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了大半宿, 次日還是一早醒來。
沒法子，早起習慣了，便是想睡懶覺竟也睡不著。
馬冰洗漱完畢, 毫不意外地發現謝鈺、元培等人又溜溜達達來到藥園, 其名曰商討案, 其實就是來吃飯。
元培門路去掀墻角的咸菜壇子。
二兩就喜歡弄各種小醬菜，什麼鹽香椿、酸豆角、辣白菜、咸蛋, 來了幾個月，廊下就多了一溜兒咸菜壇子。
不值什麼錢，但特別下飯，尤其天熱上火, 食不振時, 就著就能嘶溜溜喝幾碗粥，一頓飯也就糊弄過去了。
今兒他開的是辣白菜的壇子, 剛了條兒，酸酸辣辣的味道便撲鼻而來, 元培深吸一口, 頓覺口中涎水四溢。
除了子貨之外, 白菜就是北方人吃得最多的菜蔬，一到寒冬臘月，天天吃, 年年吃，恨不得聽見這兩個字就想吐。
但腌制辣白菜之后, 就很不同了，不配粥下飯，用的五花炒著也很香。
聽說東北一帶的人特別會料理這個，還可以包餃子、燉菜什麼的, 但他沒吃過。
“這不多了啊二兩，得補貨了！”元培一邊撈著，一邊報告險。
馬冰就抓了瓜瓤子丟他，怒吼道：“還不是你們吃得太快了！”
要是只有自己和王衡他們，一年都吃不完！
現在倒好，才過去幾個月，竟就見底了！豬嗎？
現如今，卻去哪里找稀爛賤的大白菜！
“嘿！”元培頭也不回，反手一抓，穩穩接住瓜瓤，得意洋洋地將它放到一邊，又去掀第二個，“黃瓜條兒黃瓜條兒，哎找著了……”
眼下正是黃瓜大量上市的時候，又便宜又好吃，馬冰就買了許多，涼拌、生吃、蘸醬，再有不怎麼周正的小扭兒，就都切條兒和大塊做醬菜，又香又脆。
最近忙，馬冰也不大下廚，每日都是吃小廚房的飯菜。
因這幾日大家常在藥園，小廚房干脆就將幾人的份例菜一并送來。
今天是薺菜包子和沫花卷，粥也有小米粥和菜葉咸湯兩樣，另有一盆涼拌和幾個白煮蛋。
薺菜是春日曬干的，吃的時候略一泡發，跟餡兒一起調和了做包子，或是用香油、米醋等涼拌，香甜可口，又是春來到。
薺菜沒有得很干，一口下去，會從里面溢出混著油脂的菜兒，細膩潤口，特別適合早上吃。
正吃著，張仵作舉著個什麼，風風火火從外面進來，“大人，大人吶！”
眾人咬著包子的，含著粥的，都扭過去看。
嗯，一副牙齒。
確切的說，是一副牙的石膏模型。
一副并不怎麼整齊的牙齒。
看著還有點眼。
謝鈺咽下去里的包子，心復雜地問：“張仵作，吃了麼？”
真是大煞風景。
張仵作一愣，肚子咕嚕嚕起來，“沒啊。”
謝鈺指指墻角的銅盆架，再指指對面的空座，“洗手，用飯。”
張仵作眨下眼，哦了聲，果然先小心翼翼放下“牙”，去洗手用飯。
一時用過了飯，馬冰去泡了好大一壺公英花茶來，大家一人一杯抱著消食，這才讓張仵作說明來意。
天熱，又忙，都有點上火，公英清熱解火、利通淋，花疏風散熱、清肝明目，喝著就好。
張仵作忙去抓了那“牙”來，難掩興地說這是自己倒的模。
這幾天他一直想給那骷髏架缺失的指骨倒模，奈何沒人接活兒，一怒之下，就決定自己上。
狠命研究幾日之后發現，還真不難！
“我想著案子還沒破，這牙口怕是最富特的地方之一，大家外出查案確認份，可能用得上，就先做了兩副送來。”
張仵作笑呵呵道。
馬冰大喜，“正想這個呢！真是及時雨。”
家屬是不見黃河心不死，但這骷髏架子麼，還真不是一般人得了的。
如果有牙齒模的話，就方便多了。
謝鈺才要開口，外面就有人來報，說是高老六來了。
謝鈺示意張仵作拿上牙齒模，“讓他認認。”
若是認準了，死者份也就能確定下來了。
那邊高老六一看那牙齒模，樂了，很是稀罕地看了幾遍，對張仵作道：“這個倒是有些意思。”
老遠看著，還以為衙門這麼殘暴，直接把誰的腦殼子拆了呢！
沒有謝鈺在場，他也不那麼張了。
張仵作給出昨晚上謝鈺等人排查后剩的三個人的名字，催促道：“能不能想起來是誰？”
連這玩意兒都出來了，高老六約猜到應該是出了命案，但衙門不主說，干他們這行的就不好問。
他跟那“齜牙咧”對視許久，點頭，“得了，應該是王河沒錯了。”
張仵作心頭大定，又問：“認得準麼？”
高老六著絡腮胡點頭，“準！早年還有個兄弟威脅他來著，說不還錢，就給他牙全拔了，再板板正正塞回去。”
昨兒空口描述牙齒怎麼怎麼不爭氣，到底想不出來，如今對著實就有譜了。
張仵作：“……”
您都干的什麼買賣啊！
張仵作跟高老六說不上話，問明白之后起要走，高老六送了幾步，又要給他塞錢。
張仵作：“……”
干嘛呢這是！
高老六陪笑道：“還請這位大人多多言，小人這些年真是改好了，當真沒干什麼傷害人命的事啊。”
賭鬼死了，之前還被他們剁過手，這怎麼看……都是他們的嫌疑最大啊！
可千萬別懷疑到自家上。
張仵作一臉驚恐甩開他，“我就是個仵作，能幫什麼忙？”
說著，又往他上瞅，越看越滿意，“不過你這個板兒，倒是蠻值得一看。”
高老六的笑容僵在臉上。
他娘的，怎麼是個仵作？！
被仵作看上了還能有好？
他飛快地站好，飛快地收回紅包，飛快地告辭，恨不得從來沒見過對方。
高老六跑出去老遠了，張仵作還砸吧兒呢，頗有些憾地嘟囔道：“可惜了……”
多好的骨頭架子啊！
“王河？”謝鈺拿過桌上的名冊核對，“就是白石鎮的王河？”
張仵作點頭，“高老六說是的。”
見馬冰想看，謝鈺索將名冊推到面前，“昨天王河家是誰去的？家里況如何？”
元培舉手，“王河父母健在，家里還有一個媳婦和兩個孩子，值得一提的是，他家所在的那條街是白石鎮有名的富戶聚集地，出過不秀才呢。
王河家應該也闊過，住的是二進小院兒，聽說原本值錢的家都賣了抵賬，如今用著的都是便宜貨，但打理得很整齊。”
“嗯，這樣的門戶出來的人，大約生活確實是很講究的。”馬冰看完名冊，又轉手遞給第三人，“王河不在嗎？”
元培點頭，“據他家人說是外出躲債去了，跑了得有兩三個月了。”
馬冰回憶了下白石鎮所在的位置，“距離張于村不遠。”
之前大家想的是人作案，如今看來，或許兇手就是白石鎮本地人。
謝鈺想了下，“我跟馬姑娘親自去一趟。”
家里全是老弱婦孺，又是這樣的事，還是有個人一起去比較方便。
才要出門，涂爻那邊打發人來說，之前去信找骨畫師的事兒有消息了。
但不是好消息。
“當地員接到咱們大人的信后，連夜打發人去找了，誰知那位畫師自從眼睛好了之后，就很想去外頭看看，今年年初就外地游歷去了，如今也不知道了哪里。”
雖有些失，但現在有了新線索，倒也不急著用了。
謝鈺道：“無妨，若有機會，不妨請他來開封做客。”
終究人才難得，此人如能為開封府所用，必有奇效。
那人走后，馬冰好奇地問：“真有那麼厲害的人啊？”
只知道骨治傷，萬萬沒想到竟有人憑手上功夫就能還原一個人的面貌，真乃神技。
“雖未曾親眼見過，”謝鈺道，“但既然是涂大人舉薦，想必不會有錯。”
兩人說著話，就往白石鎮去了。
白石鎮距離開封府不遠，是京畿之地相對富裕的一個小鎮，讀書之風頗盛，也曾出過不文人墨客，還有一座小有名氣的白石書院，每年都吸引許多學子慕名前來。
讀書人多了，鎮上風氣就好，路上多有穿長衫的，路邊店鋪也多販賣文房四寶等，十分風雅。
可惜馬冰第一次認識這座小鎮，竟是因為一賭徒的骸骨。
據元培說的地址，兩人順利找到王河家所在的街道。
附近幾條街都是相仿的二進小院格局，偶爾還能聽到門戶中傳來的稚讀書聲，可見好學之名不虛。
街上多有婦孺，謝鈺和馬冰怕騎馬驚了人，便下馬步行。
大約是當地太平，孩子們膽子也大，才走幾步，就有個梳羊角辮的小姑娘跑過來，脆生生問道：“你們找誰呀？”
馬冰彎下腰，“王河家你知道嗎？”
小姑娘歪著腦袋想了下，然后出點嫌棄的神，小聲道：“他不是好人，你們不要找他啦。”
馬冰看了謝鈺一眼。
好麼，這王河得多壞，連個四五歲的孩子都知道惡名了。
“他怎麼不是好人？”馬冰笑著問。
小姑娘才要說話，后頭就來了幾個抱著木盆的婦人，“小丫兒，跟誰說話呢？”
因白石書院盛名在外，鎮上常有陌生人慕名前來，但馬冰和謝鈺今日都著箭袖騎裝，牽著高頭大馬，威風凜凜，怎麼看都不像是來求學的。
那幾名婦人便有些警惕，忙把小姑娘拉到后。
顯然，這是一座既包容又排外的小鎮。
謝鈺和馬冰上前，出示腰牌，“開封府辦案，你們可認識王河？”
見是衙門的人，眾婦人都有些張，“出什麼大事了？”
一聽到“王河”，又紛紛皺起眉頭，顯然十分厭惡。
“賭鬼嘛，十里八鄉誰不知道？簡直丟了咱們白石鎮的人。”
“他不是早跑了嗎？”小丫娘低頭看著兒頭上的小辮子，隨口道。
“就是，”另一個胖大人撇著道，“可別回來了！”
馬冰和謝鈺對視一眼，“你們好像都特別討厭他。”
“那就是個禍害！”小丫娘憤憤道，“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整日濫賭，輸了錢就回來打罵，連他親爹娘都不放過，鬧得整條街都犬不寧，還引了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來，我們這家家戶戶都不敢出門了！”
“就是，我都跟自家孩子說，以后可千萬別學那敗家破業的玩意兒！”
“他媳婦多好的人吶，跟了那畜生，真是白瞎了！”
“那老兩口也是倒霉，養了這樣的兒子，還不如養頭豬……”
幾個婦人你一言我一語，將王河罵了個狗淋頭。
謝鈺盯著們看了會兒，忽然問：“你們這樣說他壞話，不怕報復麼？”
那幾個人聞言一愣，干道：“這不是不在家麼……”
“就是……”
謝鈺沒說話。
們似乎有些不自在，借口要洗服，忙不迭走了。
拐彎的時候，還飛快地扭頭看了他和馬冰一眼。
馬冰看看那些人，再看看謝鈺，“有問題嗎？”
謝鈺收回視線，沉片刻，“說不好。”
那些人似乎沒有說謊，但他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勁。
謝鈺又往那些人消失的方向看了眼，一邊往王河家走，一邊分析道：“對王河那種人，但凡想正經過日子的都避之不及，更不要說讀書人家。”
馬冰點頭，“所以們剛才說了不壞話，看來積怨已久。”
說到這里，忽然停住。
“你也覺察到了，對不對？”謝鈺在一戶人家門口停下腳步。
從東數第九家，大門口得干干凈凈，就是王河家沒錯了。
馬冰在腦海中將剛才那些人的表現重新梳理一遍，也覺察到怪異之。
老話說得好，腳的不怕穿鞋的，放到這起案子中來講，就是正經過日子的肯定怕潑皮無賴亡命徒。
那王河早就賭瘋了，連自家爹娘都敢打，更別提鄰居。
若誰遇到這樣的人，躲都來不及，又怎會輕易向陌生人講他的壞話？
就好像之前他們去過的牛滿倉家等，幾個鄰居都是拼命裝死，即便勉強敲開門，最初也是一問三不知，生怕說了什麼得罪人的話，有朝一日牛滿倉回來報復。
既然大家都說他跑了，那就是早晚還有回來的一天，正如謝鈺所說，現在說壞話，不怕來日報復嗎？
除非……
想到這里，馬冰不住吸了口氣。
“或許是昨天元培他們來，大家猜到了？”
差役登門，總沒好事，要麼犯罪，要麼死。
謝鈺點頭，“或許吧。”
說完，他抓起銅質門環，輕輕叩了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