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
是啊,為什麼呢?
從沒有人問過蕭煜這個問題,即便有人心里有疑問,也不會直白同他開口。
這宮里,唯一能問他的怕也只有太后和沈輕稚了。
不過如今太后不在宮中,不知道自己兒子是如何夙興夜寐,點燈熬油,自然就只能由沈輕稚來問了。
蕭煜沉默許久,久到沈輕稚都以為他不會回答,正要找些別的話題打圓場,他才突然開口:“因為可以得償所愿?”
沈輕稚微微一愣。
蕭煜看著,眉宇之間的嚴肅逐漸剝落,只剩下滿目的斗志昂揚。
“年時朕隨父親上朝,陪父親聽政,所見所聞,總有自己不喜之,朝政累贅,政務繁冗,大楚已經行至枯木時。”
大楚開國至今已一百四十八載,百多年沉浮,百多年榮辱,這搜載著無數百姓,載著無數個小家,一直披荊斬棘,一往無前。
可這艘大船,已經太老舊了。
蕭煜偏過頭,目順著明亮的琉璃窗,看到窗外的不枯不朽的松柏。
除了東西六宮和皇后的坤和宮,宮中最多的就是松柏,松柏經年綠意如新,不怕風雪,最是耐種。
蕭煜的乾元宮中,最多的也是松柏。
看著那盎然的綠意,蕭煜聲音里有著難以被外人察覺的懼怕。
“父皇纏綿病榻多年,即便再如何雄心壯志,也終被拖累,幸虧朝中閣臣都還算上下一心,倒沒出現玩忽職守,貪污腐敗等大案,大楚國祚也平順地傳到了朕的手中。”
“可這天下哪里有萬世的基業,哪里有永恒不變的繁榮,哪里有永遠的一家天下,朕若是一味故步自封,得過且過,這個守之君朕做得,可以后呢?”
“若是國祚不,國力衰落,大夏和北齊虎視眈眈,外又有漠北部族,總有一天,大楚也可以任人欺凌。”
“到了那個時候,朕怕是死了,也要從棺材里爬出來,去同老天爺謝罪。”
蕭煜的聲音很輕的,輕得如同一縷凡塵,輕得好似酒足飯飽之后的輕聲呢喃,人不自覺聽進心里去。
他面平靜,聲音輕弱,沒有平素的冷冽寒意,也沒有那巍峨的恢弘帝王意氣,只有繁華落盡后的真切心聲。
沈輕稚安靜聽著他訴說,這一刻,蕭煜那張俊的容越發耀眼,他上似能發出明的影,照亮每個人心中的霾。
蕭煜說到這里,沉默良久,然后才道:“父皇留了許多改革之策,朕自己也早有謀劃,這些改革是要一點點完,要按部就班實現,即便如此,朕也不能有一一毫的散漫。”
“一旦步子慢下來,大楚的明天可能就是另一個結局。”
居安而思危,這才是一個帝王應該有的品質。
沈輕稚輕輕嘆了口氣,出手握住了蕭煜的手。
他今日雖沒徹底好起來,但也沒了昨日那般病弱,沈輕稚輕輕撓了一下他的手心,只能到他不低于心火的熾熱。
不再如昨日那般燙得嚇人。
沈輕稚微微松了口氣,心道這還沒燒糊涂,什麼話都能同說,再說下去,沈輕稚都要不敢聽了。
蕭煜被撓了一下手心,疑地看向沈輕稚。
沈輕稚瞇了瞇眼睛,沖他甜甜一笑:“陛下,臣妾以為,陛下說得對,做得也對,但陛下還是太心急了。”
“俗話說得好,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且不提如今前朝還不安穩,那麼多世家盯著,陛下想施展也施展不開,再一個陛下也是初登大寶,做皇帝大抵同做太子時是不同的。”
“現在的陛下,能看到許多以前看不到的角落,所以咱們還不如慢下來,按部就班過日子,等前朝穩定,水褪去,陛下也能看明白,想清楚,有打算了。”
沈輕稚聲音也很輕。
“臣妾說這話是僭越,卻也是真心,陛下全當臣妾同陛下閑話家常,笑聽便是。”
蕭煜看向沈輕稚,眸沉沉,有著讓人安心的堅定。
“你說,朕聽。”
沈輕稚想了想,便道:“臣妾其實也不太懂政事,但陛下如今每日都是在批奏折,實在太過辛苦了,臣妾瞧著那奏折一本比一本厚,大人們寫著也累,陛下看著更累,還不如……”
沈輕稚猶豫著說:“還不如先改革奏折?比如每一份奏折都定好字數,政事如果能寫完,那大人們可以同陛下閑話家常,若思寫不完,就去繁化簡,先撿著政事來寫,那些細枝末節便不重要了。”
這倒是個好主意。
蕭煜看起來很是沉穩,卻到底年輕,很不耐煩看那些羅里吧嗦的廢話。
他嘆道:“今日讀了錦州布政使的折子,前面寫了幾百個字最近他吃了什麼,看了什麼,家里如何如何,看得朕頭暈眼花,不知所謂。”
沈輕稚:“……”
原來大人們還真這麼寫嗎?
蕭煜看著一臉驚訝,不由也笑了:“奏折大抵都是如此,你想想,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們一年半載回不來京,不能時常覲見,他們看不到朕,會不會怕朕忘了他們?會不會擔心朕不再重用他們?”
沈輕稚:“……”
蕭煜道:“故而他們都會寫些家常,同朕說說想,讓朕好能響起來他們,等到三年考評的時候,能步步高升才好。”
這倒是人之常,可這麼一來,行政效率就變得極為低下。
沈輕稚的方法雖好,卻令大人們心中忐忑了。
沈輕稚若有所思道:“那不如把陳和政事分開?大人們其實也不過是惦記陛下而已,政事折只寫政事,按救災、稅務、民生、軍務、刑名等分開書錄,到了文淵閣直接由閣老們匯總,分門別類呈個陛下。而陳折子就每年遞上兩次,時間隨意,大人們可以盡抒發,這如何?”
蕭煜聽到沈輕稚這個法子,眼睛突然一亮。
他炯炯有神看著沈輕稚,甚至還鼓勵道:“繼續說。”
沈輕稚苦思冥想,才道:“如果有特大災,就寫加急折,直接遞送乾元宮,不經重重關卡,政令便會快得多。”
“當然,若是事后核實有誤,自然要依法懲治,革職法辦。”
蕭煜一邊聽一邊點頭,涌上嚨上的咳嗽都被他咽了回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打擾沈輕稚。
這些改革之策,其實不是沈輕稚自己所創,是父親早年所想,只是夏國大行皇帝昏庸無能,本不關心朝政,厲銘浩又是如此的冷酷無,這些父親同門客們議論了許久的治國之策全部都付諸東流,連同全家的一起葬送。
現在能說給蕭煜聽,無論適不適合大楚朝堂,無論蕭煜覺得是否可行,終歸是說出了口。
這是父親矜矜業業三十載,最終也沒有看到的好愿景。
不過沈輕稚所說的改個,也是據自己在大楚五年生活有所更改,細節上更合大楚。
待得沈輕稚把話說完,蕭煜才了一下沈輕稚的手。
“很好,很好的。”蕭煜眼睛里都出喜悅來。
“這個改革方案確實很穩妥,若是如此一改,朝中上下必會氣象一新,最起碼能改掉朝臣只依賴奏折施行政策的風氣,也讓他們知道如何能更好為百姓辦事。”
“若是什麼都不知,不知要如何行事,不知要如何理政事,那政事折他們就寫不下去,也寫不出東西。”
限定了字數,對于腹中空空的混子來說,比那些滿腹經綸者要更難。
蕭煜越說越高興,最后還拍了一下方幾,道:“甚好,甚好啊。”
沈輕稚:“……”
沈輕稚有點后悔此刻同他說了,眼看他這麼激,怕不是要立即把閣臣們從文淵閣過來,連夜商議朝政不?
“陛下,莫急莫急,”沈輕稚輕聲勸解,“這方案不過是臣妾隨口一言,方方面面還不完備,待到陛下痊愈,再同閣老們慢慢商議,弄出個萬全的政令來才好施行。”
“陛下,臣妾今日來乾元宮請見,可不是為了讓陛下拖累的。”
蕭煜頓了頓,那子激勁兒終于降了下來,他深吸口氣,意味深長看向沈輕稚:“朕知道了。”
沈輕稚掩面一笑,把早就準備好的說辭拿了出來:“臣妾前幾日讀了本書,看到書上寫了學堂里先生們如何批改作業,覺得方案甚好,今日便同陛下說了。”
沈輕稚面不改,一點也不懼怕外人懷疑。
“待回去便把那書呈給陛下,陛下龍章姿,聰慧過人,親自看了說不定比臣妾更有見地。”
確實有這麼本書,不過容卻有些差別,但每個人的思緒都是飛在天際的,沈輕稚看了這書有如此悟,難道要怪沈輕稚太過聰穎?
蕭煜點頭:“好。”
似乎解決了心頭大事,蕭煜顯而易見有些困頓了。
沈輕稚忙讓年九福端來湯藥,伺候蕭煜吃下,又把自己親自剝的橘子喂他吃了一瓣。
“陛下,是不是覺得心里頭松快多了?不如今日也睡一會兒,多休息兩三日,陛下的病便能大好。”
蕭煜微微一頓,此刻覺得說什麼都是對的,便道:“也好。”
沈輕稚便彎眼一笑,眉眼之間接是溫寫意。
年九福伺候蕭煜下鞋外袍,蕭煜便依舊躺在了羅漢床上,他的頭剛一到枕,困頓和疲累就席卷上來。
他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卻聽到細細碎碎的腳步聲。
蕭煜掙扎著,留下睡前的最后一句話。
他對沈輕稚說:“別走。”————
蕭煜都再次醒來的時候,又到了晚膳時分。
他朦朦朧朧睜開眼,目便是沈輕稚靜的側。
沈輕稚就坐在羅漢床邊的圈椅上,后墊著實的靠墊,手里舉著一本書,正在認真讀著。
瞧一個人讀書的樣子,就知其有沒有用心,沈輕稚并非一馬平川往下讀,看看聽聽,眼睛微眨,就知道一邊看一邊思索。
倒是很認真。
蕭煜也想起來,似乎做什麼都很認真,從不敷衍了事。
做藤編的時候如此,笑著玩鬧的時候如此,讀書的時候亦如此。
蕭煜看了看著,都沒察覺自己看的目炯炯,已是目不轉睛。
沈輕稚這才到一炙熱的視線,偏過頭,就看到蕭煜正平靜看著他。
他本是大夢初醒,可眼眸中卻偏偏沒有任何倦怠,那雙眸中有著點點星辰,燦若繁星。
沈輕稚放下書本,看著他展一笑。
“陛下可是醒了?上可好多了?”
蕭煜坐起來,長長舒了口氣:“這一覺睡得足。”
沈輕稚便了年九福進來伺候他穿戴,一邊又笑道:“晚上陛下要吃什麼?”
蕭煜想了想,他這一覺睡得足,胃口不是很開,一時間還真不知要吃什麼。
見他如此,沈輕稚就替他做了主。
“陛下這幾日吃食寡淡,如今好一些,倒是可以持些溫補的,晚上便讓茶膳房給陛下燉一只鴨子,放上紅棗和枸杞,能平潤燥,不會起肝火。”
想了想,又安排:“再做一份桂花糯米藕,吃些蜂潤嗓,晚上就不吃粥食了,陛下吃燕和飛葉面吧,好吃又好克化。”
宮里的大廚做白案都是一頂一的高手,他們做出來的燕香而不膩,飛葉面彈牙,滋味恰到好。
沈輕稚對吃可是極為講究,這一連串吩咐下來,年九福差點沒記下,倒是小多子機靈,待說完便下去吩咐,好懸沒讓年大伴丟面。
今日的晚飯除了昭儀娘娘反復要給陛下準備的,茶膳房還據娘娘的口味,特地做了糖醋鯉魚和煸鱔。
鯉魚自都是活蹦跳宰殺的,煎炸兩次再掛糖醋,呈上來的時候鯉魚卷躍龍門的形狀,魚已經切豆腐塊,外面表皮脆,里面卻得很,輕輕一夾就能從魚骨上夾下來。
一口進了里,外面的酸甜脆殼是基,里面鮮富有水的魚才是點睛。
沈輕稚本就吃酸甜口的菜,這一道倒是送進心里去了。
席間昭儀娘娘就忍不住夸贊:“還是茶膳房的廚有心。”
蕭煜一個眼神丟過來,年九福立即就昭儀娘娘看賞。
沈輕稚是昭儀位份,按照宮規,每月有魚十條,不拘品類,看娘娘自己選。
一貫吃魚,平日里也會自己使銀子買來吃,卻哪里有茶膳房這樣做好就上桌的恰到好。
沈輕稚嘆:“還是陛下這里好,茶膳房離得近,上來的時候菜剛好得吃。”
蕭煜睡足了,歇夠了,心也好了起來,聞言便大手一揮:“以后你想吃什麼,只管讓人來茶膳房下單子,誰也不會短了你一口吃的。”
有了這話,沈輕稚立即高興了。
抬眸看向蕭煜,一張臉笑了花:“還是陛下待我好。”
兩人吃過飯,又散了會兒步,沈輕稚千叮嚀萬囑咐他晚上別熬著,這才走了。
待到昭儀娘娘離開乾元宮,年九福才伺候蕭煜去沐浴。
這兩日上疲乏,一直昏昏沉沉,便沒沐浴,這回兒上好一些,才去了香暖閣。
待他下了水,開始閉目養神,年九福便親自給他洗頭發。
年九福是打小就伺候他的,同他關系自比一般的黃門要親近,雖然經常在他面前扮丑作怪,大抵都不是因為真的害怕,只是為了逗蕭煜開心。
這會暖香閣只剩他們兩人,年九福才忍不住念叨一句:“陛下,您這一場病,就是自己把自己的,心里頭起了火,上就帶出病來。”
蕭煜閉目養神,倒是嗯了一聲算聽見了。
年九福就又道:“臣聽著昭儀娘娘說得極是,人得知道以后要干什麼,眼下的路就不慌,陛下也莫要焦急,日子總要慢慢過的。”
蕭煜這才睜眼眼睛,掃了他一眼,回頭繼續閉目養神。
“看來昭儀娘娘是真厲害,連你都能收買。”
他難得玩笑一句,年九福立即唱念做打:“哎呦呦我的陛下,昭儀娘娘哪里瞧得上臣哦,這不還是咱們都想到一去,見到陛下急病了心里難,說的都是真心話。”
蕭煜淡淡笑了一聲,道:“以后若是南音閣沒人挑大梁,就送你過去唱戲,你指定比名角們唱得好。”
年九福是誰,臉皮比城墻還厚。
他這會兒都能表一句忠心:“陛下真是抬舉臣了,若是臣真能唱兩句,還不得天天給陛下唱。”
主仆兩人說了好一會兒話,年九福就給他洗凈又燙干長發,簡單利落在發頂束好發髻,他就很知趣退了下去。
待得暖香閣只剩蕭煜一個人,他才緩緩睜開,臉上的表終于放松下來,不再如同之前每一日那般繃著。
他自己這病,不用太醫說,他便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說來說去不過是心里有火,焦躁不安,夜不能寐所至。
外人都看他從太子順利當了帝王,當上皇帝之后政事也是得心應手,前朝后宮皆是井井有條,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里不是不慌的。
畢竟,他也是第一次做皇帝不是?
家國天下都在他一個人的上,若他還能淡然之,那就絕不是凡人了。
蕭煜長長舒了口氣,把心里那子郁結之氣都疏散出去。
他做太子的時候確實已經監國,可哪會即便父皇病重,不太能理朝政,可他畢竟還在。
父皇對他總是悉心教導,朝政有任何難辦之,他都會去詢問父皇,那時候,總有人告訴他要如何做,要怎麼做,也有人告訴他不要怕,出了事有父親擔著。
那時候,他不是天,他的頭頂有另一片天。
后來父皇殯天,他倉促繼位,可即便如此,宮里也有母后在。
當年開國時,高祖皇帝曾經重病不能治,高祖文皇后便已國母之,撐起了大楚的一片天。
所以這些年來母后雖并未如何在前朝呼風喚雨,可前朝那些事,母后都是一清二楚的。
前些時候,若是有些理不了的政事,蕭煜也會去問一問母后,母后總能給他吃上一顆定心丸。
現在,母后也去了玉泉山莊,整個宮里就剩下他一個人。
朝政有難的時候,再沒人給他指點迷津,也無人告訴他不用怕,出事有我。
他現在了別人的天。
蕭煜從小就知道自己的出,所以他從來也學不會弱和退,他是嫡長子,若是退后半步,那死的就不是他一個人,連帶著皇后和宜妃都要連累。
所以從小到大,有什麼事他都咬著牙堅持,從不退,也不敢退。
如今這般,他遇到了難題,也不會退萎靡,不會但又害怕,他只會越發努力,一往無前。
故而這般夙興夜寐的,才終于把自己折騰病了。
是啊,沈輕稚說得很對,人生還有大幾十年要活,何必把自己折騰的做皇帝都不痛快。
經了這一遭,他自己倒是沉淀下來,終于把心里那火氣發散出去,不再焦急彷徨了。
以后的日子,就按部就班過好了。
蕭煜閉了閉眼睛,他仰頭躺倒在池邊的枕上,臉上出一個輕松的笑。
那是他臉上從未出現過的笑容,張揚、肆意、暢快無比。
現在,他是皇帝了。
自然要隨心所,想要的即便一時半會兒要不到,也總有屬于他的一天。
幽靜的暖香閣里,輕輕響起一陣笑聲。
年九福守在門口,聽到他笑了,自己也無聲笑了起來。
他仰頭看了看天,今夜星空明亮,萬里無云,潔白的銀盤掛在天際,照耀著安靜祥和的中原沃野。
月皎皎,星璀璨,自是人間好時節。
另一邊,沈輕稚也在沐浴,今日選的不是茉莉香,特地換了玫瑰花,味道更清新一些,沐浴之后自己也覺得香,總是想要去聞。
戚小秋看這般,角勾了勾,難得笑了:“娘娘若是喜歡,回頭我差人去尚宮局說一聲,若是以后有了好香,給娘娘取來沐浴。”
想了想,道:“聽聞南地的橙花味道也好聞,還有外邊的鈴蘭,芳草等,味道都有些風味。”
沈輕稚就說:“好啊,辛苦咱們秋姐姐了。”
戚小秋搖了搖頭,出去銀鈴伺候守夜,就瞧見錢三喜賊眉鼠眼在垂花門外,出個小腦袋來。
戚小秋:“……”
戚小秋沖他招手:“今兒怎麼敢勞你錢大公公值夜?”
他們宮里一共三個黃門,錢三喜雖還沒當上總管,卻也是管事,值夜哪里得到他來心,往常一過宵,他就麻溜回他的東四條作威作福去了。
今日還沒走,顯然是有事。
錢三喜就沖眉弄眼:“秋姐姐,這不是今日打聽來了好消息,想同娘娘說麻,結果咱們娘娘面子大,大半日都在乾元宮呢,這會兒小的才有機會說。”
戚小秋便讓他等了等,進去通傳一聲,沈輕稚便就披了外袍來到明間:“昨日批給你銀子,今日事就辦妥了,咱們錢公公可真厲害。”
錢三喜很是稽地沖行禮,才道:“哪里,其實不是小的使了錢,這消息能打聽出來,這幾日娘娘大展神威。”
錢三喜這麼頭的人,打聽莊嬪娘娘家中事,如何會自己親自去,他是清了門路,請同鄉出面請人吃酒。
原那尚宮局的老公公不肯說,萬一以后莊嬪娘娘犬升天,他這不是提前把人得罪了,自是不能干這顧頭不顧腚的事。
可這兩日陛下略有風寒,就一直召沈輕稚侍疾,本就有寵,陛下對多有照,這麼一來,景玉宮就很是烈火烹油,繁花似錦。
莊嬪娘娘那病秧子的樣子,想要侍寢還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還不如提前把消息賣個好價錢。
老公公可不管是誰問,誰給錢誰是大爺。
沈輕稚聽到此,不由笑開了花,心道:陛下竟還是有點用的。
這不,給他們景玉宮省了不事。
看著錢三喜:“你說說看?”
錢三喜便道:“回稟娘娘,莊嬪娘娘不是張家嫡出,是張首輔三房庶出兒子的寵妾所出,跟一母同胞的還有一個哥哥。”
“這故事就要從這個哥哥說起了。”
————
張節恒此人曾經被譽為大楚的文曲星,詩詞歌賦皆是極佳,他三十歲時就連中三元,是當之無愧的狀元爺。
只不過他人生順利到三十便戛然而止,那會兒還是蕭煜祖父楚平帝在位,平帝是個激進的改革派,對于平和中庸的朝臣并不太欣賞,尤其張節恒最出名的還不是治國理政,而是詩詞歌賦,故而并沒有被他重用。
一晃十年過去,待到先帝登基之后,張節恒已經在邊陲做了五六年的知府,有一次他回京述職,同先帝徹夜長談,先帝才發現此人同自己的理念是相同的。
酒逢知己千杯。
對于先帝這樣的病弱之人,有人能陪伴自己一起施展理想抱負是最難得的,故而張節恒一飛而起,從邊陲知府一躍了盛京六部的禮部侍郎。
沒過兩年,因其政績卓越,便升為戶部尚書,直接了皇帝邊的重臣。
弘治十年,他閣。弘治十五年,他為了首輔。
此時的張節恒已經五十歲,可他的仕途似乎才剛剛開始。
后來他又了上書房的教授,教導皇子讀書學習,漸漸了朝中舉足輕重的人。
乃至今日,新帝登基,他作為太子恩師,依舊位列三公,了輔政大臣首。
若說張首輔此人,忠心是沒的說的,早年間其在場,都有小閔橫的雅稱,唯有一點,他家的后院有點。
張節恒娶妻孫氏,后納妾六名,除去嫡長子,剩下的子皆是妾室所出。
張家最出息的自然是張節恒的長子,年紀輕輕便高中進士,因父在盛京,他自請外調,如今未及不便已是封疆大吏。
剩下的子嗣倒是沒有多出,除了兩個兒都嫁給了藩王,剩下的大多資質平平,所幸有他這個首輔著,家里才沒生事端。
錢三喜講得眉飛舞:“娘娘您有所不知,老大人家中的孫夫人是個好脾氣,從來不欺辱妾室,故而張家幾房妾室都是相互斗法,整日里斗得不亦樂乎,們不自己斗,下面的子也跟著斗。”
“莊嬪娘娘的父親張三爺是最得寵的柳姨娘所出,他自己有樣學樣,對結發妻子毫無尊重,專寵自己的表妹小柳氏,莊嬪娘娘就是小柳氏的孩子。”
沈輕稚都快聽暈了。
讓人取了紙筆,在紙上寫寫畫畫,終于寫清楚張家這彎彎繞繞。
錢三喜繼續道:“張三爺只是個從六品的員外郎,這還是張二爺早亡,空出來的位置,他自己高不低不就的,卻總想同張大爺爭,可張大爺那位是自己實實在在靠出來的,是進士出,他又是嫡長子,在張家誰也越不過他去,之前太后娘娘要給陛下選后妃,看中的其實是張大爺家的嫡長。”
這事沈輕稚還真不知道,但一聽就很合理。
太后娘娘對陛下可是如珠似寶,估著瞧誰都配不上兒子,即便大楚沒那麼森嚴的嫡庶有別,卻絕不可能娶個病秧子進門。
這不是給陛下添晦氣。
錢三喜見若有所思,便繼續道:“后面的事,老公公其實就不知道了,不過他卻很清楚一點。”
“原本要宮的張家大姑娘跟莊嬪娘娘的兄長張九郎一起去了平心書院讀書,而莊嬪娘娘進了宮,了貴人。”
沈輕稚微微一頓:“也就是說,莊嬪頂替了自己的長姐進宮為妃,甚至還為哥哥討了一個好前程。”
錢三喜笑道:“是的娘娘,老公公也是這麼認為的。”
但這個結論,卻有一個很明顯的疏。
沈輕稚垂眸看著手里剛寫的張家關系摘要,道:“不對,張家送兒宮為的是什麼?為的是維持首輔的地位,為的是讓張家更上一層樓,那又如何維系如何更好?”
錢三喜有些傻了,似乎沒聽懂娘娘的話。
倒是戚小秋若有所思道:“娘娘的意思是,即便要把張家大姑娘換掉,也不應該換莊嬪娘娘,因為莊嬪娘娘弱,當不得這個維系紐帶。”
沈輕稚贊賞地看了一眼:“是這個道理。”
點了點摘要,道:“即便兩個柳姨娘吹了枕頭風,把這個潑天富貴掙了來,對于一個弱多病的兒來說,這不一定是件好事,若是這位新的莊嬪娘娘剛宮就病死了,許多事就更說不清,反而了要命的危機。”
戚小秋眨眨眼睛,道:“娘娘,究竟送誰宮,又如何安排家族的事,應當還是看張首輔的意思,也就是說,莊嬪娘娘宮這件事,是由張首輔首肯的。”
沈輕稚看著贊許一笑。
“這就是最大的問題,送一個明顯活不長的孫宮,張節恒在想什麼?太后為何會同意?”
錢三喜左看看又看看,最后嘆了口氣:“娘娘,小的是真笨,真的笨,小的怎麼聽不懂呢?”
沈輕稚瞥他一眼,吃了口茶才道:“別賣乖,你聽得懂,回頭再去同那老公公吃酒,再打聽些別的新聞。”
錢三喜諾了一聲,麻利退了下去。
沈輕稚漱過口,便回了寢殿,舒舒服服躺在床榻上。
戚小秋見神著,一點都不困頓,便也坐在腳榻上,同小聲說話。
“娘娘,張家的事不用急,咱們慢慢打聽,陛下前頭不是還說讓娘娘去看莊嬪娘娘,我什麼時候下帖子?”
沈輕稚想了想,才道:“后日吧,明日咱們去看一看太妃和公主。”
戚小秋便道好,明個一早就下帖子,然后便退了下去。
留下沈輕稚躺在昏暗的帳子里,閉目沉思。
若張節恒不是被小妾的枕頭風吹得失去理智,那麼張妙歆的宮便是他在深思慮之后做的決定,如此一來,張家必定有所圖謀。
一個場沉浮三十載的老臣,絕不可能做出不利判斷,要麼是為自家,要麼是為皇帝,要麼……是兩頭都要顧。
沈輕稚閉上眼睛,思緒漸漸漂浮在漫天的繁星里,不過轉瞬功夫,就沉夢鄉中。
臨睡前想的是,這宮里宮外的人,倒是都很有意思。
次日沈輕稚醒來,上午就讓戚小秋往壽康宮遞了帖子,宮人回來便道那邊兩位娘娘和公主都得空,請娘娘下午過去。
如此用過了午飯,沈輕稚淺淺睡了兩刻,便悠悠轉醒。
銀鈴過來伺候洗漱,問:“娘娘,今日準備了月白、淺碧、藕荷的衫,娘娘選那一?”
沈輕稚一一瞧過,最后選了藕荷的衫,這子是新送來的,用的是云錦的料子,適合早秋的時候穿。
擺和大袖上都繡了葡萄蔓藤,看著很有些趣。
沈輕稚換了裳,想著去看太妃,便用了雙環髻,發髻上戴了一支紫碧璽如意簪,耳上戴的是子碧璽寶葫蘆耳鐺。
這麼一打扮,立即顯得年輕了兩歲不止,瞧著還是十五六的小姑娘那般俏。
剛一畫好淡妝,幾個宮人就開始七八舌地夸贊起來。
“娘娘可真。”
“每日能瞧見娘娘,晚上都能多吃兩碗飯,娘娘跟個仙似的。”
沈輕稚:“……”
沈輕稚好笑地了們稚的小臉蛋,笑罵道:“就會拿我打趣。”
這邊梳妝完,那邊戚小秋就領著陸鹿回來:“娘娘,已經準備好了禮單,娘娘請看。”
沈輕稚接過單子,便看到上面簡單寫了幾樣。
要去看太妃,其他的東西不好帶,戚小秋選的都是人參靈芝等補品,另外讓銅果各做了一個三層的點心匣子,里面不僅有銅果做的時興點心,還有剛送來的瓊州椰子。
本就不是年節,沈輕稚不過是替皇帝去盡孝,便也不用太過鋪張浪費,如此簡單便了。
沈輕稚點頭,贊了們一人一句,等到暖轎來了,便領著戚小秋出了宮。
一路平安無事,待到了壽康宮,沈輕稚剛才宮門口下了暖轎,就聽到里面傳來一陣哭聲。
那哭聲一聽便是孩發出來的,頗有些撒耍賴的勁兒,沈輕稚同淑太妃的姑姑墨香對視一眼,墨香無奈道:“定又是佳公主在同賢太妃爭執。”
沈輕稚點點頭,笑道:“如此正好先去看淑太妃娘娘,我可不知要如何哄孩子。”
墨香就溫一笑:“等到娘娘以后有了喜事,就知道如何哄孩子了。”
這是一句吉祥話,沈輕稚一笑,同一起進了壽康宮。
壽康宮似乎還是上回來的時候那般模樣,只是庭前的花草了些雨水灌溉,瞧著有些干。
沈輕稚不用細看,只一掃,就知道這宮里伺候的宮人用不用心了。
淑太妃和賢太妃都是有皇子承歡膝下,雜役宮們也都不太心,更何況那些下三位的小主了。
沈輕稚看的晦,墨香也沒察覺,依舊笑領著進了明間。
淑太妃已經在等了。
沈輕稚進去忙行禮,立即就拉起一張晚輩的笑臉來:“給太妃娘娘請安了,幾日不見娘娘,臣妾還怪想念的,正巧陛下說也不知娘娘們近來子骨如何,臣妾便自告勇,要來娘娘這里淘幾本書看。”
淑太妃倒是喜歡的,別看說的是場面話,便是把場面話說進聽的人心里去,說得人通舒暢,這是旁人學不會的本事。
難怪太后喜歡,可真是沒有讓人不喜歡的地兒。
淑太妃讓坐下,便道:“近來可看了什麼書?”
沈輕稚便把自己看的書同議論一番,有聽了聽淑太妃娘娘的教誨,頓時有種醍醐灌頂的醒悟。
“還是娘娘讀得徹,臣妾也就看個皮。”
寒暄完了,沈輕稚才巧笑倩兮道:“娘娘,陛下道娘娘最是擔心誠郡王,過些時候郡王要陪著陛下去東安圍場,娘娘可是有什麼吩咐?”
對于這幾個太妃,即便是沈輕稚接不多,也一眼能看出好壞來,淑太妃就是讓人會覺得喜歡的那個。
不過這一回德太妃因著月宮的事不能去,貴太妃蕭煜不想讓去,淑太妃就只有好留下來看家了。
淑太妃聽到這話,不由心中甚安,笑道:“有陛下在,炴兒不用我心,他會聽陛下的話。”
“只不過有其他的事,正巧你來,便閑話給你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