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79.5% / 237/298

不過真看到赫德下了馬車, 林玉嬋迎上去,第一句話還是真心誠意的道謝。

“這分我記著。怕是還不起。”深深鞠躬,“祝您日后運亨通吧。”

這句祝愿絕對靈。但愿多年以后, 赫德功名就, 手握大清三GDP的時候, 能想起這句吉言。

赫德大概沒想到在天津還能見到,微微一驚, 舉帽致意, 跟握手。

“很高興看到你重獲自由,林小姐。”他禮貌地微笑, “只是耽擱了一個月的公事而已。幫助一位無辜的士, 完全值得。”

耽擱一個月公事也夠他。計劃全打,安排好的社聯誼都取消, 放了多人脈的鴿子, 平白支出多冗余本, 更別提現在海河結冰,船都走不

不過, 冤有頭債有主, 那槍也不是林小姐頂在他腦袋上的。赫德毫不提他被綁架劫船的糗事, 答得十分高風亮節。

“歸究底, 還是銀子的效力最大……”

他含笑,瞥一眼后不遠。就不跟綁匪打招呼了。他怕自己一開口就忍不住巡捕。

“林小姐, 我也祝你大難不死, 必有后福,以后日進斗金, 凡事都能花錢擺平。”

蘇敏在后面:“林姑娘,這里馬車多, 咱們別堵路。”

林玉嬋猶豫再三,快速小聲問:“他以后不會再被罰款了吧?”

十萬兩銀子只是買鐵廠的數目。林玉嬋十分確信,從楚老板時代就罄竹難書的各種惡行,稅走私人貨,按照那嚴苛的大清律法,真要清算起來,可不止十萬。

赫德沉默片時,忽然朝一笑,冰面反著日,在他眼中映出一瞬間的彩

“托你的福,因著促鐵廠過戶一事,讓我在朝廷眼里印象不錯。”他輕快地說,“過年以后,海關總稅務署從上海遷到北京。我近日一直在忙活搬家。”

一陣寒風吹過,林玉嬋頭腦一冰,驚愕地點點頭。

“所以——以后你就長住北京了?”

住天子腳下,跟高顯貴為鄰,這種待遇的洋人全大清有幾個?

又不酸溜溜地想,若蘇敏不是反賊,若他早早就捐了個鮮亮麗的頂戴,那麼他大可自己出面,拿下鐵廠,攬功求,在李鴻章面前混個臉,也算是錢花得值。

現在可好,全便宜洋人了。

雖然蘇敏自己并不在意這些。

赫德說道:“新任的江海關稅務司長,是我信任的心腹。你回去以后會認識他的,希你一如既往地配合海關工作——也不要覺得我不在就可以為所為,我會定期回去巡查,海關的規章制度也會越來越嚴格……”

赫德打兩句腔,忽然住口,眼角微狡黠。

“至于義興船行那令人發指的舊賬本……我想想,大概封存在江海關的檔案倉庫里了……不不,見鬼,也許是跟著其他垃圾一起燒了,那些下人辦事真不讓我省心。真是的,也來不及回去查了,耽誤不起這個時間。”

林玉嬋在袖筒里手,繃著臉笑:“噯,他們也不是故意的,您消氣——對了,總稅務司的新地址定下來了嗎?”

想的是,赫德在大清仕途上一路高升,那也得調整心態,把他當個真正的老爺來看待。就算他不在意,他手下那龐大的辦公網絡也不能怠慢。逢年過節,炭敬冰敬,必不可,這是正常人往來,不算違規。

赫德看那點小心思,沒答,忽然無奈微笑:“先別急著去北京找我。我可能先要回一趟英國,帶一位門當戶對的太太回來……你不知道,如今有多中國朋友都認為我癡迷于中國姑娘……饒了我吧。我再不表態,以后住在北京可沒有安生日子。”

林玉嬋“啊喲”一聲,臉紅笑道:“誰那麼無聊啊?”

赫德也有一些固執的堅守。他話粵語都說得流利,對中國文化如數家珍,在場上左右逢源,簡直比中國人還中國人;但同時,他堅持不著漢裝,每天吃西餐,紅茶里一定要加,同時也堅決謝絕了無數撮合他進國婚姻的人。

這次居然破天荒地為一個中國姑娘而破壞自己的原則,逾矩向上,不掌,覺得赫德這中國婿終于穩了。后來發現他撈的是個寡婦,也許配不太上,那沒關系,只要喜歡中國人,大家手頭有的是資源……

赫德平白多了一堆人債,為了堵別人的,終極避嫌,只能把自己賠進去。

回英國的省親假已經遞了上去,就等上面批復。

他環顧繁忙的碼頭港口,再看看周這些格各異、跟他頗有淵源的人,嚴肅的臉上微笑容,很是不舍。

“林小姐!”

忽然一聲喜悅的喊聲。維克多風塵仆仆,朝張開雙臂,悄聲笑道:“我現在是大清國的功臣啦。”

《中俄勘分西北界約記》順利簽訂。維克多·列文作為中方顧問,圓滿完任務,載譽歸來。

林玉嬋微微一笑,朝他招手。

這個新簽的條約,在茶館里也聽人議論了幾句。大清簽的喪權辱國條約多如牛,這一條雖然也很“喪”,但林玉嬋用心回憶,似乎并沒有比平行歷史中的條約更離譜。維克多也許是良心發現,也許是膽子不夠,總之聽進了林玉嬋的警告,并沒有從中搞小作。

大清國力如此,也不能奢求太多,別把整個西北都割出去就謝天謝地。

作為回報,維克多被聘為總理衙門長期顧問,也跟著赫德一同徙駐北京。他容煥發,穿一的貂,邊多了一群神氣活現的隨從。

“以后咱們可就分居兩地了。”維克多十分不舍,裝腔作勢地噎噎,“林小姐,我會想念你的……”

“我也會。”林玉嬋真心實意地說,“尤其是在用蒸汽機制茶的時候。”

車夫和隨從在催著各位洋老爺上車。林玉嬋忽略維克多的熊抱請求,還是按□□慣,跟他握手。

然后笑盈盈問赫德:“La bise?”

這是何等稚的損人伎倆,赫德沒理,跟握了手。他可不想再被人拿槍指一次腦袋。

赫德招手,過一個隨從,取來個長長扁扁的盒子。

“這樣東西,你也見過。我既然遷到北京,就不太適合展示在我的辦公室了。林小姐,就當是臨別贈禮吧。”

林玉嬋打開盒子,看到一枚貴重的折扇。那上面墨淋漓,寫著七個字:

“師夷長技以制夷”。

這是當年籌辦同文館之時,文祥贈給赫德的。扇子上的口號在現在看來已經有些過時。大清朝廷上下已經摒棄了不切實際的“制夷”愿,改為跟列強通力合作,試圖“師夷長技以自強”。

“你在我這里確實學到了不東西。”赫德半開玩笑,告誡,“我允許你將它們選擇地用在我的同胞上。不過,不許違法哦。”

林玉嬋收起扇子,抿一笑。

當然應該隆重道謝,但是心底一好勝的苗,還是倔強地展出了枝葉。

俗話說買定離手。從海關學到的東西不,以后怎麼用,他就管不著啦。

“對了,”林玉嬋忽然揚頭,興致地說,“既然你要回英國休假,我可不可以……”

“十盎司以,拜托。求我帶手信的名單已經寫夠一個筆記本了。”

看來這世上不止一個厚臉皮。試探問:“有個人,現在應該居住在倫敦,如果他有著作……”

赫德問:“誰?”

林玉嬋深吸口氣:“卡爾·馬克思。”

重磅炸彈石沉大海。赫德搖搖頭,沒聽說過:“德國佬?”

“……如果他有著作,我想買一本。如果找不到……嗯,我要歐洲最新工業產品和發明目錄。”

----------------------------------------

眼看海關一群人浩浩的上車上船,林玉嬋心復雜。

將近三年前,赫德從廣州調來上海,帶了一船原班人馬,不過二三十人。

今日再次遷徙,浩浩,前呼后擁,隊伍足有百來人。

他進步得那麼快。呢?

轉念一想,初來上海時桿一個,如今手下長期工臨時工加上工,也有那麼百十人。論倍數比赫德混得厲害多了。

阿Q一下,聊以自`

蘇敏懶得跟洋寒暄,路邊找個攤子坐著。

林玉嬋笑瞇瞇湊過去,溫捅一捅他的胳膊。

蘇敏一眼,故作不滿:“我以為你把我忘了。”

“赫大人邀請我去北京海關總署做事,每個月五百兩銀子薪水。”林玉嬋一本正經地說,“讓我婉拒了,因為我要陪你呀。”

蘇敏爽朗一笑,不跟計較這些。

“豆腐腦,咸的。”他指指桌上一碗冒熱氣的小吃,挑釁道,“敢不敢?”

-------------------------------------

對林玉嬋這種思想開放包容四海的新世紀社會主義青年來說,咸豆腐腦當然——

能勉強咽下去了!

滯留天津第三天,倆人終于有點放開了狀態,在房里呆著就總想兒不宜,于是一早就出門吃吃吃。天津有名的小吃基本逛了個遍——除了真·狗不理家的包子,還嘗了煎餅果子、炸糕、嘎菜、煎燜子、大梨糕、酸磨糕、豆哏兒糖、十八街麻花、還有糖堆兒——也就是糖葫蘆,言小說之必備小吃,這時候終于也打了卡,兩人一人舉一串,一會兒甜得嘻嘻笑,一會兒酸得皺眉頭。

林玉嬋覺得自己上的迅速長了回來,逛街走路也沒終于沒那麼乏力了。幾天下來聽戲聽曲兒聽相聲,又觀泥人張泥人兒,還看了場英式足球賽——足球運剛剛傳到天津,球員們業余得很,林玉嬋覺得自己都能上場踢。

直到晚上還神抖擻,買了套象棋回房跟蘇敏切磋,被殺個落花流水,欠了無數個姿勢。

到了第七天,林玉嬋終于到久違的罪惡一邊啃糖葫蘆,一邊憂心忡忡:

“棉花應該都收獲完了,也不知賣得怎麼樣……”

“咱們的興瑞牌茶葉,不知道產量如何……蒸汽機千萬別掉鏈子,小姑娘一個人可搞不定……”

“容先生肯定又有來信了……康小姐不知還在不在寫新聞稿……哎我的書院還在不在,學生不會跑了吧……”

“我想翡倫了……我想黃鵠了……我想紅姑了……我想那個賣豆兒的馬大姐了……”

古代沒有即時通信,又有太多意外和隨機,導致人們出門就是斷聯系,就會平白生出擔憂。

林玉嬋終于無心約會,買點紙筆,在寫字臺上劃拉同治四年的業務展

蘇敏耐心等在邊。其實不管是吃喝玩樂還是工作,干什麼都無所謂,只要陪著就不覺無聊。一朵盛放的小花兒開在他邊,什麼都不做,單嗅那香氣都能讓他愉悅。

但他還是心里有什麼不上不下的。見收筆告一段落,忽然隔空把從椅子上抱過來,放在懷里,輕聲:“阿妹。”

林玉嬋平白騰空,覺得自己像只隨時被擼的好脾氣貓,很是不滿:“……等等,還有年終分紅的安排……”

“阿妹,”他用耳廓,恬不知恥地問,“好些了?”

林玉嬋:“……”

“我等很久了。”

“……”

蘇老板的專業態度呢?事業心呢?那冷峻孤傲克制狠的人設呢?

嚴肅地反問:“你這幾天想過別的嗎?”

“沒有。”他誠實答,“就想著你。”

“逛街時想,休息時想,吃糖堆子時想,做夢也想,你知道我夢見什麼?我夢見你強迫我……”

林玉嬋雙頰頓時紅出來,差點就想掄硯臺打他。

義正言辭道:“你這個想法很危險……”

“我還沒嘗過被強迫的滋味呢。”他認真說,“你可以強迫我,我不介意的。上次沒讓你玩盡興,今天我讓你捆起來,我保證不反抗。”

林玉嬋:“……大舵主你要點臉……”

這人是肚里蛔蟲,知道缺啥想啥,心里凈琢磨些翻做主人、顛三倒四的事兒。

蘇敏慢慢眨眼睛,有點委屈地看著,眸子里霧氣彌漫,好像清晨山間那散不盡的煙火。

“不行,不可以。”林玉嬋狠心閉眼,不看那張禍國殃民的臉,“我不……不安全。”

上一次是不自,還好接著生理期,逃過一劫;現在頭腦清醒,權衡利弊,才不能鋌而走險。

“……也可以,但是要等回去,回去買……買……”

臉熱,忘了那玩意什麼。湊合用用試試吧。

“訂貨了。”蘇敏拇指臉蛋,半是好笑,半是認真地說,“不過,現在怕是付不出尾款。”

林玉嬋:“……我付。”

兩個字說完,到耳邊無聲的笑,才意識到,對于某些人,“X蟲上腦”和“心機深沉”是可以并存的。蘇敏賣半天可憐,就逗說這句話!

養個債臺高筑的男人就罷了,套都要自己花錢買!

沒天理了!

-------------------------------------

短暫的休假終于結束。林玉嬋心都飛回上海,迫不及待地準備復工。

最后一次打量利順德大飯店里那致華貴的英式裝潢,賬房來結賬。

除去第一天住時的十兩銀子押金,后來托人買、買生活用品、買船票,再加上十天的房錢、小費,總共又結了五十兩銀子。

林玉嬋捧著賬單咋舌。離開北京的時候上一百兩銀子,現在只剩三十兩了……

幾天的奢靡腐化,敗了一個中產之家半年的收。但對于飯店里住客來說,也不過是正常消費。像他們這樣短住幾日的客人是數。大多數人都是在飯店里包一個套間,一住就是一年半載的。

不過也幸虧天津有租界,有這麼一個世外桃源的去,還有一個讓徹底了驚,回復了狀態,想到回去之后的種種工作日程,才有十足的神頭。

來到碼頭,對了船票,找到對應的泊位,抬頭一看,忽然臉煞白。

“這不是……”

義興的旗艦娜,被重新漆過,揚著英國旗和寶順洋行的旗幟,朝鳴笛。

船頭用英文刷著大字,昭告這艘船的新名字:Valkyrie(武神號)。

蘇敏扣上披風風帽,云淡風輕地拉上踏板,扶手上的漆。

“反正今年運不掙錢,我都沒錢保養,賣了就賣了……唔,瞧,洋人這漆質量真不錯。”

他說得很是輕描淡寫,故意顯得很絕,好像個拋棄舊的渣男。

林玉嬋輕輕咬,看到那本該是那個大胡子船工站的位置,此時換了個斗眼水手,瞇著眼,一邊對洋人乘客笑臉相迎,一邊轉頭斥道:“三等艙!三等艙!瞎了?三等艙!”

洋人船公司搶客源,價格戰已經打到白熱化。又值海河化凍后的第一班船,乘客著腦袋往船上沖,秩序一片混

蘇敏遞上船票,不卑不說:“二等艙。”

洋人的船洋人的規矩。一等艙不再對華人開放。中國人再有錢也只能買二等,還得排隊,二等艙有富余了才出售給華人。

眼接過船票,看了一眼。

“滿了。去三等艙。到岸找公司補票價。”

林玉嬋和蘇敏對看一眼。

由于價格超低,船票超售,他們被“降艙”了。

以前義興也有這種況,但通行做法是,先把人請到休息間,等船開,船長或大副親自來賠禮道歉,跟幾位商量一下,送點小禮,或是許諾下次乘船打折,看誰愿意挪個尊步,暫時委屈幾個鐘頭。如果到了下一站有艙位空出來,立刻派船工把人請回去。

有旅行需求的客商就那麼些,大家都是人,人社會,面子是互相給的,這事一般都能皆大歡喜的解決。

可是在洋人船上就不一樣了。一個小小的水手都有權利決定給誰降艙,標準只有一個:種族。

在洋人船上鬧事可是重罪,會被直接丟給巡捕解決。林玉嬋使個眼,兩人先去三等艙落座。

一下到底艙,就聞到一味。原來有人運了一批綿羊,占了一半地方。綿羊咩咩,羊糞到滾,三等艙乘客只能捂著鼻子,坐在另一側通鋪竹席上。

船鳴笛離港。三等艙乘客排隊時間最久,很多已經半日沒有吃喝,十分疲憊。有人去廁所等位,有人踏著別人的腳,去水桶打水。

水桶旁邊守著人:“這是長途渡,每人每日只發一磅淡水,解、洗漱全在其中,大家省著點用!”

話音一出,抱怨聲一片。

“這是誰說的?一磅是多,十兩?十兩清水,喝都不夠,讓我們挨六天?”

“東家臨時規定,我們也沒辦法。”

然而洋人的船,規矩洋人說了算。再有嚷嚷的,隨船保鏢下來查看,威脅到港就把人送巡捕房。

大家只能忍氣吞聲,每人搶著打了一壺水。

過了一會兒,運綿羊的前來喂草料,人拉過水桶,倒在水槽里,羊兒們敞開了喝。

乘客們怒容滿臉,就是沒人敢提意見。

隨后有人注意到,三等艙里居然住了個眷。雖然是跟男人一起來的,且找了個角落,抱膝坐在他里側,但那張白臉蛋兒、那干凈襖,依舊十分醒目。

“看,看!”有人興地輕聲指點,“從二等艙趕下來的!”

于是大伙忘了缺水喝的不痛快,興致長脖子,看別人家眷,低聲品評材和腳。

蘇敏聞了一肚子綿羊味兒,看著自己心船變這樣,哪里能忍。

他拉著林玉嬋進走廊,路找到船副室,敲開門。

“這里有眷,得換二等艙。行個方便。”

船副一張大圓臉,鼻頭卻尖尖窄窄,瞇著眼打量人,好像一只胖的大公

他忽然起,笑著拱手:“喲,這不是蘇老板麼!嘿嘿,什麼風把您吹到我們寶順的船上啦?”

“寶順”二字格外重音強調。說完,往太師椅上一躺,翹個二郎,笑嘻嘻地看著蘇敏

--------------------

📖 本章閲讀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