種方式,加持自魄,堅不可摧。”
“第八境,羽化境!武人已經能夠虛空懸停,風而飛。故而又稱‘遠游境’。遠游,遠游境,誰說我們武人便鄙不堪了,我就覺得遠游這個說法,極有余味!”
“最后一重境界,便是第九境,山巔境,如你我二人這棋墩山的最高,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這個境界的武人,又被尊稱為‘止境宗師’,用以形容腳下的武道,已經走到盡頭!”
朱河說到這里,干脆站起,繞著篝火緩緩而行,神激,雙手握拳,朗聲道:“雖不至于搬山倒海那麼夸張,卻亦是能夠拳裂城墻、掌劈大江,一雄渾罡氣,百邪不侵,千軍辟易。強橫至極,猶勝佛家羅漢之。練氣士一旦被近,十丈之,除非有上品護法寶或者更高,否則必死無疑!”
朱河眼神炙熱,滿腔熱,低頭凝視著年,“試想一下,一旦躋止境,一眼去,萬里河山都在你腳底下,傲視仙人輕王侯,大丈夫當如此!”
陳平安有些尷尬,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因為年此刻滿腦子都是以后要多練習走樁,多練習劍爐,說不定這輩子就能躋第三境了,哪里會想得那麼遠,畢竟僅是答應寧姑娘的出拳百萬次,就讓年覺得很是艱難了。
朱河離去之時,還心激。
留下一個繼續編織草鞋的年。
拂曉時分,當阿良打著哈欠起,結果看到年位于崖畔,依舊是那枯燥乏味的六步走樁,迎著山風,揮汗如雨。
一道影呼啦一下從阿良側沖過去,很快就站在那年邊,陪著的小師叔,一起打拳。
阿良喝了口酒,別好小葫蘆后,屁顛屁顛跑過去一起湊熱鬧。
很快邊就響起小姑娘的教訓聲,“阿良,你姿勢不對唉,這一拳你手臂歪啦。”
“阿良,你這步子太大了些,收一收,真的,我不騙你,不信你瞧瞧我小師叔,人家多穩。”
“阿良,你再這樣心不在焉,我可真生氣了啊!”
斗笠漢子終于憋屈壞了,忍不住幽怨道:“寶瓶啊,難道昨天那氣回腸的巔峰一戰,你沒有發現我才是真正的絕世劍客嗎?”
紅棉襖小姑娘認認真真六步走樁,點頭道:“知道啊,可是你練拳真不咋的,齊先生說業有專攻,阿良,你不用覺得丟臉,慢慢來,我保證不說你便是。”
阿良大步離開,賭氣地嚷嚷道:“不練拳不練拳了。”
阿良驀然轉,剛好看到小姑娘投來狡黠可的視線。
阿良朝做了個大大的鬼臉。
小姑娘不搭理他。
草鞋年角翹起。
阿良遠遠看著打拳的年和小姑娘,有些開心,也笑了。
山風和煦,旭日東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