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解試放榜與其他解試放榜有所不同。
在放榜前,各個參加解試的士子要去國子監三鑒堂上見主副考及國子監有司員一面。
科舉是天子和朝廷主張的一套,但在員眼底仍是倔強地執行九品中正,鄉里選舉這一套,將選人大權從朝廷轉至自己上。
到底如何轉至自己上?
就是放榜之日,員在上午會召集考生面試,當面問幾句話就是。
員的目的,就是將考試權和選舉權分開。
但此舉遭到了學生們的不滿,朝廷更不愿意。
有為之君都是要把用人之權把握在自己手中,原先漢朝時就是鄉里選舉為選人方式,但曹為漢相后,多次頒布‘唯才是舉’令,選拔了有才華的寒士,改變由士人控舉賢的用人方式。
到了后期曹魏與士族妥協,改用‘九品人法’,雖說又恢復到鄉里選舉的老路上,但其實放寬了用人的資格,與漢朝選舉制相比加強了朝廷用人的權力。
到了宋朝就相對更公平了,在照顧了宦士族與唯才是舉之間達到了一定的平衡。
至于朝廷不愿將用人之權放至考手中,于是考還是要將選舉權把握手中,至走個過場還是要的。
解試這個過場,考稱之為‘面挑’。
國子監雖有六百解額,但面挑之人不到七百之數。
考們這日會從早看到晚,最后再行放榜。
換句話說,面挑之人不一定最后榜上有名,但不面挑之選的人,肯定榜上無名。此舉就類似于省試,殿試。
員們選拔的省試之后,天子為了顯示將用人之權把握在自己手上,還會搞個殿試,決定最后名次還有篩一部分人。
故而殿試之后進士們自稱天子門生,也就是這個道理。
放榜前夜,養正齋的學子都留在齋舍里。
有人是焦急地來回踱步,也有人則是竹在,有人則是不屑于外。
反正說得是誰,大家都清楚就是。
章越倒是不著急,因按照不文的規矩,太學里學正學諭,各齋的齋長齋諭無論考得好壞,最后都會‘面挑’的。
雖說考得如何,榜前已定,但這一經歷著實是折磨人。
此時此刻,章越想起了章衡與自己說得一番話。
那就是功者的經驗。
歸納起來就是一句話,不斷的功是自我實現的一等方式,當你能戰勝困難,攀登至山峰時,就會克服自卑,自怯,自我懷疑等等緒。
就好比一支軍隊,一支弱旅如果一直打勝戰,那麼最后逐漸就會變為無敵雄師,哪怕對方是再強的軍隊,都有信心與之一戰,逢敵亮劍。
科舉考試也是這樣,從考縣學,再至保送太學,如今則是從太學至解試。
考試雖不明但至公開。
有的人辛苦貢獻了十幾年幾十年,但在領導那邊卻始終沒有準信,前面說你太年輕,讓老同志先上,后面說你年紀太大,要從年輕人中選拔,一直你等等等,始終升不了職。
不等前功盡棄,逐漸被邊緣化,等了啥事都是你干,且又遙遙無期。
科舉是公平的,考上考不上一見即知。
解試時同場競技的都是各中翹楚,但最后誰能穎而出?
“齋長,盧直講讓你去一趟。”
同齋的人都是豎起耳朵來,章越應了一聲,當即出門走到了直講室里。
“見過直講。”
盧直講見到章越,滿臉是笑,從桌案后站起道:“度之來了。你們養正齋此番著實考得不錯。”
章越道:“都是平日直講教導之功,正所謂名師出高徒。”
盧直講聞言笑道:“其實你不表功,我也曉得,太學各齋之中,你們養正齋之學風最是純粹端正,在我們幾個直講中對你是有口皆碑的。不說其他,僅是上一次大疫,你們養正齋人人足不出戶,閉門苦讀,無一人染病也是各齋中僅有的。”
“何為養正?易云,蒙以養正。可是還有另一義,你不是擅治孟子麼?孟子日,吾善養吾浩然之氣,何為浩然之氣呢?不求于外,不愧于心,養心中之正也,直也。”
章越躬道:“學生教了。”
盧直講笑道:“你為齋長德能之出,治齋之嚴謹,太學也會就此向考陳述的。”
章越矜持稱謝后,拿著名單走回了齋舍。
章越回到爐亭,但見不人圍了上來,也有人故作鎮定地讀書,還有人則是躲在齋舍里不出。
看著眾人的目,章越拿起名單念至道:“明日面挑的有韓忠彥,范祖禹……章越,黃履……都在這了。”
“齋長我的名字可在上面?”
見到對方的神,章越心底不忍道:“拿去看吧。”
那人手著拿過名單,從頭到尾看了一番后,終于抱頭蹲了下去。
其他人則爭著傳閱名單。
“一夕九起嗟,夢短不到家。兩度長安陌,空將淚見花。”
一人至章越后,從始至終也沒朝他這里看來,只是捧著書讀。讀了一半后,終于忍不住含著淚念了這首孟郊的‘再下第詩’。
那首‘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詩,連孩都知道,可是誰又知道孟郊曾兩度下第。這首詩是他第二度下第時所念的。
‘兩度長安陌,空將淚見花’與‘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連起來讀別有滋味。
幾人歡喜幾人愁。
章越走回齋舍時,卻見黃好義點了火盆,正將自己詩稿文章盡數丟進去燒。
章越見了連忙搶過罵道:“你瘋了?”
“休要管我。”黃好義確實如發了瘋一般。
一旁的黃履,范祖禹上前幫章越住黃好義。黃好義最后舉手掩面,蹲著痛哭。
另一旁孫過躺在塌上,雙目空地看著屋頂,口中則是念念有詞。眾人看去相對于黃好義,孫過更令人擔心。
章越看了這一幕心想,別頭試雖說接近二取一,但黃好義還是落榜了。至于寒門解試雖說六七人里取一人,但沒有任何門路黃履依舊能面挑。
雖說有難易之分,但分母再大,能考上了就是那個一,分母再小,考不上也是個零。
科舉就如此格外殘酷而真實。
一夜無話,次日一大早‘面挑’的眾考生早早至三鑒堂外排隊。
至于三鑒堂中,楊洙,司馬,李大臨等人正在堂上,一旁則是國子監的員,因為起得太早,不人都打起了呵欠。
學吏端了茶給幾位員,漱口解乏之后,面挑開始。
既是面挑,別頭試出與寒門出的學生自是混在一。
不過這些員們自是閱人無數,不用看家狀,幾句話即看出來人的出。
拘謹放不開的,面對考手腳都不知放哪的,多是寒門考生,但也不是全部,家境稍好或有人提點,會從容許多。不過又有幾個敢說話的,目的又太明顯,令人聽了不舒服。
宦人家的子弟,談吐都頗為出眾,能夠點到即止,而且甚有心機,極能從考的言談表中察言觀出一二來,從而改變應答的策略。
如此子弟面挑誰也挑不出錯來,但問題也就是在于此……
至于詩書人家出來的子弟,有些清高,其中也分為禮數周到和不周到的,可是上那驕傲勁,遠遠的一眼就瞧出來了。
雖說從面試之中,也不敢判斷這些考生以后走上場后仕途如何下個斷語。但考從這一面之詞里,已可以下個結論,一般能對個七八。
章越站在三鑒堂外,看著不斷有考生進進出出。
考生進之大多數是神張,出來之后已是輕松自如,不人說說笑笑。考也不是為難他們,多是問些極簡單之話,純粹就是過場而已。
不過也有幾人表痛苦,看來是被刁難了。
章越在人群中看了何七,王魁,他們二人笑著與章越拱手,章越亦是還禮。
但章越左看右看也不見郭林的影。正當章越沒有指時,卻見郭林排在隊末,笑著與他招手。
章越笑著揮手,一塊大石頭從心底落下,這一刻有些釋然。
此時此刻,章越不由想起年時讀書的景。
他與郭林從一個小山村走到縣城,再從縣城來至國子監……最終天道還是會酬勤的。
功名再俗,但人人卻趨之若鶩,總還有他價值所在,這是任何人都不能否認的。
別看及第以后的風,因為他們所擁有的一切,包括了失敗者的努力,這就是一將功萬骨枯。
就算失敗了也無妨,郭林如此的品格,將來教出的子弟一定不會差,因為教勝過言傳,如此能報在下一代。
學吏到章越。
章越稱是,一震袍登上臺階。
章越走上三鑒堂時,目掃過眾考不是在喝茶,即在看卷,一旁學吏高聲曰:“太學養正齋章越見。”
但見考聞聲皆是看來,司馬須端視,一旁的李大臨心道,此子一缊袍,寒士無疑,但這氣度倒是不凡。
一旁國子監的員則都是相的。
眾考看了章越一眼,即不作太多關注。
章越心底有數,面挑也是日后必備能力。好比作為一名員與宰相道左相逢,他問你幾句話,你如何回答?
更重要的是君前奏對。
宋朝的家可不是明朝皇帝幾十年不朝那等。
宋朝員要見皇帝還是很容易,先寫申狀,等中書皇帝批準了就可以見,然后閤門排期。
就算你不積極,但家也愿見員,這份警惕是自出唐朝時被宦宰相隔絕外的前車之鑒。北宋雖經常有太后攝政,但最后卻沒有哪個皇帝是大權旁落的。
一個解試面挑這也怕那怕,日后何談見王安石,宋神宗。不過考位上卻是一位王安石的至及日后死敵司馬。
章越行禮之后,國子監直講即向考陳述章越在太學履歷。
寒士出,十二歲考縣學,十四歲舉太學,十五歲為養正齋齋長。
這履歷相當漂亮,最后國子監員給了章越評價之詞是‘亮拔博才’,果真如盧直講所言,國子監給了相當高的評價。
臺上四名考已趁這功夫看完章越的家狀,履歷,及解試的卷子。
然后考會問章越兩個問題。
集賢校理楊繪本要出問,這時一旁的李大臨輕咳一聲,已先問道:“章度之,我看汝解試之卷上善若水賦。這上善若水語出老子,但汝卻以孔子觀于東流之水賦之,可乎?”
章越行禮道:“回稟考,孔子曾問禮老子,見于莊子。子弟問孔子,老子如何?孔子答曰:“鳥,我知它能飛;魚,吾知它能游;,我知它能走。至于龍,吾不知其何以?吾所見老子也,其猶龍乎?”
“孔子臨大水必觀之,言夫水,偏與諸生而無為也,德也。其流也埤下,裾拘必循其理,義也。其洮洮乎不屈盡,道也。若有決行之,其應佚若聲響,其赴而仞之谷不懼,勇也。主量必平,也法,盈不求概,正也。淖約微達,察也。以出以,以就鮮潔,善化也。其萬折也必東,正如君子之志也。”
“孔子言水有德,義,道,勇,法,正,察,善化,志等等與老子所言‘上善’亦可互參。還請考尊鑒。”
章越答完,一旁國子監頭接耳,或是稱許,或者與同僚相語。
其中盧直講更是與有榮焉,頻頻點頭。
上首李大臨頷首道:“你此賦有章法卻意境,不過此賦引述老莊,荀子,孟子,論語,道德經,文雖平但可稱博才。”
章越明白,李大臨此話就是點明自己的詩賦,只有套路缺乏真誠。
沒辦法自己詩賦之才就是這麼多,只能達到結構格式上的工整,但意境……那真的與后天的努力程度無關了。
這真是一個人窮極一生也達到不了的高度,但有人生來就有了。
這考場上的上善若水賦已是章越努力的極限了。
楊洙聽了李大臨此論后,上下打量起章越。
章越及他的目,不由心底一凜。
這時候司馬出聲。
司馬道:“章度之汝于知行孰先論中言‘誠心至至知,至知即真善’之似孟論,論中遍采孟子之言。”
“然孟子主善,荀子主惡,是皆得其偏而其大也,善惡則人兼有之,是故雖圣人不能無惡,雖惡人不能無善也,好比種田,稻粱與藜莠并生于地。為善去惡,如除藜莠而得稻粱也。”
“汝既用荀子之言,又兼治孟子之語,但此兩家學說南轅北轍,不知何解?”
章越心道你司馬原來是‘孟黑’,難怪后來與‘孟’王安石干起來。
眾考都是訝異,一般考一人問文章上的題目,一人則是籠統問之,好比修之道,報國之志如何?
但兩問都質疑卷上,莫非這司馬與章越有什麼過節不曾?
卻見章越從容道:“考之言,學生教了,令學生想起圣人所言‘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孟子論善,荀子論惡,看來恰如一個銅錢的正反兩面,非此即彼,然在學生眼底二者唯有不同而已。”
主考楊洙聞言,首先出驚詫之,司馬出深思之。
“恰如考所舉稻粱與藜莠,在農夫眼底,以稻粱為善,以藜莠為惡。然若有一鳥非藜莠不食,厭稻谷,那于鳥眼中農夫之行是善是惡?我等又如何除惡揚善?”
章越一言答完,在場眾人皆是失語。
一旁楊繪驚得筆都掉了也是不知。
司馬須沉,點頭道:“我已知矣。你就是章度之?”
說到這里,司馬抬目審視章越。
章越拱手道:“學生正是,學生之言孟浪了。”
司馬道:“善惡之說,當世學者各執一詞,老夫雖不贊同孟荀之論,但考你不過觀你之才罷了。”
“你能直言不,善也。”
章越大喜躬行禮,從堂上退下。
然后四名考皆是提筆在章越評注。
楊洙與李大臨不由皆看向司馬,但見司馬毫不停頓地在章越的名下寫了一個‘優’。
其余三名考也同時在章越名下寫了‘優’。
“養正齋黃履!”一旁考吏大聲言道。
從三鑒堂步出,章越與黃履打了個照面,彼此點了點頭,以示勉勵。
至于章越此刻不由是滿頭是汗。
他尋了一亭子坐下,但三鑒堂前,考生仍未散去,此刻已快到放榜了,從三鑒堂出來的考生各自都在興高采烈地談論起來。
章越就如此坐著,看著天邊烏云聚集,馬上就是一場驟雨的樣子。
片刻后,考生已都是面挑完畢。
三鑒堂附近考生都被清空,顯然最后定榜。
眼見就要下大雨了,但考生卻沒一人離去。
章越在人群中看見了孫過。孫過臉有些蒼白,他今日雖未經大挑,但還是來看榜了。他看榜不是看自己中了沒有,而是為了讓自己死心。
章越心底暗暗為孫過難過。
榜單未頒,但雨終于下了來。
章越看著雨初時小然后大,耳邊都是嘩嘩的雨聲。考生從場中四散跑到屋檐下躲雨,也有人跑到亭子里來。
秋雨沛,令天有些昏暗,三鑒堂上都點起了燭。
想必堂上考們正張地填榜,左右考生都看著這一幕。
三鑒堂里,填榜已用了半個時辰,此刻主考楊洙正在窗邊看著這場大雨,于燭火下須沉。半響后,主考楊洙轉過頭對左右道:“張榜吧!”
這時三鑒堂的大門一開。
數人高呼道:“放榜了,放榜了。”
眾考生不顧大雨,紛紛隨榜而去,章越也想起冒雨前去看榜,但卻尷尬地發現自己……麻了。
竟然坐了這麼久,章越右手扶著大在亭,單跳了幾步,最終還是放棄了努力。
章越孤一人坐在亭,看著國子監張榜的照壁前滿了人,近一半的人打了雨傘,看去烏蓬蓬的。
除了考生之外,還有考生家人也紛國子監來看榜,不人還怕看不真切,提前挑了燈籠來看榜。
章越坐在亭間安坐,大有坐看旁人爭王侯,我自的巍然不的氣勢。
這一坐,乍看來倒真坐出幾分閑云野鶴,視功名如浮云的意境來。
其實章越外看淡定,但心底卻焦急如焚,額上汗珠滴落,只恨此實在不爭氣啊。
“我中了。”遠一人拍手歡笑。
“我也中了,哈哈。”又一人仰頭大笑,將傘丟在一旁。
章越看有數人抱作一團,又是笑又是哭。
這一幕看得章越即是高興,又是深有。
王魁,何七對著榜上指指點點,一副指點江山的樣子。
終于有人漸漸黯然離去,孫過也不打傘,一人落寂地走在雨中。
孫過經過,正有一位考生得意,一家人老皆有在旁齊聲笑著。
遠郭林正在雨中抹淚,一旁幾位同窗正在他旁言語,似正在恭賀他。
不斷有人從榜前散去,遠遠地看見螢螢燈火來了,又見燈火于雨中閃遠去。
章越心底懷疑著,若是我中了,為何沒有人來恭賀我,讓我一人獨坐在此。
言語間,一人終于走來,正是諸科的太學生,他一見章越似有幾分眼。
“度之,你怎不去看榜?”
章越笑了笑沒有答。
這時黃履從雨中疾步往亭中步來,章越立即站起來,他先看黃履的表。
“度之,恭喜了。”
章越終于安下心來,看著黃履的樣子道:“安中,你也中了?”
黃履點點頭,章越忍不住一拳砸在他肩上大笑道:“看榜去!”
“哈,兄臺,借傘一用!”章越向亭中的諸科考生言道。
雨打傘上,章越鞋履踢踏過水坑中,不一會鞋盡,到了這一刻他已不管不顧。
“度之來了!”
“度之怎麼姍姍來遲。”
“哈哈,度之,何其緩也。”
同窗們見了章越,黃履面上都是笑著,不過神卻有些復雜,讓出一條道來讓他們看榜。
章越與黃履來到榜單前,從上往下不一會找到自己名字。
“進士科第三名,章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