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老縣城外北門街。渣打銀行大樓。
主營業廳墻壁覆蓋著條紋大理石, 金欄桿后面,穿制服的華夷職員安靜忙碌。墻上掛著世界各地時間鐘表。不時有人踩著凳子,掉黑板上的手寫匯率, 寫上最新的數字。
門的顧客被分流到兩個不同的通道:華人顧客由華人職員接待, 柜臺前擺著木凳子, 墻上寫著借貸款利率;洋人顧客由洋人職員接待,小接待室里擺著三兩沙發, 墻上掛著風景油畫和維多利亞王像。
當然, 除了華人洋人,渣打銀行還接待第三類顧客, 只不過他們從不親自蒞臨。
大清政府。
晚清時期朝廷財政缺口巨大, 自從發現外資銀行專業又可靠,早就開始大舉管銀行借錢。上海一地, 為了湊鎮太平天國的軍費, 前前后后就管外資銀行借了十萬兩白銀。
每當有此等事, 渣打銀行的麥加利經理都會帶領心腹,親自拜謁相關衙門。這一天的銀行業務就會基本暫停, 來辦事的散客只能吃閉門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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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今日業務照常。大清府暫時不缺錢。
林玉嬋坐在接待室的真皮小沙發上, 好奇地跟畫像上的英國王對視。
因為拿的是海關簽發的大額支票, 居然就直接被請到了“洋人業務”這里, 海關的影響力可見一斑。
畢竟海關也是銀行的大客戶。巨額關稅銀子都是通過外資銀行抵押,作為賠款輸送到各國。
可以想象, 當其他海關華人職員前來辦事, 被畢恭畢敬地請進“洋人通道”,隔著柵欄看著旁邊同胞們擁排隊, 心中會升起何等優越。
林玉嬋特意穿著一男式長衫,梳個辮子, 戴了低低的小帽,盡量低調,就像兌取巨額彩票似的,唯恐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但還是覺,全職員都在用余看。
這渣打銀行大樓自建以來,大概從沒來過一位客戶,可不是新鮮。
跟在現代跑銀行的流程完全不同。要不是有個“助理”跟著跑前跑后,兩眼一抹黑,開口不知問什麼,多半直接被拒之門外。
蘇敏在不遠朝招手:“阿妹,過來確認簽字。”
林玉嬋從沙發上彈起來,跑過去,著那張海關簽發的支票,最后仔細看了一眼,在收款單上簽下自己名姓。
接待的職員是個年輕中英混小伙子,英文帶廣味,估計是香港出,明正大地梳個油亮大背頭。
大背頭朝商業假笑:“請小姐核對。”
七地海關采購茶葉的定金,一共七百五十英鎊——由于海關是英國人主導,因此財務結算都以英鎊為單位,標準的喪權辱國作——按當日匯率,扣除手續費和匯兌費用,約合銀元三千,白銀兩千一百,都在這薄薄的一張紙上。
一開始拿到這支票,林玉嬋還鬧笑話,直接跑到義興船行門面,十分土豪地將那支票甩到柜臺上,揚言:“蘇老板!欠你多錢來著?今天全還清!”
蘇敏笑了十分鐘,告訴這支票不能當銀票使,得本人先去外資銀行兌換,中間手續繁復。他講了一會兒,覺得不放心,干脆帶一起來。
“正好我也要去渣打銀行……嗯,辦一些事。”
中式錢莊票號被外資金融機構得狠,近年接連倒閉。第一家中國人自己的銀行還要等上幾十年,只好便宜列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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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出來的銀元鈔票,一部分當場給了蘇敏。換回一沓陳年借據,讓他隨手丟進壁爐。
林玉嬋有一種“花唄還清”的舒暢,恨不得馬上管他再借五百兩。
蘇敏自己還帶了點銀子,直接湊整,存進義興戶頭。
林玉嬋心:“教我也開個賬戶。”
他側首,“小額存款,每年有管理費。”
對渣打銀行這種巨無霸來說,幾千兩銀子可不是雨。
林玉嬋想了想,還是點頭。商鋪里的現銀越來越多,一半歸容閎,他定期派人來取;另一半屬于自己的利潤,以那現代思維,直接放在床底下可睡不著。就算沒有小強盜,還有老鼠蟑螂呢。
別的銀行還沒那麼放心。渣打銀行可是大名鼎鼎,直到二十一世紀還堅`存在,不會半途倒閉。
大背頭職員聽聞的意圖,笑容滿面地捧出一疊表格請填,并要走份文件,捧去后面辦公室。
趁那職員忙活的工夫,蘇敏又去另一個柜臺,輕聲細語說幾句話,馬上出來一個洋人助理,跟他熱握手,末了遞給他一疊單據。
林玉嬋好奇萬分,等他回來,問:“你辦的什麼事?”
他垂眼,檢查那疊花花綠綠的印刷單,過了一會兒,才似乎不好意思,說:“生意不好做,當一回漢,你別有意見。”
林玉嬋搶過那疊印刷單一看——
“免稅`票?”
瞠目結舌,驚喜地問:“你怎麼弄到的免稅`票?”
蘇敏眼角閃著狡黠的:“海關收我們華商艦船巨額關稅,總不能任人宰割。那日你告訴我洋行船只可申請免稅,怡和洋行在上海有分號,我于是找了那里的人,把義興的大部分船都掛靠在他們名下,租了碼頭泊位。從此掛英國旗,往來江海只需一次‘子口稅’,免除地關卡盤剝,本可節約三。”
林玉嬋被這作震驚了,半天才著口說:“我以為只有我一個人在薅海關的羊呢。”
也不知他是如何跟老東家握手言歡的。也許,廣州分號一個職員無故失蹤,這消息還不至于引起上海分號的警覺。也許怡和上海知曉他的“事跡”,但他自有能力擺平。
也不知道,也不多問。這是蘇敏賴以吃飯的本事。
以大清標準來看,和洋人沆瀣一氣,背棄祖國,稅稅,自然是大大的漢刁民。但歧視關稅政策在先,蘇敏只不過是被迫反制,有何不可。
大清又不缺他那點銀子。蘇敏的那點稅,頂多讓頤和園里幾片琉璃瓦,慈禧的早餐桌上缺兩盤珍饈菜而已。
林玉嬋興地說:“這個方法可以在華商中推廣。以后江面上都是萬國旗,看他們找誰收稅去。”
蘇敏微笑:“并非所有人都有我的門路。”
咋舌:“你這是不給被人活路啊。等到明年此時,上海華人船運得死一半。”
蘇敏再笑:“阿妹,有這個想法,說明當商你還不太夠格。”
林玉嬋不服氣,搶回他手里的免稅`票,一張張翻,忽然注意到什麼,問:“義興有多船?用不到這上百張吧?——等等,怎麼后面都是空白的?”
蘇敏湊近耳邊,低聲道:“空白免稅`票,一百兩銀子一張賣給友商,天地會眾八折。目前已預訂過半。你若想涉足船運,我給你留兩張。”
林玉嬋捂臉哀嘆:“赫大人要跳樓了。”
約又想到,以赫德的事必躬親,早晚覺察到這個。這免稅`票也是權宜之計,要華人船主和外國洋行公平競爭,還不知要等到何時。
一轉頭,才發現大背頭已經在旁邊等著。許是不能打斷客戶談笑,于是他臉上掛著八顆牙微笑,已經站了不短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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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嬋忙起立,問:“我的戶頭……”
大背頭依舊笑容滿面,卻將方才那一沓材料雙手遞了回去。
“很抱歉,小姐,我們不能為你開戶。”
林玉嬋訝異,禮貌問:“有什麼問題嗎?”
“士要在渣打開戶,除非有丈夫的簽字。”大背頭照本宣科地說,“這是規定。”
林玉嬋失笑。又到了喜聞樂見的死老公環節。
“我沒有父兄,我是寡婦。份文件上寫著呢。”
蘇敏冷冷看著扯皮。
大背頭看來本沒認真檢查的戶籍文件,聞言低頭一看,皺起眉頭。
“咁哪……wait a minute……我也只是打工的啦……”
渣打銀行貫承英制,士開戶必須經過監護人同意。可自從渣打銀行開張以來,辦理開戶手續的士屈指可數,都是西洋人,都是份尊貴的某某夫人,開戶自然全程無障礙。
可今日這一個無名平民華人,無親無故無背景,帶著巨款來開戶,大背頭也是第一次見,不由得惱火,言外之意還是林玉嬋給他添麻煩了。
“我去問一下經理。稍等。”
林玉嬋和蘇敏對看一眼。
蘇敏也沒料到這一手,畢竟是他逗引開的戶頭,不免有點訕訕,說:“英國佬破規矩多,你換個國銀行去。”
“利堅各大洋行本不接士獨立開戶。在這方面我們渣打銀行的開放走在世界前列。”一頭金發的麥加利經理信步走來,臉上掛著和大背頭同款商業假笑,說著抑揚頓挫的中文,“這位士,不管您是未婚還是已婚,離婚還是守寡,如果沒有男監護人的許可,是不能在本行辦理業務的。我們要遵守大英帝國的律法,華洋顧客一視同仁。希您配合我們的工作。”
他說完,轉過頭,臉立刻沉,換英文,低聲質問大背頭:“怎麼放進來的?怎麼能讓人進銀行?怎麼還在外國人專用通道?我看你是想明天就拿遣散金!”
大背頭臉煞白,低頭看腳面,用廣式英語結結回:“、拿的是海關支票……而且是跟著這個中國男人進來的,我、我以為是陪同……”
“我是獨立行商,執照和份文件都在你們手里。”這位他們談論著的士突然用英文話,“只要兩位費心將我的材料讀一遍,就會知道我的財政狀況穩定,完全適合在渣打銀行開一個普通華人賬戶。”
經理和大背頭頓時噤聲,只恨不能把剛才的對話吞回去,臉青一陣白一陣,尷尬得用皮鞋蹭地。
“非常抱歉,士。我為下屬的無禮道歉,我會保證他事后得到相應的懲戒。”麥加利經理十分誠懇地朝欠,臉上掛著圓的微笑,改英語說,“請您明日再來,帶好男監護人簽署的同意書,我們保證會以最快的速度幫您開戶。”
林玉嬋冷笑:“倘若跟我沾親帶故的男人都死了呢?”
麥加利經理夸張地做了個悲傷的表:“我為您的遭遇到憾,士。但如果真是這樣,您沒有資格在渣打銀行開設賬戶。要知道,士是麗的、脆弱的、高貴的、被支配的生,不能夠獨自為自己的財政方面負責,除非有男的監督——這是對士的充分保護,您能夠理解我們的一片好意。”
經理的聲線磁十足,神溫和而恭敬,帶著恰到好的熱忱和欣賞,被他看著,讓覺得自己是西施。
但林玉嬋只覺得麻可笑。
也許這才是大多數不列顛紳士對子的態度——那個會把文書劈頭丟在臉上、并嚴厲指出其中的十八語法錯誤的家伙,不過是個不懂禮數的爾蘭鄉佬。
蘇敏一直沉默地聽著這幾人口音各異的英文,突然低沉話:“非親非故,能做監護人麼?”
他雖是詢問,但語氣嚴厲,氣場十足,更似下命令。
麥加利經理一怔,看看蘇敏,又看看他手中的一疊明顯是出自英國洋行的免稅`票,臉上漾出了然的笑容。
“當然……我們都知道,在某些特殊的況下,比如確實沒有男親屬……嗯,只要士充分信任他,任何一個財務水準符合要求的紳士都可以充當監護人。比如這位華人紳士,他在渣打銀行的存款數額恰好超過合規的門檻……只要簽署一個授權文件就可以。這是我能做出的最大調整了,兩位可以商議一下。”
麥加利經理說完,微微一欠,領著大背頭退后兩步,命人上兩杯茶。
也看出來了,這兩位見多識廣,雖是華人,不好糊弄,得用心對待,免得被他們捉住把柄,砸招牌。
蘇敏端起茶喝一口,嫌棄地放下。
“阿妹,”他無奈勸道,“人在屋檐下。”
林玉嬋心想這簡直太荒唐了。要說“未年”,需要家長簽字,二話不說就點頭。可這經理說話糟粕氣太濃,還振振有詞“保護士”,爹味超標了親!
醒醒,大清亡……
……哦不,大清活得好好的。這確實像是大清朝該發生的事兒。
人在屋檐下,這個沒錯;可也不能讓人按著自己低頭。
故作輕松,低聲對蘇敏道:“監護人就算了。哪天你被通緝跑路,我這戶頭不是打水漂了。”
蘇敏不以為然地搖搖頭:“那你就拿著這麼多現銀?”
林玉嬋端起一杯茶,看著邊沙發上他的側影。就算是剛剛搞到了異想天開的免稅`票,剛剛和洋人經理擺了黑臉,又嘗了一口劣質次茶,他臉上也是波瀾不驚,目如水點在遠方,間或側目看一眼,眼中閃過俊華。
林玉嬋欣賞了幾秒鐘,知道自己的下一句話大概會把這個風度翩翩的皮相給撕碎。
“這麼多現銀我當然不能放家里。”笑道,“我增加一點義興的持,好不好?
蘇敏手里茶杯差點掉下去,溫文爾雅換了滿臉委屈,撐著桌沿,低聲蠱:“讓我做你的監護人好不好?保證不收費,倒一點錢也行,附帶免費人生經驗指導,逢年過節派利是……”
林玉嬋:“我不要監護人。我要份。兩千一百兩定金,我拿一半,連本帶利還清管你借的五百,剩下五百五十現銀,我留五十,五百兩依舊投資義興。”
要怪就怪大清沒完,平等之路漫漫。要是能順利開戶哪有這麼多事兒。
蘇敏瞥一眼遠的經理和大背頭,仰回沙發靠背,調整一下緒,眼中又浮現出高深莫測的笑意。
“好啊。我買了免稅`票,頭寸正。”他說,“不過眼下義興的大部分船舶資產掛靠怡和洋行,作不便,但那些船的賬面價值都增加了至五倍。你要五百兩銀子?抱歉,這次只能換百分之一的份。”
林玉嬋咬牙關。
他敢獅子大開口這個數,就說明不是假賬,一切有據可查。
倒不是義興真的膨脹那麼多倍。現代票市場上也有撥,某支票子某日一飛沖天,并非這公司突然增值暴富——只是價格和價值暫時背離而已,很簡單的道理。
而蘇敏很明確地告訴,眼下義興價格價值背離,屬于嚴重高估,不是一個理想的時期。如果堅持買,那他也不介意宰一筆。
有點口,喝盡了那杯劣質茶,站起。
“陪我回去好麼?”
蘇敏目熠熠,蓄勢待發,還在等還價,不料小姑娘這次沒爭沒搶,半垂的眼睫下儲著一汪疲憊。頭小小,男式瓜皮帽戴得有些空,帽檐低低在眉梢,出一道落寞的影。
林玉嬋已經提起地上的包裹,往門外走。
這一筆經商以來收到的最大款項,為了避免換匯損耗,取了四百英鎊現鈔,反正日不落帝國如日中天,英鎊應該不會大規模貶值;剩下的,紋銀、鷹洋、元,各樣都換了一點,有紙鈔有幣,加起來也有小十斤重量。吃力地背在肩上。
麥加利經理的滿面笑容凝滯,禮貌問:“監護人……”
“去你老母的監護人。”林玉嬋報以優雅微笑,“再見。”
經理臉微微一沉,笑道:“您的歇斯底里恰好佐證了我方才的話——子的特是不適合掌財的。作為負責任的銀行經理,我有義務勸告……”
被他勸告的那位士已經走下階梯,留下一道婀娜的背影。
“……好吧,很憾,希以后能經常見到您麗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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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的渣打大樓門窗開,好像一個咧笑的人臉。林玉嬋抬頭看。天清朗,萬里無云,兩條街外就是碼頭林立的黃浦江,十字路口那頭就是熙熙攘攘的老縣城。幾只碩的老鼠竄街邊小店,一個先生支攤算命,幾個小媳婦圍著聽。
努力想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捕捉一點新鮮好看的事。可一幕幕好似電影轉場,行云流水劃過眼簾,但卻一點沒進心里。
一時間覺得這座陌生的城市仿佛與己無關,只知埋頭快走,惡狠狠地生悶氣。
也許蘇敏說得對,誰讓中國沒有自己的銀行,可不是要看洋人臉。
被歧視對待也不是第一次,也學會調整心態,該抱大抱大。譬如掌柜一開始不肯跟好好談生意,也想過請個男人來刷臉,彌補一下自己氣勢上的不足。
可是今天不想妥協。也許是被麥加利經理的態度氣著了。這是個將話玩到爐火純青的英國紳士,每句話都彬彬有禮無可挑剔,每個單詞都在暗示“你不配”。
要不是銀行里的裝飾件檔次太高,賠不起,真想當場掀個桌,嚇死那幫人模狗樣的資本家。
肩膀忽然一輕。沉甸甸的包裹被人攔路搶劫,蘇敏將它夾在胳膊下。
“上能掛油瓶啦。”他低頭看著笑,調侃,“你知道你現在多有錢嗎?再不看路,小心讓人搶了。”
林玉嬋配合著苦笑一下,無心跟他抬杠。
“中國人開的錢莊也許可以。”他默不作聲走了兩步,忽然又道,“只不過風險高些,他們常做無抵押貸款,偶爾會倒閉。”
“那我還不如放床底。”
“阿妹,”他的話音忽然有些苦,睫擋住眸子的,“你若不信我,可以請容先生給你簽字。”
林玉嬋脊背一,驀地停步,低頭看自己鼻尖,不敢瞧他臉。
“我不是……”
蘇敏角一彎,眼沒跟著笑。
“沒關系。我……確實算不上好人。你謹慎些是對的。”
他輕描淡寫說完,睫蓋住眼眸,指一指前方,示意過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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