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越對著蔡襄的邀請可謂百思不得其解,去還是不去?
不去肯定是不行的,開封府知府,不去你讓他面子往哪擱,但去了誰知會不會是一場鴻門宴。
章越對送信的府干道:“稍等片刻,等我換好裳再去。”
那府干催道:“還請秀才快些,莫要讓相公久等。”
章越心想,既是王安國,王安禮推薦的,那麼蔡襄應該不至于拿自己如何。不過章越想了想還是派人向歐發,章衡報信。
出了門,章越與這府干一面走一面閑聊。
章越探聽口風,但對方很警惕,說得滴水不反反復復一句‘待秀才到了即知了’。
章越隨著對方來到蔡襄府上。
但見為開封府尹蔡襄居所倒也并非如何繁華富麗。
不過章越明白蔡襄絕對是有錢人,因為他藏書多啊。劉克莊曾嘆,他不知何人藏書之富,能超過蔡襄。
至于蔡襄哪里有那麼多錢買書?
俸祿是一回事,還有一個原因是他書法好,蔡襄的書法與歐修的文章和梅堯臣的詩,被稱為當世三絕。
當今的家就是蔡襄的頭號,歐修也是對蔡襄的書法推崇備至,認為無人可及,只是蔡襄太謙虛了不愿意承認。
不過蔡襄很懂得以稀為貴的道理,他對自己的書法頗為惜重,不輕易讓自己手跡流傳出去,也不肯輕易給人寫信。故而他的書法被人當作珍寶般藏起來。
尺牘的收不高,書法的收最賺錢有兩項。
一個是給人寫墓志銘,還有一個是為新修的寺觀或宅邸寫撰碑。
比如元稹早逝,其家人請他生前的好朋友白居易寫碑文。元稹家人為請白居易寫墓志銘送了車馬,綾絹,銀鞍,玉帶還有幾十個奴婢。
白居易算了算其價值七十萬。
白居易不肯收,他說我與元稹本來是好朋友,免費給你寫就是了,拿錢就沒意思了。
但元稹的家人堅持要送,最后白居易只能收下,將奴婢退回去,將錢財全部捐給了寺廟。
白居易有篇文章《修香山寺記》說得就是這事,白居易文中說這些錢財是我代元稹送給,功德都是他的。
還有就是給寺廟寫碑,唐朝宰相裴度曾請皇甫湜寫碑。
寫完后裴度送了皇甫湜很多錢財,哪知道皇甫湜居然嫌,他直接對裴度說,我不輕易給人寫碑的,我這碑文一共三千字,按照一字三縑,你應該給我九千縑才是。
一個字可值三匹細捐,全篇要九千匹細絹。
裴度也是很有氣量,又送了皇甫湜五千多絹,補齊九千之數。
韓琦在家修了個晝錦堂,由歐修撰文,再請蔡襄書寫。蔡襄為了寫好這篇文章,每個字都先練習幾百遍等到滿意再寫上去,故而此碑被稱為百衲碑。
不過蔡襄也不是什麼碑都寫,甚至連頭號當今天子的面子也不給。家請他寫《溫后父碑文》,蔡襄就給推辭掉了。
后來歐修也請蔡襄給他的集古錄寫序。
蔡襄寫完后,歐修很滿意想重重的酬謝蔡襄,但是又覺得人家是自己朋友不會收錢。
他知道蔡襄別的什麼不喜歡,唯有三好就是‘焚燒,品茶,揮毫’。
于是歐修投其所好,用鼠須筆配以銅綠筆格,再用龍井茶配惠山泉送給蔡襄。
蔡襄十分高興。
但一個月后,有人送了歐修一個珍稀香餅(焚香用的),蔡襄十分羨慕,很惋惜地對歐修說,我這書寫早了,再遲一個多月潤筆里就有這香餅了。
歐修聽了趕回頭補上。
章越自是有聽歐發說過這個故事,故而他勤練書法,倒也有此慮。
將來場上混不下去了,也有如此手段謀生。
章越隨府干至蔡襄府中時,先至前廳坐下。
章越等了一會也沒個人來。
上了茶水的人到了,章越忙問道:“不知蔡相公什麼時候見在下?”
來人看向章越愣了一愣,隨即道:“方才府衙有公干,相公先走一步了,你就在這候著吧。”
章越心道,這是哪一出,誤白虎堂不?
章越當即打起小心來,又等了一陣但見一名瘦矮小的青袍員步。
章越當即起見禮。
對方見章越儀表不凡,不由問道:“不知秀才怎麼稱呼?”
章越不知對方份,起含糊道:“在下章越,家中行三,是被蔡公喚過府來的。”
對方本也罷了,但突覺得在哪里聽過這名字,仔細一想此非莫非就是歐永叔提及過解試第三名的年輕俊才。
對方心底有數,當即坐在一旁,也不與章越說話。
章越在是非之地,又不知對方份也不多說一句。
二人就這麼悶著。
眼見天馬上就要黑了,蔡府上的都管前來道:“老爺還有些瑣事沒理完,兩位先行用飯吧!”
此人與章越都點了點頭。
于是兩張案桌被端了上來,放在椅前,上面都擺好了菜肴。
章越看了蔡府飯菜倒也是盛,魚皆有,還有豆豉醬湯,至于米飯還盛了一大缽,足足有兩三個人的飯量。
其實到了這個點章越早就了,他了肚子,心道既來之則安之。
當即章越從缽中取飯盛在碗里,再拿豆豉醬湯倒了些許至碗中米飯上。
先吃到里這鹽豆鼓是又咸又鮮,再就泡得發的米飯大口吃起。
對面的員似講究儀度,吃了小半碗即是飽了,卻見章越將這豆豉泡飯,稀里嘩啦地連吃三碗。
這一刻對方拭面的巾帕在空中微微停頓了片刻。
對方道:“章三郎君,你可知這一碗飯今年在真州值幾何錢?”
章越又盛了一碗飯反問道:“不知員外有何見教?”
對方言道:“我剛從真州回京述職,真州下面一個縣的百姓剛遭了海澇,大水之后,房屋全無,田地淹沒,不知多百姓葬魚腹。”
“其一斗米即可買這麼……這麼高一個孩。”
對方用手比劃了一下,章越聽了即放下碗筷。
“府為何不照看這些孩呢?”
對方道:“倒是有,府出面收養孤寡。我曾去過數趟,相甚睦,但因公務繁忙,我又隔了一段前往后,不孩們見了我都哭了。我問為何?旁人這些孤見我連日看生出寄托之來,后久日不去,他們苦等不止,竟以為我棄之不顧。”
章越嘆息道:“這倒不是員外之責了,可惜這些孤,只盼天下其他的孩不會遭此之禍。”
對方道:“正是,但凡為之人能多盡一些本分之事,老百姓就可一些苦。可惜如今場的員大多不知如何恤,反是殘民民,如此實在是有負今上寬仁百姓之意。”
章越聽了心道,這番話實在講得很好啊,此人定是個心懷蒼生的好。
不意沒見到蔡襄倒是見到了一個好。
章越問道:“若是天下員各個都如員外就好了,不知員外高姓大名?”
對方言道:“在下呂惠卿,草字吉甫,現任真州推。”
章越聽了不由一愣,此人就是呂惠卿,不對啊,這不是歷史上有名的反骨仔麼?
章越如何也不能將對方和史書上的評價聯系在一起啊。
章越心道,之前還想說王安石那的路走不通,自己就去投呂惠卿,結果在蔡襄府上就著了。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得來全不費功夫。
這名青袍員正是之前在歐修府上的呂惠卿,他今日來拜會蔡襄。蔡襄知泉州時,呂惠卿正是被蔡襄取中了然后發解的。
他也沒料到會在此見歐修十分欣賞的章越,于是就有了結納之心。
他觀察了章越一陣,故而有了下面一段對話。當然真州遇海澇的事是真的,但并沒有那麼嚴重,他也看過孤,不過口中所說的事也是真真假假。
賑濟災民非是他本職之事,其事也是道聽途說來的。
但呂惠卿以此為切點,當即與章越大談在真州地方民。
呂惠卿口才很好,很懂得似章越這樣沒有為經驗的讀書人最喜歡聽什麼,當即撿了一些治理的事來說,也補充了自己不觀點。
章越經呂惠卿一番言談,不由對此人佩服之至。此人在為的見識,政務的經驗上完全碾了自己這個小白,說起來頭頭是道。
果真要當史書上所說的臣,沒有能力的員還真是不夠格的。
若遇見有人大言不慚說,好不好當要當個臣,章越肯定是要拿呂惠卿來舉例,問一句寧配麼?
自我覺當個臣很容易的樣子?
不能跟神結婚,隨便找就可以娶個富婆一樣,醒一醒吧。
蔡襄沒來,章越就與呂惠卿談古論今。章越當沒經驗,但多了一千年的見識還是有用的。
正當呂惠卿與章越越談越投機時,蔡襄回府了。
蔡襄先見了呂惠卿,片刻后又章越進去。
章越也是第一次看到蔡襄。
蔡襄從京任時見了歐修,當時歐修吃了一驚說他怎麼蒼老這個樣子。
蔡襄這時已是老病。
還有的就是蔡襄的須也很顯眼。
蔡襄的須也是很有名,宋仁宗看到蔡襄的胡須問說,你這麼長的胡子,晚上睡覺是放在被子里面呢?還是被子外面呢?
蔡襄說臣平時沒注意,回家睡覺時研究一下再答復陛下。
結果蔡襄當晚回去一直惦記此事,一晚上沒睡好。
如今蔡襄確是老了,在場上他還與昭文相富弼不和。
蔡襄中進士是晏殊所取,但蔡襄后來彈劾晏殊,將富弼的岳父拉下了馬。
富弼也討厭蔡襄,蔡襄整治建州北苑茶搞了‘小龍團’進獻給天子。富弼說道,這是仆妾討好主人家的手段,沒想到蔡襄這濃眉大眼的也干了此事,與其你如此拍馬屁,倒不如抄一篇《旅獒》給皇帝呢。
不過富弼為何讓與自己不和的蔡襄出任開封府知府呢?
這肯定不是富弼的意思,而是宋仁宗的意思。
章越行禮見過蔡襄,忐忑地坐在一旁。
蔡襄看向章越道:“度之,此番上京我聽過不人提及過你,稱贊過你。我看過你解試卷子,其書意已有你老師伯益先生七八分的樣子。”
章越心道蔡襄看過自己的卷子,面上道:“相公謬贊了。”
蔡襄道:“你的文章滴水不,解試第三名可謂實至名歸,那篇《王者功業策》老夫尤為贊賞,今日你過府一趟別無他意,只是看一看今日俊杰。”
章越恍然原來如此,自己真是想多了,累自己張了半天。
說罷蔡襄笑了笑,就不再多言了。
一旁小廝道:“相公尊重。”
章越,呂惠卿同時起向蔡襄告辭。
沒料到自己在蔡府上等了這麼久,但蔡襄見自己的過程,也只是從頭到尾就一句話的功夫,蔡襄半句也沒有提及他與章之,章拱之之間的司。
章越心想,蔡襄可能確有此意,但看了自己文章知道自己是憑真才實學考中的,于是放棄了這個打算。
當然這些都是他的猜想,蔡襄心中到底如何想得倒是無從得知了,但無論怎麼說,自己都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看來還是那句話,行得正走得直,雖說短時間來說慢了一些,但拉長時間來說,卻益最大。
至于貪圖一時眼前的利益,雖暫時得了好,但長久來說,就容易翻車了。
呂惠卿與章越邊走邊聊,一旁蔡府的下人給他們點著燈。
他們路經一院子,卻見院子里亮著大燈。
這時候一名仆人從院中走來與給章越,呂惠卿領路的下人道:“今晚是初弦月,你用小燈照不明路,郎君吩咐我給你換大燈給客人引路。”
章越心道,此舉倒是十分心,也見得此人心細如發。
下人依言換燈后,呂惠卿隨口問道:“這院子里住得是什麼人?”
下人道:“是相公的兩位族親,如今進京隨相公在此讀書。”
呂惠卿聞言沒有在意,沒有再說什麼。
章越卻心道,這兩位族親莫非是蔡卞蔡京兄弟不?
好家伙。
算上今日結識的呂惠卿,自己可算是與不新黨人都打過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