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串的難題砸下來。林玉嬋有點接不住。
明明自己在家里算的時候, 沒這麼尷尬呀!
甚至懷疑,蘇老板是不是故意把運本說得高了……
蘇敏說過,也許會對苛刻, 但不會算計。
必須想出更有效的方案, 來保證這個報網絡能盈利。
要是有互聯網就好了。林玉嬋想, 可以來個注冊會員制,推廣得傭金, 附帶各種高端數據海量下載……就像后世的付費財經頻道一樣……
步子邁太大扯著蛋。在大清這種原始的商業環境下, “售賣數據”的理念似乎確實有點超前了。
思考神,長長的眉擰結, 兩只手不自覺地聚攏在鼻子下面, 用呼出的熱氣暖手指。
蘇敏坐到旁。
的睫纖長,不算很, 但卻分明。有心事的時候, 微微闔上眼簾, 整齊的睫那麼一掃,整張臉就顯得安寧。
他覺得有趣。大部分時間里, 林姑娘都是謹小慎微的, 年齡跟心眼兒一塊長, 很機靈地在這片泥濘混的土地上自保。
可偶爾, 又會流出年人獨有的魯莽沖,甚至孤注一擲的勇氣, 只為心中某些掰不碎敲不爛的“理想”。
心中似乎有一張藍圖, 繪著認為的“理想世界”的方方面面。在的認知里,這個世界理所當然, 肯定會在未來的某一刻為現實。
會不惜一切代價,往那個方向去努力。
有時候得逞了, 在與世界的對壘中,小小地占據了上風。就會得不行,從早到晚飄上天。
有時候失敗了,只能咬牙抱頭,承社會的毒打。等疼過了勁,卻又撣掉泥塵站起來,繼續奔向下一個挑戰。
“阿妹,”他忽然問,“為什麼想到‘博雅俱樂部’這個名字?”
林玉嬋怔了兩秒,被他從沉思中拽出來。
“嗯,洋氣時髦啊。”
“俱樂部”是外來詞。在一切崇尚舶來的洋場文化中,顯得很是高端,覺得容易讓人買賬。
“不是俱樂部,是博雅。”蘇敏兩指,從挎包里出的筆記,隨意翻翻,鑒賞那學生般的、青整潔的字,“這麼高調,不像博雅以前的作風。”
林玉嬋笑答:“不然什麼?與其隨便起一個,不如給我們公司漲漲口碑。”
本來博雅公司人話事,在大清商界屬于先天不足,跟友商接洽時功率打折;下屬們清心寡不求上進慣了,很是安于現狀。
但林玉嬋算一算,照現在的盈利速度,要在明年年底達到一千兩純利,安全墊并不是很厚。
所以抓一切機會推銷自己。
蘇敏看著微笑,驀然起,手拉:
“再跟我去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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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敏似是率而為,又似是心中早有宏圖,引著,目標明確地來到碼頭客運渡口,乘上了去陸家的渡船。
林玉嬋依然不清他路數,問:“那里有什麼……”
他賣關子耍賴:“陪我去鄉下玩嘛。”
一百多年后的金融中心陸家,眼下確實是一派鄉野風。由于地價賤,洋行在此購置地皮,設立倉庫廠房碼頭之類,江岸工業初興,黑煙沖天,機噪音蓋過了臨近村莊的犬之聲。
英資“耶松船廠” 沿江而設,鋪開一列車間、船排、倉庫、絞車、纜樁之類。
船廠買辦正跟洋老板說著話,弓腰駝背,不住點頭,神態極為恭謹。
見有訪客,洋人老板揮手示意,讓買辦去迎。
那買辦直起腰,瞬間高了兩個頭。然后慢慢揚起脖子,把剛才那小心出氣的鼻孔抬上天,雙手也背到后,斜眼將蘇敏打量好一陣,才拖著鼻音說:
“又是你?怎麼還帶丫頭啊?我們船塢不許進人,你先讓回去吧。”
林玉嬋不暗自皺眉。
有人敢對蘇敏這麼說話?
蘇敏卻不以為忤,微微一笑,很恭敬地說:“煩老爺帶個路。”
一邊說,一邊沖那買辦拱手,比了三指。
“自己人。”
買辦一愣,收起臉上那不可一世的神,眼角眨出了然的笑意。
“哎喲,不早說,”買辦低聲道,“舵主恕罪。太太恕罪。里面請。”
林玉嬋一口氣差點嗆回去:“……”
這是什麼魔鬼買辦。大清朝欠你一座小金人。
“實在抱歉,佩里老爺就喜歡看中國人欺中國人。小的演得真些,年底花紅就分得多些。沒辦法,家有老母,清高不起來,太太就當我患了面癱吧。”買辦依然鼻孔朝天,臉上傲慢,聲音卻恭謹,整個人顯得十分分,“小的姓黎,年輕時賺過一點小錢,蒙鄉人起個諢號黎富貴,州會堂的三排。去年惹了司,在義興的倉庫里躲了一個月風頭,又蒙舵主大哥使錢擺平,最近風聲過去,才出來賺錢糊口——太太這邊請。”
林玉嬋一路忍著笑,小聲說:“你眼睛放低點兒,仔細看看我,像他太太麼?”
黎富貴微微垂眼,終于視野里出現一個小腦殼,再往下一瞟,看到一頭黑亮順的姑娘辮。
隨即驚訝道:“不會吧,真是丫頭啊?”
這黎富貴當年來義興避難,躲在倉庫里不敢出聲,一個人孤寂難耐,從此厭惡一切安靜的場合。險之后更是變得十分話嘮。蘇敏盡管已經有所準備,但還是被他聒噪得頭疼。
“別問那麼多。做生意的。”他睜眼說瞎話,迅速給林姑娘定,“跟我有點往來。你好好招待。”
黎富貴連忙答應:“失敬失敬。”
趕封住那蠢蠢的,一句話不多問。
此時已經走出洋人老板的視線范圍。黎富貴總算能活脖子,把那朝天的鼻孔降下來一點,依舊踱著方步,頤指氣使,令人推開通向船臺的門。
一邊又看了眼邊這兩位“客戶”。
通往船臺圍墻的十幾節臺階,對于矮小的姑娘來說有點太高,蘇敏自然而然地先走上去,然后回拉住的手,把帶上去。
“有點往來?”黎富貴搖頭想,“怕不止是‘有點’吧?怕不止是‘往來’吧?”
不過舵主大人救他狗命,他也不好唱反調,只能假裝深信不疑。
船臺上靜靜趴著一艘半品螺旋槳推進蒸汽船。幾十名中國工人忙碌其中。
“國洋行定制的小型汽。”蘇敏指著那未完工的船,練地對林玉嬋介紹,“由于合伙人訌,洋行決定撤出中國。這艘汽他們愿折價轉讓,開價兩萬兩白銀。我還在猶豫。”
林玉嬋還沒表態,旁邊黎富貴搶著說:“別猶豫啦!這是良心價!那幾個洋人船票都買好了,決定速賣速決的!——哎,舵……蘇老板,這消息小的本不該告訴你的,我們有規定……”
蘇敏耐心聽他說完,才看向林玉嬋。
“如果這艘船的運營本如我方才所言,按照我們方才討論出的計劃,你需要再補給我每年三千兩銀子,方能讓我有利可圖。林姑娘?”
林玉嬋胳膊肘撐著船臺圍欄,吹著風,欣賞這艘組裝中的蒸汽船。
總算明白了蘇敏帶來看船的用意。
兩萬兩銀子不是小數目。他其實也想找個冤大頭,分擔一下本。
帶來,讓看到貨真價實的船,知道會喜歡,會舍不得放過這樣一艘價廉的蒸汽寶貝。
“這艘船什麼呀?”林玉嬋忽然沒頭沒尾的問。
“沒出廠,還沒起名。”黎富貴又搶話,“不過買到手之后,當然隨便您命名啦!——當然不能太低俗,像上個月小的看到一艘洋人船,起名什麼瑪麗人號,嘻嘻嘻!結果被拒絕港,晾在水面上。還是海關派了巡船過去,現場簽的改名文件。它現在萬壽號,就泊在楊樹浦,您待會坐渡還能看見,船舷上糊著白布,遮著原來的名號……”
蘇敏又聽一耳朵廢話,只能在黎富貴嘮叨的間隙里,站在林玉嬋邊,小聲在耳邊說:“如果林姑娘愿意合作,你可以登記做船主,名字當然你來起。”
又是一樁讓人心的。
條件是每年送他三千兩。
要麼,徹底放棄“販賣報對抗洋人”的壯志,放棄船,放棄大宗商品定價權,繼續回去仰人鼻息,做的小本生意。
江邊風大,吹得林玉嬋腦子有點僵。
要不要回去和東們商量一下……
不對,如今是最大東,擁有絕對話事權……
而第二大東就是邊這個風華絕代大商,要問他意見,他肯定會攛掇掏錢。
然后明年博雅的的利潤就難說了。
再或者……引進幾個金主,一道分攤本?
花公所的前車之鑒歷歷在目。揠苗助長只能適得其反。除非友商們能有和一樣的眼界和思路,否則就是引進不確定因素,平白給自己添堵。
“阿妹你看,”蘇敏忽然指著船臺上的工人,“大合攏。”
兩截分段建造的船,正在進行最后的對接。
工人們大聲喊話,傳遞各樣指令。
林玉嬋不覺看迷。蘇敏給講解每一個步驟。有些他也不是很了解,兩人便胡猜測。
一時間,忘記自己是來干什麼的,只覺得仿佛是被蘇敏帶來,觀賞一場彩而奇趣的演出。
黎富貴在后頭咳嗽一聲。
“喂喂,要競價就爽快點,不買就趕走!別在這賴著,又看不懂!”
林玉嬋轉,只見黎富貴又弓起了脊梁骨,一臉狗地迎來三四個洋商。
其中一個洋商,黑西裝,鷹鉤鼻,手杖,正是旗昌洋行的金能亨經理,義興船行的“老朋友”。
另外幾位是生面孔,但看幾位洋商之間的互,應該也都是做船運的同行。
金能亨驀然看到蘇敏在場,一張臉立刻拉了下來,罵黎富貴:“怎麼能把中國人讓進來?你這買辦怎麼當的?你知道他是誰嗎?”
一看見這張標致的中國青年面孔就來氣。自從旗昌洋行進駐上海,兼并鯨吞中國人的市場,弄死了多本土船運,他金能亨戰績斐然。可偏偏這個義興船行,他暗里使了多手段,有些連他自己的同事都不太贊同——它卻如同打不死的蒼蠅,不僅還在扇著翅膀飛,而且居然飛到他耳朵邊上嗡嗡!
瞧這架勢,是打算購第二艘船了?
要知道,他旗昌洋行名下的船,刨去那些老舊的躉船、駁船,像這種先進快速的蒸汽海江,正在服役的,也不過十艘。
已然是行業領頭。
這還是旗昌洋行十幾年打拼,靠著各種洋商特權,斗出來的。
他一個中國頭小子,憑什麼?
憑這張臉麼?
金能亨人未到,戾氣先來。不過礙著旁邊友商的面子,表面上還是要做出個友好的姿態,咧開角,出一個近似于獰笑的笑容,朝蘇敏出右手。
“蘇先生,不知道你為什麼一直無視本人的請帖……”
未想到,半途殺出個程咬金。一只比預料中小得多的手,很不講禮數地了過來,拽著金能亨的手,熱地搖了兩下。
林玉嬋微笑:“很抱歉,跟義興沒關系。這艘船是我看中的。博雅商貿有限公司。”
蘇敏有點訝異地看著。
金能亨糊里糊涂接了張名片,嫌惡地翻面看看,確認干凈,隨手揣兜里,又狐疑地打量這個看似纖弱的中國姑娘,覺得似曾相識。
黎富貴察覺到氣氛詭異,可不敢在自己的崗位上攛掇華夷沖突,朝林玉嬋遞去一個抱歉的眼神,然后趾高氣揚地喊:“走啦走啦,一個小丫頭說什麼大話!以為洋大人好騙麼?”
為了掙口飯吃,人人都活得不容易。好好一個船廠買辦,還得練變臉。
一邊把人往外趕,一邊在背后做個手勢。
一萬五千。這些洋人的競價是一萬五千兩。暫時沒談妥。
林玉嬋笑笑,拉著蘇敏往外走。
金能亨在背后嘟囔,依稀是跟蘇敏說“走著瞧”。
走出耶松船廠大門,蘇敏才含笑問道:“你真看中了那艘船?不是要跟那個洋人賭氣吧?”
林玉嬋想起方才金能亨的話,反問:“金能亨給你發了什麼請帖?”
“無非是恐嚇收買而已,我從來不理會。”蘇敏不在意地答了一句,接著回到了方才的問話,“還是你真的想要那艘船?”
“沒錯。”林玉嬋驀然抬頭,爽快承認,“不過,蘇老板,我出不起每年三千兩銀子。”
蘇敏看神,并沒有多麼失不舍。于是等下一句。
“如果你可以打折,甚至免掉這筆款子……我很樂意聽聽你的條件。”
蘇敏微笑。渡船駛來,他跳上甲板,又把拉上去。
小姑娘很表現出這麼任人宰割的態度。這是把博雅公司所有剩余的籌碼都擺在臺面上,問他:哪些能換三千兩,都可以談。
對蘇敏來說,還真有。
在完全沒想到的一個地方。
“我的條件,你可能不是很喜歡。”他斟酌措辭,低聲說,“不過,看在銀子的份上,也請你慎重考慮一下。”
黃浦江波浪陣陣,小渡船左右搖晃,忽然有人驚,一個大轉彎,一下把林玉嬋甩到蘇敏懷里。
慌忙掙開,左右看看,別人也都在橫七豎八地找平衡,男男拉拉扯扯,姿態各種不雅。
于是從容從他懷里鉆出來,笑逐開。
“你說你說。”
“阿妹,你想沒想過,如果你的‘報俱樂部’功打出名頭,那麼博雅這一年賺取的口碑,完全可以值三千兩銀子。”
林玉嬋不解:“可是口碑不可以換錢。”
“我昨天收到一封信。”蘇敏趁渡船上混,攬過,亮出袖袋里一個小小信封,又馬上收回,聲音極低,說,“江浙分舵主李先生向我問好。據上次聚會已經過去年余,他聽聞義興在上海站穩腳跟,正在漸次擴張,表示十分欣,并且提醒我,距離我答應的、恢復小刀會全盛時期的勢力,還有不差距。
“阿妹,現在我比你更需要口碑。我可以問你買。
“船的維護費用我可以出。‘報俱樂部’的收益我們七三分,應該可以做到分期支付船造價。你也不必額外給我補銀子。條件是,‘報俱樂部’冠名義興,加義興組織,接我的管轄調度。”
林玉嬋完全沒料到他竟會是這個提議。
“所以……”有些迷,又覺得好笑,“所有事我張羅,名聲歸義興?”
第一反應是,他這不是空手套白狼麼?
辛辛苦苦生個娃,跟他姓?
“這麼歸納未免有點太蠻橫,”蘇敏安然微笑,“別忘了還有你的獲利。也別忘了,我有整個天地會關系網,搜羅推銷起報來,應該會比你單打獨斗,效率高許多。”
“可是……”
“阿妹,你到底是想要打出名氣,讓博雅為人所知,為上海商界的小領袖呢,還是更想組織華商團結‘制夷’,拿回你所謂的‘大宗商品定價權’,讓大伙明明白白掙錢,洋人制約呢?”
蘇敏面嚴肅,拋給最后一個問題。
是要一己私譽,還是要改善整個商業環境?
“可是,”林玉嬋有點委屈,“這不是必須二選一……”
“以你眼下的財力,你只能二選一。”蘇敏的聲調溫和而清晰,不帶什麼,“阿妹,你要認準一個主要矛盾。”
他說完,看著林玉嬋錯愕的、有點憤慨的眼神,半閉了眼。
還有一個半月。
他忽然想,我在做什麼呢?
明知會惱。
他權衡了一遍自己的底線,微微欠,給出一點點催促的力。
渡船靠岸。人群涌下踏板,直奔繁華外灘。
“若是能馬上做決定,咱們可以不上岸,直接回對岸買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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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
船汽笛聲長長響過,慢慢駛離碼頭。
底層舷窗后面冒出一顆黑腦袋,拼命揮手。
林玉嬋也揮揮手,跟圣誕道別。
作為奴隸被人帶出國,又以自由人的份還鄉,圣誕這傳奇經歷,回到國后夠夸一陣的。
林玉嬋收起微笑,轉離開,走幾條街,顧義興船行。
不船工都過年放假去了。蘇敏正坐在沙發上讀信,聽見腳步聲,笑著抬起眼:“林姑娘……”
林玉嬋沒理他,徑奔柜臺。
“鵬哥,我來結上個月的款子。”
博雅和義興的運輸合約,余款照例一個月一結。林玉嬋從來準時。
柜臺后面石鵬一愣,朝蘇敏的方向努努,意思是敏在,你還找我呀?
林玉嬋催促:“快點。”
幾個伙計都咋舌。看著林姑娘那一張小臭臉,又看看蘇敏,很識時務地不多話。
石鵬趕整理運單。
林玉嬋等待的工夫,余看到蘇敏放下手頭文件,湊過來。
“阿妹,”他低聲問,“兩天了,還生氣呀?”
林玉嬋專心核對運單數字。
蘇敏:“我已備好銀鈔,明日就去買那艘小快艇。到時那艘船歸我使用,就沒你什麼事啦。”
林玉嬋心里揪了一下,朝他商業假笑:“唔好意思,不能接。”
“你回去再算算,你不虧的。”
林玉嬋不再理他。
又不是給他義興船行打工的。蘇敏為著義興的聲名利益,可以寸土不讓,憑什麼博雅妥協?
所以那日從耶松船廠離開后,就一直晾著他。讓他也臊一臊,反思一下自己到底是什麼德。
“鵬哥,你快點,別磨蹭。”
石鵬終于慢吞吞寫好了收條,給蘇敏遞去一個“只能幫你到這了”的眼神。
林玉嬋檢查完畢,簽了匯票。
“回見。”
還有幾千斤茶葉要忙呢。
眼看林姑娘一陣風似的出門,義興門面里幾個伙計面面相覷,朝自家老板投去同的目。
有人悄悄做手勢:追出去?
蘇敏在門口立了好一陣,坐回沙發,拿起那封未讀完的信,繼續瀏覽。
忽然,輕盈的腳步聲去而復返。
“蘇老板,”林玉嬋面無表,角向下撇著,一副心有不甘的樣兒,“再把你的條件說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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