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上山茱萸, 今歲及往后，你都會無災無難。”
男人的手抬起時，鑲著玄金暗紋的袖擺染著淺淡的藥香, 容舒直到略帶涼意的茱萸果上耳際了方反應過來, 他為簪了山茱萸。
大胤重的習俗, 多是由家中長輩替晚輩山茱萸。
眼下屏南街這屋子就他們幾人，顧長晉虛長幾歲，給山茱萸勉強說得過去。
前世的這一日, 也就是嘉佑二十一年的重節，便是他為簪了山茱萸的。
那一日，本該是去六邈堂請安后，由徐氏為簪的。只徐氏對這事并不上心, 漫不經心地同說了不到一盞茶的話便讓回了松思院。
容舒對簪不簪山茱萸沒有時人那般看重, 也不覺自己簪一次就會有甚災病。
只不曾想到，前腳剛回到松思院，顧長晉后腳便從書房過來了，手里拿著一把新采的茱萸果。
他同道：“我虛長夫人幾歲, 今歲的重我替夫人簪茱萸便可。”
簪好后, 他頓了頓，又道：“夫人戴上山茱萸, 今歲及往后，都會無病無災。”
那會容舒心若擂鼓，羽似的烏睫始終垂著, 也沒抬眼瞧他, 只聞見他抬手間的滿袖墨香。
前世今生的這一日, 顧長晉都為簪了山茱萸。只這一次, 立在腳凳上, 眉眼微微垂下，目落在他面龐上。
許是怕簪不穩，又許是怕弄疼，他的目很專注，慣來黑沉的仿佛不見底的眸子蒙著薄，映著一串紅瑪瑙似的朱果。
那一刻容舒思緒飄得極遠，想，前世他為簪茱萸時，是不是也這樣專注過？
“姑娘，怎麼了？”
船艙里，落煙見容舒直愣愣地盯著懷里的山茱萸，納悶地看了看自個兒懷里的山茱萸，問道：“這山茱萸有什麼不對嗎？”
容舒長睫一低，搖頭笑道：“沒甚不對。”說著便將那山茱萸掛上客艙的木板門。
掛好山茱萸，夜里容舒又吃了一杯花酒和一小塊兒重糕。
的酒量一貫來淺，吃下沒多久便沉沉睡去。
與顧長晉歇的艙房在膳艙的一左一右，隔著數十步的距離。
這廂才剛熄燈，那廂顧長晉便知曉了。
他著前頭那驟然暗下的江面，拉下了船艙里的木板窗，對常吉和橫平道：“可有查出張媽媽來沈家之前的事？”
“查出來了。”常吉道：“椎云說張媽媽出生在寧波府一戶尋常人家里，嫁人后遇上□□，丈夫兒都死了。那一年整個大胤缺糧缺得，殍遍地的，張媽媽走投無路之下，只好賣為奴，進沈家做娘。椎云親自去了寧波府查探過，那里的確是有這麼一戶姓張的人家，這戶人家的二兒也的確在丈夫、兒死后便去了揚州，份、年紀都能對上。”
常吉說著便皺起眉頭。
張媽媽這份瞧著是真的，但是一個尋常婦人怎可能會擅毒？不僅擅毒，還識字，且心沉著狠辣，這樣的人更像是專門培養出來的暗樁細作。
顧長晉垂眸盯著案上的花酒，緩聲道：“張媽媽和沈治，有可能是徐馥的人。”
常吉與橫平對視一眼，面微微一沉。
“若他們當真是徐馥的人，將張媽媽安排在夫人邊，莫不是為了方便與沈治傳遞消息？讓主子娶夫人，是不是也是為了更好地控制沈治？”
顧長晉挲著酒盞，沉片刻后道：“張媽媽在容舒出生之時便來到容舒邊，去哪兒，張媽媽便跟著去哪兒，倒更像是為了時時刻刻盯著，而不是為了傳遞消息。”
“可夫人不過是普通的宅閨秀，六邈堂為何要盯著呢？”
常吉不解。
不是他心里瞧不起夫人，或者覺得夫人不厲害，而是六邈堂那位從來不會浪費心思在一個毫無利用價值的人上。
將張媽媽這顆棋子埋在夫人邊那般久，甚至還要強行著主子娶夫人，就只因夫人是沈治連緣關系都無的侄嗎？
多有些不合常理。
常吉的疑竇也是如今顧長晉擔憂的事。
徐馥從不做無用功，如果張媽媽與沈治當真是的人，容舒只怕還是手里的一枚棋子，不曾從這一盤棋局里離開過。
顧長晉看向橫平，“過幾日客船靠岸補給，你趁機下船，轉道去肅州尋玄策，他欠我的那一諾，該還了。至于聞溪在找的人，你留在肅州查，小心些，莫讓聞溪發現你了。”
橫平應是。
“常吉，”顧長晉轉眸看向常吉，“回去上京后，由你來守著。若遇險，便立即將送到四時——”
男人說到這，聲音戛然而止。
常吉正豎著耳朵聽，見自家主子說到一半便頓住，下意識便道：“送到何？”
顧長晉眸半落，頓了片刻方繼續道：“秋山別院，將送到秋山別院。”
橫平下船的事，容舒是四日后聽柳萍說的。
“可知是因何下船？”挑眉道。
“屬下沒問。”柳萍道：“姑娘可要屬下去打聽？”
容舒忙道不用，“橫平會下船，定然是聽了顧大人的吩咐。多半是有甚任務要執行，這些事我們就不必打聽了。”
說著便拉開木窗門，窗外夕西沉，霞鋪撒在江面上，粼粼金意晃得人眼花繚。
“明兒大抵又是個好天。”
在江上行船若能上個好天，船速能快上不，這幾日也算是天公作，日日都是好天。
可惜這樣的好天只持續了幾日便變了臉。
九月廿九這一夜，江上忽然起了風，浪卷霜鹽，一篷秋雨沒一會兒便“啪嗒”“啪嗒”落下，在江面濺起朦朧的霧氣。
容舒抱著月兒枕還在夢里酣睡著。
忽然“嘭”地一聲，船劇烈，接著幾道越來越重的撞擊聲接踵而來。
“嘭”“嘭”“嘭”——
客船被幾艘貨船擊撞，猛然間沖向一邊的山崖峭壁。
容舒在這越來越猛烈的撞擊聲中驚醒，匆匆套上外裳下榻，腳才剛沾上地面，正劇烈搖晃的船忽地一斜，整個人滾了出去。
慌中，一只骨節分明的手牢牢握住的手腕，將扯了懷里。
“快吸氣。”是顧長晉的聲音。
容舒剛吸一口氣，還未反應過來究竟是出了何事，便被顧長晉拉著沉水里。冰冷的江水從四面八方涌來，狠狠打了個激靈。
此時煙雨朦朧的江面上，三艘貨船與一艘客船撞在一塊兒，上百個油桶滾落，松油潑灑，從船底蔓延至江上。
火從中間的貨船燒起，片刻功夫便吞噬掉其余幾只船只，連被撞上山崖的客船也不能幸免。
烈火炎炎，浪花四濺，隨著火花竄到半空。
接連幾道“轟隆”聲過后，容舒只覺一猛烈的氣浪從不遠激而來，后的男人似乎悶哼了聲，箍在腰間的手臂松了點兒寸勁。
可他始終沒松手，帶著往岸邊游去。
容舒不知他們游了多久，越來越冷，也越來越沉重。可知道不能停，也不能拖顧長晉的后。
眼見著已經看到江岸邊那黑黢黢的山影了，顧長晉的速度卻漸漸慢下來。
不一會兒，男人忽然松開了手臂，雙手抵住的后腰，狠狠往前一推。
容舒連忙轉過看他。
火照亮了他后的那片水，蔓延在其中的是縷縷的霧。
顧長晉張“咕嚕”一聲，想對說：“往前游，別回頭。”
只瓣翕的瞬間，他眼前一黑，全的力氣好似一下子被離，子不控地緩慢下沉，殘留在腦中的最后一幕是被火照亮的眉眼。
恍惚間想起，浮玉山的那把大火也曾這樣照亮過阿爹阿娘他們的眉眼。
他們在火里咒罵著他，可眼睛卻在跟他說：活下去，歲兒，好好活下去，別看，別回頭。
曾經顧長晉不懂，為何他們要留他一人在這世上。
然而方才闔目的那一剎那，他好似明白了那時阿爹阿娘的心。
容昭昭，活下去。
活下去就好，不必回頭。
黑暗中，他聽見一道稚的音在耳邊回響。
“歲兒，你說，我們會死嗎？”
熾烈的從墻上的木格窗涌。
影影倬倬的影里，兩個年歲相仿的小男孩兒躺在一間木屋的榻上。
方才說話的男孩兒生得文弱而秀氣，他將頭微微一偏，著旁邊的男孩兒，道：“歲兒，你說，我們會死嗎？”
“不會。阿爹說了，有許多人從這場時疫里活了下來。”名喚“歲兒”的男孩兒微微一笑，蒼白而清雋的面龐有著不符合年紀的堅韌，“阿爹與倪叔已經出發去給我們尋治疫的藥，倪硯，你要相信我阿爹，也要相信你阿爹，他們一定能給我們找到藥，我們會活下去。”
似是被他聲音里的堅定與樂觀鼓舞到，文弱男孩兒也跟著一笑，虛弱地“嗯”了聲，手住藏在裳里的玉佩，道：“我們會活下去。”
【我們會活下去。】
顧長晉猛然睜開眼，還在下沉，但一只的手始終在拉著他。
那姑娘滿頭青散在水里，掌大的小臉帶著點兒倔強，正咬著牙把他往上拉，力氣很大。
顧長晉緩慢眨了下眼，雙腳一蹬，游向，用力地握住的手。
“嘩啦”一聲，二人冒出水面，貪婪地大口大口地吸著氣。
容舒盯著他的背，聲音微：“顧長晉——”
“我沒事。”顧長晉拉著往岸上走，道：“快上岸，那幾艘運松油的貨船是故意撞上來的，馬上就會有人尋過來。”
不停地從他上涌出。
容舒著他面若金紙般的臉，嚨像是堵了一團棉花。
怕他又像方才那樣將推開，也顧不上男之防了，死死地攥著他的手，一字一句道：“顧長晉，接下來的路我們一起走，救兵沒來之前，誰都不許丟下誰。”
小娘子渾，說話時牙關還在打著，潤嫣紅的早已凍得發紫。
然而看著他的那雙眸子亮若寒星，若是細看，還能瞧見里頭藏著的怒火。
生氣了。
顧長晉的確想著尋個安全的地方將藏好后，便將人引走的。
那些死士應當是沖著他來的，背后的主子不是戚家便是刑家。離開他，反而不會涉險。
可此時此刻，對上明亮的帶著點兒怒火的眸子，顧長晉心里有地方得不可思議。
“好。”薄牽出一枚淡淡的笑，他道：“我們一起走，誰都不丟下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