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地凍的時節, 街上沒幾個行人,院子里的人大約也懶,多半圍著壁爐烤火。
但那送信的聲音一出, 腳步聲紛至沓來。林玉嬋分辨著悉的聲音。
“容先生來信了!”
“別走——哎, 我們老板不在, 我們代收……”
“保羅,別寫詩啦, 來信了……”
院門開一條小, 隨后,幾聲驚恐的氣。
咣當一聲, 大門重新關得嚴實。
林玉嬋莫名其妙, 回頭一看,笑得彎腰。
“是我呀!”大聲喊, “后面那個是花旗國黑人, 是跟我一塊兒的!不是小鬼!不是綁匪!”
院門這才慢慢又打開, 出一排狐疑的面孔。
“弗里曼,進來吧。”
林玉嬋笑著推門, 把圣誕·弗里曼帶到店面里, 跟大家簡單解釋了一下的來歷。
店鋪里人還齊, 大家分坐四周, 打量這個相貌奇特的不速之客。
“的。”紅姑肯定地說。
“男的。”念姑遲疑道。
不過沒人敢出來搭話。
好在博雅眾人都比較思想開明,五六的洋人見得多了, 不差這一個曬黑的。
大家圍著圣誕唏噓慨了一陣, 老趙笑問:“能不能雇在咱們店里?當門神鎮小鬼,一個頂十個。”
圣誕聽不懂漢語, 但看神也知道大家在夸武德充沛,遂不好意思。
幾個星期前, 還恃力行兇,把這單薄的中國姑娘按在墻角,惡狠狠地威脅“別管閑事”,現在回想,兇得一塌糊涂;
誰知不僅管了這閑事,而且居然管出了意想不到的結局。圣誕這一路上,人在中國,心已經飛回國,做夢都在盤算逃出史斯莊園的路線。
圣誕小心問:“夫人……”
管林玉嬋Madam,是平時黑奴對白人的敬稱。
當然眼下并不以奴隸自居,但多年的語言習慣改不了,況且也不知道有什麼更好的稱呼。
這聲Madam把林玉嬋出一點皮疙瘩,立刻糾正:“正常點兒親的。林小姐。我娜也行。”
圣誕一張臉上黑里紅,有點艱難地學舌了一遍,問:“林小姐,我……我什麼時候可以回阿拉馬?”
林玉嬋不忘承諾,對圣誕說:“越洋的船票不好買。好在我以前的東家容先生,如今也在去國的路上。他購票時的中間商還算可靠。如果我沒記錯價格,三等統艙的價格是四百元。如果你愿意在船上做一些搬運清潔的力氣活,我可以幫你爭取票價減半——兩百元,并且包食宿……”
“可以,我可以工作!”
圣誕立刻道。
第一次以自由人的份坐船回上海,所有的時間都屬于自己,沿路有無窮無盡的時間看風景。然后又驟然被拽到中國人開的商鋪里,被灌了一腦門子煙火氣——跟著史斯的時候從來沒有機會拜訪這種地方——圣誕此時方才徹底相信,這一個月來發生的所有古怪之事并非自己的幻想。自由的生活果然就在眼前,一切都是真的。
不是人販,不是騙子,不是別有用心的投機客。
一個再尋常不過的中國姑娘,把送到了旅程的終點和開端。
翻著厚厚的笑,忽然又慚愧起來,把林玉嬋提溜到柜臺前,一臉嚴肅地說:“聽著,林小姐,我沒什麼可以回報你的,我現在上連兩元都拿不出來。但是我不會忘記你在異國給我的幫助。如果我能平安回到國,并且順利逃到北方生活,我會慢慢干活攢錢,也會讓我的兩個崽子盡快工作,每攢夠二十元我就會托人匯款,直到還清船票為止……我如果再生一個孩,我會給取名為娜……”
林玉嬋默默微笑,耐心聽圣誕編織著好未來。
心里清楚,自己之所以出錢出力,幫助圣誕獲得自由,除了一點助人為樂的閑心之外,還是為了利用圣誕的供詞,給史斯一個教訓。
并非百分之百的舍己為人。
也知道,圣誕就算能平安逃到北方,也未必能立刻過上普通國人的生活。歧視和偏見仍然深固。白人依舊會認為黑人蠢笨、懶惰、無能,依舊會和他們種族隔離,依舊會謾罵和輕視。
所以,看到圣誕過于樂觀地憧憬著未來,那一句句興的rap猶如雨前的風,把林玉嬋心中一小塊名為“愧意”的石頭,稍微吹了一下。
但轉念又想,圣誕對此肯定已有心理準備。至,已從火坑里爬出來,踏上了荊棘地,已經邁出了人生的一大步,何必在興頭上給潑冷水。
林玉嬋計較已定,查了報紙上的時刻表,告訴圣誕:“最早的一班船十天后出發。在這十天里,你就待在我這。我這里沒有多余客房,只有個閣樓空著,晚上有點冷,請你湊合一下……”
圣誕快哭了。閣樓還“湊合”?以前都是睡廚房睡地板的。
林玉嬋:“趁這幾天,你準備一些長途旅行的用品,不用干活,也不用幫忙,就當是給你過去二十多年的辛苦勞,放個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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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頓好圣誕,林玉嬋請員工們吃了一頓飯,謝大家辛苦看店,把這一個月來的見聞,挑彩的說了一些。
這一路行匆匆,但是留了心眼,托義興船工大哥,在沿途各港口都買了點當地特產,主要是零食小吃。讓圣誕幫著扛回來,給大伙分發。
眾人一片歡騰。有人當場拆包開吃。
只有常保羅藏起一些土產,不好意思說:“帶回家去給三娘。”
眾人齊聲噓他。
今天真是收的日子。林玉嬋把容閎寄來的包裹搬到茶幾上,拿出小刀。
博雅公司的“拆信儀式”已經形企業文化。每當容閎來信,大家自放假一小時,跟著前東家神游世界。
林玉嬋先出一張明信片。
自上次在錫蘭換船,容閎已經橫穿印度洋,進紅海,來到埃及首都開羅。照片里,他包著頭巾,騎著駱駝,在金字塔下擺了一張經典的游客pose。
照片背面麻麻十幾行,全都是慨古埃及文化之悠久宏大,以及在當地扎市場里,各種被騙被忽悠的抱怨。
然后他乘火車,穿越蘇伊士地峽,來到亞歷山大港,乘船橫渡地中海,來到法國馬賽。
看日期,登陸歐洲是一個月以前的事。
那個碩大的包裹就來自馬賽港。當地終于有像樣的郵局,又正巧趕上一周一次的農貿集市。容閎于是沒有洗相片,而是在當地市場買買買,包了一大包土特產,讓大清朝廷掏錢,萬里迢迢送了回來。
馬賽特產手工香皂一大塊,足有五六公斤,暗綠澤,表面浮著一層細細的白海鹽,印著經典的商標語Savon de Marseille;
紫的薰草油數瓶——此時做法蘭西花 ,說是有驅蟲安眠之功效,是風行歐洲的芳香制品,暢銷泰西諸國王室。打開蓋子,滿洋樓香氣不散;
此外還有當地特產茴香味苦艾酒(Absinthe)和農家藍紋羊酪(Roquefort),層層包裹,全須全尾地扛過了長途船運。
常保羅和趙懷生深懷念老東家:“跟著他的時候除了薪水點,日子是真好哇。”
林玉嬋:“……”
香皂切開,給容閎留一部分,油給他留一瓶。剩下的大家七手八腳分了。
苦艾酒在法語中稱作“綠靈”,杯中泛著瑩瑩綠,很像某種魔藥。
大家小心翼翼打開,只喝了一口,就皺起眉頭,紛紛猜測:“壞了。”
林玉嬋堅持說:“可能就是這個味道。”
以前在旅游節目里看過,這種風行歐洲南部的烈酒藥味濃郁,就像北京豆一樣,喜歡的人喝它上癮,不喜歡的人避之不及。
于是一人一杯,著頭皮干了。
但那藍紋酪可能是真的壞了,磨盤似的一塊大圓餅,周邊長了一圈綠,宛若一只長途洄游的大海。開包之后,沖鼻一奇臭無比的牲口味,混著濃烈的薰草和香皂氣息,猶如花海里跑來一群非洲角馬,組合出一種野難馴、讓人罷不能的味道。
常保羅思忖:“宮里旗人的酪也有味道的,不奇怪。”
紅姑著鼻子說:“聽聞洋人的酪都臭。這一塊臭不可聞,說不定格外貴哩。”
林玉嬋兩輩子沒吃過法國原產酪,也不知道這酪到底壞沒壞,包裝上也沒印保質期。
有茴香酒打底,大家都有點上頭,商議一人舀一小勺,同時口嘗。
“呃——”
幾人齊齊沖出屋。
最后大家決定,酪原樣包好,留著,等容閎回來給他用。
也許是旅途勞累,也許是拜那塊酪所賜,此后一天,林玉嬋昏昏沉沉,被大伙勒令休息。
只好給自己放了一天假。晚上神稍好,點了燈,整理此行的見聞和開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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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林玉嬋滿復活。大致檢查了生意和賬冊,去徐匯茶號和孤兒院工廠都視察了一下。
博雅仍舊正常運轉,棉花茶葉都做得忙忙碌碌。不過據常保羅所言,棉花的價格再也比不上當初印度水災消息傳開后、那一飛沖天的五兩銀子。最近一個月,也就在二三兩之間徘徊。博雅收獲加工棉花的本不算低,因此這個價格只能算是小有薄利。
至于茶葉……
“林姑娘!”老趙上班魚,正趴在柜臺上給自家小孩批改功課,見來,忙丟下朱筆,站起來迎接,“儂好啊,進來也不通知一聲。”
林玉嬋抿一笑,低頭檢查工作日志。
老趙一心二用,倒是沒耽誤事兒。茶葉生產線已經穩定產出各個檔次的產品利潤,圓滿完了林玉嬋離開時布置的工作任務。
這些博雅老員工清心寡,都是不求上進的格,林玉嬋不對他們要求太激進。只要不拉,開個小差有可原。
不過,老趙這無事獻殷勤的樣子,還是引起了林玉嬋的警覺。
笑問:“海關茶葉采購招標的事……
一句話直命門。老趙那張笑臉立刻垮了下去。
“這個、這……你不在時,我去了好幾次,明明都談得很好……帶了樣茶,他們各方面都很滿意……可是……”
他下定決心,躺平認栽,從屜里出一張名片,失落之溢于言表。
“強中更有強中手。林姑娘,咱們的訂單讓人家搶走了。你扣我獎金我沒話說。”
林玉嬋拾起那張名片,不聲瞟一眼。
哦豁。
德行。
倒不是滅頂之災。如今博雅的茶葉銷路大頭已經不是海關,而是出口歐。
有德行參與此次競標,林玉嬋本來就沒有穩拿第一的把握。這次失利,倒是意料之中。
笑一笑,淡淡道:“這家茶行我有所耳聞。他們的產品的確有出之。我不怪你,獎金照發。只是……”
老趙卻捋著胡須,連連搖頭:“質量什麼的我不知,但我悄悄問了那個梅先生,他們的開價比咱們低三,這才中標的!”
林玉嬋這下吃了一驚:“低三?德行的工藝?不可能……”
趙懷生賭咒發誓,說自己還沒到健忘的年齡,肯定沒記錯。
難道德行又改進了方,大幅降低本,浴火重生了?
林玉嬋忽然想起什麼,問:“我撥了實驗款子,讓順娘想辦法復制德行的工藝……”
“沒進展,錢都打水漂了。”趙懷生對那個十五歲的小囡不太看得上眼,揮揮手說,“沒搞出個所以然來。”
林玉嬋點點頭,科研哪能急于求呢。
不過,剛開始復工,兩樣挫折就當頭砸下,還是有些不快意。
老趙不敢擾,自己去核賬。
林玉嬋沉思一會兒,披外出門,打算去海關問個清楚。
最好能拿到德行的樣品,分析一下博雅這次到底死在哪。
“弗里曼,跟我走。”
順便把圣誕帶上。連像樣的服都沒有,還要在隆冬時節長途乘船。林玉嬋打算給定做兩超大碼棉,再買一床厚被子。
海關大樓后面正好有裁鋪,門外畫著銅錢標。林玉嬋把圣誕領進去,跟老板解釋了一下,說這是無害的洋人,請師傅照顧著點兒。
量裁的功夫,林玉嬋繞到江海關側門。
海關樓頂沒有升格子旗。赫德還沒回。
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崔梅也沒按規定索要預約函,直接把林玉嬋讓進辦公室。
“林姑娘啊,”他問清的來意,手,面帶愧意,“你們的茶葉是很好,存得久,味道也香,看在去年合作順利的份上,本來不想換。但沒辦法,人家德行的質量不遜你,價格低三,我不選他們天理難容呀,年底考核也不會評優秀的。小姑娘,你說是不是?”
林玉嬋當然不能死纏爛打,只是眨眼睛,流出恰到好的疑:“低三,他們不虧本?”
崔梅笑嘻嘻:“這我就不知道啦。我只管選購。海關年底有考核,我舍便宜求貴,那不是自己給自己扣獎金麼?”
林玉嬋點點頭。崔梅的暗示已經很明顯了。德行初來上海,為站穩腳跟,賠本賺吆喝。
問題是……他們哪來這麼多錢?
帶著一肚子問號進門。現在問號更多了。
正考慮如何開口騙幾兩樣品,崔梅忽然笑容滿面,抬起頭,拱手招呼另一個人。
“哎呦,王掌柜,您怎麼親自來了?還沒恭喜,哈哈,實至名歸。廣州老牌茶行果然名不虛傳……”
林玉嬋心里咯噔一下。
不是冤家不聚頭。
王全比兩年前消瘦了不,臉上還是一如既往的油,連帶著眼鏡片上都糊著油花,迎著燈一站,眼前反著五十,讓他整個人像個拖著辮子的大蜻蜓。
而且,不知是發了哪門子財,王全一洋布長衫,鐵線紗夾馬褂,眼鏡片上鑲玳瑁,腰間掛著銀水煙筒,帽子上綴著蠟頂子,居然比在廣州時更闊氣。
他一臉的春風得意,跟崔梅熱絡作揖,練地說著場面套話。
“……哈哈哈,全賴梅先生照拂……只是不知這定金款子能否早些送來,畢竟要過年了,哈哈哈……”
林玉嬋心里輕微一跳。老東家沒認出。
大概把當了仆廚婦,或是海關某個洋人的相好。沒往“同行”這方面想。
林玉嬋不聲退后,悄悄跟崔梅揮手告辭。
偏偏崔梅好管閑事,又或許是對林玉嬋心存愧疚,在出門的同時,笑著對王全說:“王掌柜!——小姑娘做生意,沒見過吧?以后你多照拂著點兒林姑娘。別欺負太狠。”
王全不自覺蹙了眉,腦海里閃過“晦氣”二字,一時間就想拂袖走人。
梅先生閑出屁。還照拂?一個人做生意,以后他躲著走。
但為了結崔梅,他著頭皮,一口答應。
“嗯,一定一定……”
他話說一半,不自覺瞥見這姑娘相貌,怔住了。
眼!
林玉嬋見躲不過,干脆大大方方朝王全微笑萬福:“格是王掌柜伐?初次見面,請多多關照哦。”
故意說了上海方言。大十八變,就賭王全記不清這個卑微妹仔的相貌。
王全張口結舌,有點懷疑自己的記憶,“你,你……”
林玉嬋從容告退。
孰料崔梅熱過分,見王全臉有異,連忙喊道:“……哎,王掌柜,別嚇著人家小姑娘,是你同鄉呀!”
林玉嬋:“……”
下次崔梅再出什麼數學題都不答了!
快步離開。
“慢著!”王全猛省,厲聲喝道,“姑娘,你家住廣州?”
偌大齊府家業零落,大多數奴婢下人王全都不認識,也記不得;偏偏有一個妹仔,放著好好的爺通房不做,死活賴在他眼皮底下當苦力,聽話時也真聽話,但偶爾也氣得他想殺人,終究舍不得這份伶俐的勞力,留一條命。
孰料販豬仔一朝事發,這妹仔趁逃走,就此無蹤。
果然是人進商鋪,風水全壞了!
就不該買!王全恨不得剁了自己在契上按手印的那只手!
后來,德行為著巨額罰款東拼西湊,齊老爺心力瘁去世,齊爺敗家子一個,崽賣爺田不心疼,干脆把店鋪賤價理,自己住進了青樓相好的家;王全窺到機會,又舍不得將自己多年掌柜的產業給別人,拼著半輩子積蓄,加上四借貸,把這個老字號茶行盤了下來,德行從此改姓,被他遷來上海,另起爐灶。
王全累瘦二十斤,沒工夫追查一個逃奴的下落。
東山再起不容易。齊家樹倒猢猻散,茶行里大部分雇工都另謀高就,新請的低薪學徒癡傻懶怠,每天花式氣人。有時候王全被氣得不行,偶爾會想,要是那個勤快利落的妹仔還在,他定會不棄前嫌、禮賢下士、不計較一個丫頭惹晦氣,甚至每月多給幾個子兒,也要讓在邊幫忙。
抱著這個怨念,那妹仔的容模樣,在他那乏善可陳的記憶里,并沒有消退殆盡。
“林八妹,”王全咬著牙,牙里一字一字說,“你忤逆背主,卷款私逃,原來逃在這里!”
崔梅還在笑呵呵地給他倆拉關系,聞言直接笑容僵住,呆呆看一眼林玉嬋。
林玉嬋一瞬間佩服王掌柜的這張。經逢大難,腦子還這麼犀利。只是“私逃”,王全張口給加了個“卷款”的罪名,讓罪加一等。
深呼吸,努力鎮靜,做出好笑的神,輕聲對崔梅說:“梅先生,這人把我認別人了。”
崔梅趕打圓場:“掌柜的莫不是認錯人了。這小囡是……”
一邊說,一邊朝林玉嬋使眼,催趕自報家門,說幾個父輩祖輩的名字籍貫,好澄清誤會。
“……是廣州林廣福的兒,”王全直接搶話,怒氣沖沖地說,“契上寫得明明白白,我能不清楚?這仔是個逃婢,崔先生,您正好做個見證,我帶見去!”
說著,一把薅過林玉嬋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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