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不要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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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秀才家中是今日桃溪村中最熱鬧的地方,新娘的花轎還沒到,院子里就已經聚滿了人。

老秀才在門外已經站了許久,但他看起來卻一點也不疲累,始終滿臉笑意地將每一位攜禮而來的賓客迎進門。

“周老啊,恭喜恭喜。”

夢石將手上的東西遞出,面帶笑容。

“我還當你不來了,”老秀才將東西接過來給一旁的大兒子,又注意到遠步履極慢,還沒走近的一對,“那便是你的侄侄兒?”

“錯了。”

夢石一眼瞧見好些個隨父母來的年輕姑娘在往那邊,他心念一轉,搖了搖頭,笑瞇瞇地道,“一個是侄,一個是侄婿。”

“侄婿?”

老秀才在小學堂只常聽夢石提起他的侄兒,卻從不提那個年,他此時聽了這話,便有些驚訝,“已經親了?”

此番親的,是老秀才的老來子,他大兒子的兒如今也有個十五六歲了,此前在村中的小廟會上,許多人都見過那年的好模樣,他的孫兒也不例外,他還想著能不能說上一門親,可他們卻原來,并非兄妹?

此時那年與那姑娘漸近,老秀才再端詳了他二人,的確生得不像,那姑娘的也暗上許多,模樣生得好,卻奈何臉上多有瑕疵,再反觀那年……

瞧著……似乎也不是那麼相配啊。

“娃娃親嘛,”夢石氣定神閑,“我們兩家都是家道中落,也只好相依為命,我侄婿立志要考取功名,再八抬大轎迎我侄兒進門,若不是因他要尋個清凈的地方讀書,我們也不會找到此地來了。”

“原來如此啊……”老秀才捋了捋胡須,又見那俊俏年神懨懨的,一看就是挑燈夜讀過,再看他打著哈欠卻還不忘拉住邊那姑娘避開路中間的小水洼,老秀才徹底歇了此前的那番心思。

“夢石叔叔。”

商絨也不知他們在說些什麼,可聚在門前的這些人的目都落在與折竹上,令有些不自在。

“這位便是周老。”夢石笑著向介紹那老秀才。

商絨看見老秀才胡須和頭發都白花花的,輕輕頷首,道:“周老先生。”

老秀才一笑,牽起眼尾的褶痕更深,他正說些什麼,卻聽那吹吹打打的聲音漸近,他的眼睛頓時更亮,院子里的許多人也跑出來,著嚷著“新娘子來了”。

商絨不由轉過臉,也隨著眾人的目看去,村中無馬,那年輕的新郎騎著一頭驢,穿著一鮮亮的喜袍走在最前面。

所有人將那一頂紅轎子圍在中間,個個臉上都帶著喜,敲鑼打鼓的,十分賣力。

轎子在門口停下,那婆扭著碩的姿喚新郎去踢轎門,周遭人鬧哄哄的,折竹靠在院墻上,也饒有興致地盯著看。

新娘舉著一柄團扇遮掩面容與新郎牽著紅綢進了門,聚在門口的人便也都一窩蜂地跑進了院。

這是商絨第一次看人親。

跟著折竹走進廳堂,案上的龍紅燭高照,桂圓花生在盤中堆小山,紅紙剪的囍字在正中的墻壁上,閃爍泛

眾人笑鬧著,一對新人在唱聲中拜堂。

“當初我和杳杳親時,可沒這麼多人。”夢石看見那新娘子被送去了新房,他一邊拍著掌,一邊對邊的商絨與折竹道。

他孤兒一個,沒什麼家人,在白玉紫昌觀的師父也未能到場,而他妻子的娘家人也,住在山里又沒什麼鄰里,遠沒有今日這樣熱鬧。

“是不是親的人,都這樣高興?”

商絨看著那位滿臉笑容的新郎,腦海里卻浮出薛淡霜的臉,薛家與趙家定下婚期時,也是這般,眼睛和眉,總是彎彎的。

“那要看是和什麼人親了,”周遭人聲嘈雜,夢石湊近他們兩個,說,“若是與心悅之人親,自然是眼角眉梢都浸,但若是跟毫無念之人親,那便只能是煎熬了。”

商絨聽了,好一會兒也不說話。

黃昏很快來臨,院子里擺起了酒席,食與酒的香味充斥著整個周家院子,同坐一桌的村中人談論著春種農忙的事,商絨忽覺自己的袖被拉了拉,側過臉,見年的眼睛亮亮的,他指著那些往后院跑的年輕人,說:“好像有好玩的事。”

“他們是去鬧房,”

夢石正跟人喝酒,他聽見了,回頭,笑著說道,“你們也瞧瞧去?”

什麼是鬧房?

商絨不明白,但還沒開口問夢石,便被年拉著起,被地隨著他的步履往后院去。

新房笑聲一片,商絨跟著折竹才跑進去,便見那新娘子已了卻扇禮,出來的一張臉面若桃花,眼波流轉間盡是意,與邊同樣臉頰泛紅的郎君一塊兒飲下合巹酒。

折竹瞥了一眼被那新娘與新娘擱在托盤,用紅相連起來的兩只酒盞。

原來親,要這樣喝酒啊。

那新郎有幾位要好的朋友,趁著這會兒兩人都,便你一句我一句地說了一番打趣的話。

新娘的臉紅了個,忍著笑將鮮紅被子上鋪的紅棗桂圓抓起來打向他們。

擋在商絨前的幾人忽然躲開,卻沒有防備,眼看那紅棗就要打在額頭,但一只手來,穩穩地住那顆紅棗。

商絨的眼睫眨一下,盯著年筋骨漂亮的手背。

外頭的天不知不覺已暗淡了些,房橙黃的燈火映在他的側臉,商絨看著他將那顆紅棗往里一塞,又慢悠悠地剝開桂圓的皮,將飽滿的桂圓遞到邊來。

所有人都在看喜床上的那對新人,也包括他。

他連給喂桂圓也沒看,仍舊饒有興致地看著那喜婆要那對新人做這做那。

熱鬧聲中,商絨前后都滿了人,咬下桂圓潤清甜的味道盈滿齒,靜默地年的側臉,看他彎起眼睛。

角牽一下,無知無覺般,細微上揚。

渾圓的月高懸,漫天星子如霜,商絨與折竹從新房中出來,前院人聲鼎沸,清晰可聞。

“你盯著新娘的頭冠看了很久。”

折竹行走間踩碎地面的婆娑樹影。

冠上的金很漂亮。”商絨一邊跟著他走,一邊答他。

自己也沒注意到,今夜自某一瞬起,的語氣便比以往多添幾分輕快。

“有什麼稀奇的,你若是親,你也會有,”折竹說著,又覺不對,便側過臉來看,“說不定,你的會比的,漂亮千萬倍。”

月輝在年肩頭落了銀白的影,商絨乍聽他這句話,不由抬首與他相視。

無端的心緒在腔里翻沸難止,忽然撇過臉,搖頭,說:“我是不能親的,折竹。”

折竹一怔,“為何?”

“這是從我出生后便注定的事,”商絨的聲音變得很輕,裹著幾分迷惘,“我自己也不知究竟為什麼,這世間有好多的事,別人都做得,但我做不得。”

不知不覺,腦袋更低。

前院不斷有說笑聲傳來,穿了細碎月輝斑的濃蔭底下,年平靜地凝視烏黑的發頂,忽然間,他出一手指輕抵的下顎,迫使抬起頭來。

“你不是說,你與我吃過,喝過酒,”折竹凝視著這一張刻意描畫了諸般瑕疵的臉,“怎麼那些規矩破得,這個就破不得了?”

“商絨,”

年清冷的眉目恣肆又張揚,“你究竟憑何要守旁人強加于你的東西?”

再回到前院的席上,夢石已喝了不酒,此時面頰泛紅,見只有商絨在自己側坐下,他便低聲問:“折竹公子呢?”

“他說要出去氣。”

事實上,折竹與說的是要去醒酒,但記得在杏云山上與他的約定,不將他飲酒只能兩杯的事告訴任何人。

“哦,”

夢石點點頭,也不疑有他,將方才自己抓來的兩塊糖都遞給,“簌簌,這糖是蜂做的,可甜了。”

商絨架不住夢石的勸說,便拆了油紙包吃了一塊。

的確很香甜。

夢石看將剩下一塊再包起來,臉上浮出一抹笑,明知故問:“還有一塊兒怎麼不吃?”

“給折竹。”

商絨看著手中的油紙包,輕聲說。

折竹久不回來,夢石又在席上與人談笑喝得太多,頭已經有些暈暈乎乎的了,他便踉踉蹌蹌地站起想回去。

商絨怕他摔倒,扶著他走。

“簌簌,我看到這些紅綢子,就想起杳杳娘……”夢石一邊走,一邊無意識地向心事。

兩人出了周家的院門,但商絨卻并未在檐下的燈火所照見的四周看見折竹的影,只好扶著夢石往前走。

這條道上靜悄悄的,只有偶爾的蟲鳴聲。

夢石忽覺反胃,忙掙商絨的手,搖搖晃晃地跑到燈火照不見的樹底下去。

商絨立在原地,仍找不見折竹。

他會不會醉倒在什麼地方了?

的目,只覺遠拐角有一道銀閃爍,想起折竹腰間的銀蛇劍,又聽樹下的夢石道:“簌簌,我還是先去討杯水喝。”

夢石才吐過,稍微清醒了些,說著便自己又往周家院子那邊去。

商絨惦記著那道銀,便也沒跟著他再回去,提著擺避開燈下的水洼,在昏暗的道上走。

那拐角是一道兩間院子中間形隙,踩在泥土村道上,商絨的步履很輕,還未接近那拐角的隙,便約聽見一道聲音:“我說過了,先去業州。”

似乎是折竹的聲音。

“可是十七護法,樓主此番遣了第一,第三,第六,第十五四位護法來將您帶回櫛風樓,一定有極要的事,不可能由著您先去業州的!”

另外一道陌生的聲音,商絨從未聽過,準確地聽清“櫛風樓”三字。

“十七護法!如今急,樓主的脾您應當知曉,幾位護法一來,明月公主在您邊的事便藏不住了!護法,您再留邊,會害了您自己的!”

“所以我要送去神溪山。”

年的嗓音平穩。

夜風輕輕拂過商絨耳畔的淺發,近乎失神般,僵地呆立在原地,手指著那塊被油紙包裹的糖。

他知道。

他竟然都知道。

折竹從月華昏暗再度走燈影下,還沒進周家的院門,便見夢石步履蹣跚地走來,一見他,便喚了一聲:“折竹公子?”

折竹沒在他后瞧見商絨,便問:“呢?”

“簌簌不就在……”夢石說著手一指,卻見冷清的道上空無一人,他的聲音一瞬消弭。

方才,出來了?”

折竹凝視著他所指的方向。

“我喝多了,打算出來尋你咱們一塊兒回去,我半道上吐了一通,又回來討杯水喝,”夢石清醒許多,他扶著門框,“這麼一會兒,去哪兒了?”

“找。”

折竹睨著他,眼底泛冷。

為了尋商絨,折竹甚至讓姜纓將藏在竹林中的櫛風樓殺手也出來四下搜尋,沒有回竹林小院,也不在小石橋上,夢石提著燈籠滿村跑,一個多時辰下來出了一汗,酒也醒了。

周家的喜宴散了,村中人都陸陸續續地回了家,村中燈火漸滅,人聲漸息,整個村中變得靜悄悄的。

折竹提著一盞燈籠來回地找,甚至連林中石徑底下的渠他也沒放過,橙黃的燈火映照滿地葳蕤的草木,他走到小石橋上,聽見底下的水聲。

他仔細回想起方才在村中他與姜纓說過的一字一句。

,是否都聽到了?

驀地,他像是忽然察覺到什麼似的,提著燈快步下了石橋。

星子在夜幕堆積,月華無聲朗照檐上,商絨抱著雙膝在兩方院落中間的一道空隙里。

聽見在周家吃喜宴的兩戶人一前一后地回來了,聽見好幾個孩開開心心地在院子里跑,聽見他們的阿娘無奈又溫地喚他們進屋洗漱睡覺。

然后院子里的燈滅了,一點兒聲音也沒有了。

在一片濃黑的影里,也不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盞燈籠的忽然臨近,照得滿是淚珠的眼睛幾乎有些睜不開。

抹了一下眼睛,在那片暖黃的燈影里,看見年那張神平靜的臉。

“躲在我躲過的地方,”

愣愣的,只見他走近,在面前蹲下,他清泠的嗓音這樣近,“你還真是聰明。”

“你知道我的份。”

的嗓音發,眼睫沾的淚珠令有點看不清他。

原想在這里躲到他們找不到,再趁著夜悄悄地離開這里。

“因為這個,你就要離開我?”年將燈籠放在一旁,一雙漆黑清的眸子盯著

商絨搖頭,抿著好久,眼眶淚意更為洶涌,“不是,不是……”

“折竹,我要走了。”

的眼淚終于還是一顆顆砸下來,著他,哭著說,“你知道我的份,你知道我很麻煩的,我很有可能會害死你,害死夢石叔叔,我不想,我真的不想這樣,我想要你們好好地活著……”

年眼見臉上的面鼓起來一個一個的小包,他索出手,替摘了下來,片刻,他才開口:“若我不讓你走呢?”

卻不料,他話音才落,的雙手來便握住他手中的劍,纖薄鋒利的劍刃瞬間割破了的手掌,地攥著它,橫在自己的頸間。

殷紅的珠從掌中滴落,他的雙眸微微大睜,握著劍柄的手分毫不敢,生怕再令掌中傷口更深。

“商絨……”

他的語氣驟冷,添了幾分焦躁。

“折竹,我跟著你的這段日子,”滿臉是淚痕,掌中的劇痛令眼眶更酸,“是我這輩子做過最的夢了,可是這個夢,如果要以你為代價,我愿早一點醒。”

說,“你明明也有自己為難的事,我都聽見了,我做不到無視你的為難,全我自己的逃避之心。”

想起年在那對新人的房中喂給的那顆桂圓的滋味,覺得自己永遠也忘不掉了。

“折竹,”

哽咽著喚他,“你讓我走,好不好?”

左右兩間院子里寂靜無聲,無人知的空隙里,年一言不發,目的臉移到劍刃上滴答而下的珠,再重新移到的臉上。

“松手。”

他握住的手腕,輕聲說。

年此刻凝視的這雙眼從來沒有這樣溫過,遲遲沒有反應,他便再開口:“聽話。”

是一只固執的蝸牛。

始終沉默與他對峙,明明外殼這樣堅哭紅的眼眶看起來卻那麼的可憐。

他忽而輕輕一嘆。

一旁的燈籠映照年雋秀漂亮的眉眼,星子在他后閃爍,他鬢邊烏濃的一縷淺發輕輕拂

忽然間,

他傾而來,毫無預兆的,他微涼的抵上

溫熱的氣息近在咫尺,他生的一個吻帶著幾分清冽的酒香。

這一刻,墜在商絨眼睫的淚珠滴落下去,控地大睜起眼睛,無意識地屏住呼吸。

他手中還握著劍柄,而沾滿鮮的手還攥著他的劍刃。

已浸袖。

又聽見他的聲音:

“你也許不知道,簌簌這個名字,其實我也很喜歡,因為它讓我覺得,你離我很近。”

“所以簌簌,”

“我不怕的事,你也不要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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