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福一直覺得,自己在無上宗算個添頭,甚至過分些說,大約算得上個挾恩圖報的人。
靠著家族海量的靈石,方才把自己送進了旁人破頭都不進去的中州第一宗。
世人說得最多的,是無上宗是個天才云集的宗門,到后來,了非天才不無上宗。
無上宗了所有修士之而不可及的地方,宗的修士就算早夭也要被嘆上一句天妒英才,再年輕的修士,一定也曾在死前明界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文福在沒進無上宗的時候,就知道,無上宗里頭的人,生來就是頂尖的。
就算行事荒誕,常常賒賬,在拍賣會被父親資助的劍修,也是曾經的天下第一劍。
是以他得知能進無上宗之時,從初時的欣喜,到后來誠惶誠恐,自覺不配,也不過幾日的工夫。
文福宗的第一天,拜見了自己的師父,當時臨湍正在著意培養下一任掌門人,到了宗門口,那先前在文福父親面前夸下海口的劍修卻忽然有些躊躇,他踱著步,著手,最后摟著劍,把文福攔住了。
文福心中咯噔一聲,以為前輩臨時又反悔了,卻聽得那劍修前輩說起如今掌門是多麼忙碌,等見了一定要謹言慎行,小心對待,不可給掌門添麻煩,免得……免得他被連人帶劍一起掃地出門。
后來文福才知道,前輩說的不是指他被掃地出門,而是前輩自己被掃地出門。
等見了答允收他為徒的掌門,文福心里對宗門眾人的反復的預設卻都落到了空。
臨湍并無任何疲倦繁忙的神態,梳著最簡單的道髻,唯有戴著的蓮花冠一眼能瞧出掌門的份,對著他也和悅,親自檢查了他的資質,給了他合適的修煉心法,耐心詢問了他的擅長和偏好,還安排好了帶他認識宗門的師兄。
可惜臨湍沒喊來他的師兄,來的反而是一個型高挑的修,神采奕奕,舉手投足之間像極了掌門,卻又比掌門更鋒銳些,冠都華奪目,比掌門還更有當今大能的模樣。
文福臨行前就做好了功課,心中猜著這位約莫就是那位傳說中的朝大師姐了。
臨湍有些意外,“你二師弟呢?”
“還沒醒酒,所以我來了。”朝笑了笑,“師伯您不是不知道,蒼離那子,是再不肯帶小孩的。”
臨湍搖頭,“回頭你也說說他。”
朝還是笑的,緒像是沒變過,“都幾百歲的人了,什麼他不知道,他就是不想干,再一陣子,他只怕連爐子都不開火了。”
文福看著,覺得這宗門有點奇怪。
奇怪就奇怪在,遇上的兩個人,都和事先預想的不太一樣。
朝是法修,并見在外比試,除了進青云榜和重霄榜之外,很有什麼事跡傳出,本以為是個一心修道的士,卻沒想到看起來利落又華,并非不通世俗之事,與世無爭的模樣。
“這就是新進門的小師弟吧,那我就先帶走了?”朝說著看向文福,帶著自然而然的親切,讓文福有些恍惚。
兩人剛一轉,就看到了那站在門口的一個影。
那人逆著,看不清面容,只能覺那人型高大,遮擋住大片照進門的,莫名就帶著無形的迫,沉沉的,像一塊冷的鐵。
文福在腦子里迅速過了一遍,猜測這個就是自己的另一個師兄。
他出商賈人家,旁人都說,文家人有一雙勢利眼和好善心,從沒看走眼過貨,也沒救錯過人。
這位師兄據說是青云榜第一,據傳是掌門最得意的徒弟,親自教導帶大,為人似乎寡言斂,可今日一看,并不是寡言,而是帶著生人勿近的煞氣,像在暗中蓄勢待發狩獵的狼。
文福敏銳地察覺出了這位的壞心和惡意都是因他而起,隨即才反應過來,一個第一天才,自然是瞧不起他靠著錢財進宗門,甚至還拜在同一個大能座下的人。
在外,天才是獨立于眾人之外的另類,可在無上宗,唯獨他是另類。
他只能揚起笑容,沖這位師兄出些盡量不算諂的表,可惜他被家里養得白胖,自時起就喂了無數的奇珍異寶補養之,不像武夫像伙夫,笑起來總像一盞白膩的脂油。
“文福見過后蒼師兄。”
后蒼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并未和他說話,反倒是越過他,稔地進屋,“師父要親自教導他嗎?您最近應該在忙于庫整合和封印吧,師叔給您忙中添,您做什麼……”
“后蒼。”臨湍打斷了他的說話,“我與他自有一段師徒緣分,天命如此,那孩子很好,聰慧懂禮,你們好生相,互相學習,同道相助。”
后蒼皺了眉頭,似乎有些不服,最后在臨湍平靜卻威嚴的目之中向后看去,與文福目相接。
那一刻,文福看清了后蒼的臉,那是一張途經紅塵,紅塵中人都會多看兩眼的臉,只是眼神中帶著居高臨下的蔑視,像是要將人踩在腳底,或者……徹底讓他消失一般。
一個站在高峰頂端的人,大約就是那樣俯瞰山峰下剛剛開始上山的人的。
文福一時間只覺得一涌上頭皮,熱洶涌澎湃幾乎出汗,又在瞬息之間順著脖頸和脊柱落下,脊背涼若針扎。
后來他才反應過來,那是蓄意的一道無傷大雅的劍風,沒有銳利,只是師兄兜頭的一個下馬威。
那道劍風沒有去他任何銳氣,卻刮掉了他試圖周全中庸不出錯的一層無害表皮,他扎扎實實生出了個念頭。
有朝一日,他也要立于峰頂,冷眼看這世間紅塵洶涌迭起,一念之間,控人于無形。
他想要絕頂的實力。
實力這種東西,沒有天賦,未必不能用別的東西彌補。
比如他的父母,天賦都有不高,從母親備孕到他出生后,悉心填補了多靈藥,終于文福生一個充足的靈,比不上滿值的天靈,卻也無限接近了。
文家又高價收了清洗靈的丹藥,洗去了他沖突的靈,保留了他最好的一個靈,若不無上宗,在旁的宗門大約也能直接撈個親傳弟子當當。
只要有錢,只要能找到那些籍,總歸有辦法,讓他超越所謂的,第一天才。
人力,未嘗不可勝天。
文福在無上宗的日子不算難過,除卻后蒼對他不喜,無論他如何試圖親近都無果之后,他也就不再執著,轉而將心思放在了修煉上。
臨湍的確事忙,蒼離子好,見著他笑嘻嘻的,卻不愿意帶孩子,只有朝會悉心教導他,帶著他悉整個無上宗。
文福覺得,無上宗是好的,就是和外界傳言的半仙之姿毫無關聯,春日播種,秋日收割,房屋都要自己修。
寫信給父親的時候,父親卻說,第一宗門總有第一宗門的道理,他是家族花了大價錢送進去的,一定會是頭一個出人頭地,要悉心學習,將來也好提攜提攜家族。
文福將家書看了一遍,此后再也沒主寄過信。
是啊,他是父母花大價錢送進來的,注定要回報父母的。
世俗的孝道加,外界的輿論裹挾,文福心里像是塞了兩個鐵秤砣,人沒消瘦,倒是更敦實了。
后蒼在臨湍的主殿每每見了他,態度更是惡劣,問他若是每日苦修,為何還不見毫消瘦,隨手每每都被臨湍罰去跪經,這位師兄也不曾收斂一二。
唯獨朝卻笑地給他每日添飯夾菜,說文福就是無上宗進來的福,不能把福瘦了。
文福也笑著拍口發誓,“當然,我文福,福氣的福,又恰好排行第八,定然能無上宗發起來,不必讓二師兄和三師兄天天忙著親自修繕宗門的東西,到時候宗門,必然不會再地過日子。”
朝聞言只是笑,又給他勻了一個。
宗人大多忙忙碌碌,除卻教導他的大師姐之外,也就是和他年齡最相近的七師姐封儀。
封儀和文福年齡差不多,只是年老,自帶威儀,很是看不慣被后蒼排一坨的文福,時常拎著他的領,他抬頭,不要生怯。
二師兄蒼離偶爾看他心不佳,就借口練琴無人聽到底不算風雅,隔三差五拎著他去聽他練曲。
后來文福才知道,樂修所修琴曲,每一個曲子都有不同的療效,而蒼離常常給他彈奏的,便是疏肝解郁的曲子。
可等他悟出來的時候,他已經詐死出走多時了。
那時候他在沙漠上,聽著靡靡之音,看著滿堂象,只覺得無趣至極。
邪修說起正道修士之中的樂修,說起那盛名一時的樂修蒼離,不也曾經煙花柳巷,讓歌傳唱,為何正道就是風流才子,邪修就是邪不堪之輩。
文福恍然間想起來,蒼離每每從酒樓大醉而歸,靈力都是散盡的。
大師姐曾經說過,蒼離對這個世界已經建立的秩序無能為力,他逍遙避世,不敢同流,卻也會在滿座喧囂浮華之中,留下一曲治病救世音。
秩序,需要重新修正,人間的巔峰,也該是人力登上,而非天賦。
文福這樣想著,抬眼看著眼前滿堂邪修,疲倦起,邪修們尚在大笑,下一瞬間,一奇詭的力量傾瀉而出,將那迷糾纏的象清掃了個干凈。
堂中酒氣和暖香未散,門外響起一片哀嚎。
了傷的邪修滾在地上,隨手將懷里的的爐鼎吸食了個干凈,傷口迅速復原。
腥味順著風飄進堂,文福茫然站在堂中,聽著后那兩個蘭句界惡鬼的詢問,搖了搖頭,轉走里屋。
這個宴會,到底是搞砸了。
繁千城的邪修從此知道了,城主是如此的喜怒無常。
那時候文福還想著將城中的邪修全部利用起來,從那天起,卻失去了耐心。
終究是不一樣的。
他善旁門,在無上宗的書樓里看了無數的奇巧書籍,無數次境之中,奔赴的也不是什麼正道劍、武傳承。
他朝的教導,本修的是法修,卻更擅長旁門左道,哪怕是臨湍見了,也從未說過一句不好,只叮囑要守住戒律和道心。
正道和邪修不一樣,無上宗又和正道都不一樣。
無上宗里的人和人,也不一樣。
這一夜,他回想起曾經的許多事。
比如那個有史以來,最神奇的天才小師叔。
閻野是上一代的關門弟子,是曾經為了證道,連破二十七家宗門世家頂尖防大陣,拿著自己的防陣圖坐地起價的陣法奇才,是個瞎子,是個半道修劍,依舊奪得一屆魁首的傳奇人。
他的年齡甚至比他的師姐師兄們還要小些,也和他們一道進了一個神墓。
在那個墓中,文福找到了不落了塵的上古,而閻野,卻在揭棺的時候,獲得了神墓中的傳承。
在閻野接傳承,其他人護法之時,文福一面搜尋奇巧的法,在一角落里,找到了那個鏡子。
他看到的,是瓊天鏡。
鏡子中,他看到了上古時期諸神隕落的畫面。
原來,原來所謂的古神,最初的神明,也不過是天道規則的容,養天道規則功之后,就得投天道,世間再無此神。
就算再有,那之后的神明,也已經不是從前的神明了。
他看到古神重歸世界規則,重塑三千大小世界,看到曾經的古神一個個消散,有的化為了最初的原形,諸如靜默的樹,諸如一抔黃土。
浩劫之后,生重新生活,沒有忘記古神,可再也沒有古神了。
原來被人敬仰,創造了無數的神明,也不過是規則束縛和驅使的傀儡而已。
文福的野心被加了一把不甘心的柴。
他看得神的時候,才發現自己面前多了一道高大無比的影子。
白發玄,一雙眼睛除卻無之外瞧不出毫的盲人神態,比那鏡子還要高出半個頭,恰好與他目相接,灰眸泛白,不見毫容,著沒有生氣的死灰。
這位的眼盲是天生的,全然沒有視覺知的功能,他聽寡言的五師兄說過,閻野師叔并非眼疾,而是天殘,天生缺失視覺,姜良至今想不出任何辦法解決。
可閻野平日里和常人無異,甚至連尋常盲人先耳朵辨別音源這樣深固的習慣,在他上都沒有毫痕跡,只要不直視到對方的眼眸底,便會下意識覺得對方在“看”他。
能做到這樣的,除了強大的意志力,還有同樣強大且幾乎不會疲倦的神識。
文福還沒回過神,就發現那鏡子開始慢慢變化。
隨后,文福聽到了對面低笑一聲,隨后一道寒劃破了他眼前的畫面,另一道巨大的力量將他直接甩向另一側,躲過了那一道可怖無比的冷冽劍氣。
在仄迫的窒息之后,破碎聲響起,文福回頭,看到了松了一口氣的朝,還有默默收回符手的封儀。
先前的鏡子落在地上一分為二,而文福也看清了那慢慢消散的字樣。
八觀。
奇怪……明明他在那一面,看到的字樣,是瓊天,為什麼到了對方那里,了八觀?
閻野又為什麼,突然將那鏡子斬去。
那分明,是一件先天靈寶啊。
“怎麼了?是有什麼不妥嗎?”封儀開口問道。
閻野面無表地收劍,垂著眼睛,“沒什麼。”
他閉口不言,可文福事后查看自己上佩戴的魚目法的時候,卻捕捉到了閻野提劍鏡子未碎,被至平面的一瞬間的景象。
那鏡面上,一如他所見的上古浩劫,諸神隕落,規則歸天之景,卻又不一樣,因為死的人,有些面孔無比悉。
比如臨湍、朝、后蒼、封儀……
不同的是人,相同的是獻祭天道一般隕落的畫面。
所以,他自己看到的是過去的上古舊事,而得了真神傳承的閻野,看到的是未來的命數?
難怪他的鏡子上寫的是八觀。
八觀之,識人也,觀其行,判其心,預其命。
原來……幾十萬年過去,天才依舊是天道的容。
可憑什麼要規則選擇人,人不能控制規則。
哪怕是在強大的大能,也只能辛苦悟天道規則,像是等待天道規則的垂憐,可人卻不能主去利用控制規則,著那些束縛,當真公平嗎?
既然浩劫將臨,那他就要做一個,開天辟地頭一個,與天道對抗,利用天道,拯救浩劫的人。
天道衰微,該死的不該是那些有用的,拼命為世界奔走的人,應當是那些無用且容易忘記的累贅。
很快,他真的遇上了那個機會。
文福在宗門研究在神墓中找到的蔽形的上古法寶時,無意中聽到了臨湍和那佛門佛子的談,從他們口中,他得知了婆娑國居然有改人的,能把人種下龍丹。
那是不是他也可以用那個,提升自己的實力。
于是他去了一趟婆娑國舊址,在荒涼的樓,找到了困于補天石的天道碎片。
他曾經試圖想辦法煉化,讓自己為世界的主宰,卻發覺無法駕馭,但好卻是,這天道碎片,的確能清晰知天地靈所之地,讓他一次次找到了偏僻之地的境,給宗門和家族送去了不的天材地寶。
只可惜他在進發現的新境時棋差一招,塵封了許久的怨氣形了鬼域,讓他一時無法走出,被拖了妖柳之中,失了軀。
實在是有些可惜了,文福心想。
他的軀,是父母用海量的靈石堆出來的好靈,本來還能好好修煉的,雖然他沒能上青云榜,卻也沒有那麼差,至和常人比起來,還算的上一個頂尖的好。
本來還想著,日后長后,找到合適的強大妖,全獨屬于自己的金呢。
可他真的不想就這麼死去。
他的野心,他強烈的,不允許自己這樣失敗。
或許是強大的求生起了作用,又或許是過于強烈的不甘,讓文福不但沒有惡鬼吞吃,反而順著無數魂的爭奪和涌,如同到了季節洄游的魚,在森冷膩又擁的群涌之中,他藏在那個最強大的魂之后,在群涌停止撕咬泄氣前的一瞬間,跟著死死咬上了最前頭的惡鬼。、
他在倉促之間,只來得及留下撕扯下一點殘念,連同他死死咬的那個魂一起,為了給后人留下一點警示和告誡。
等文福回過神來,就看到了自己的那尸,正以詭異速度變得瘦削、干癟,接著了真正意義上的皮包骨。
而他抬手化開水鏡,卻又發現了個一模一樣的自己。
但又不一樣,的另一個魂暴怒地扭曲著面容,耳邊響起咔吧咔吧的聲響,而他空盒子右手撿起自己的儲戒,開始慶幸自己因為本修為不足,所以用法武裝了自己的神魂,所以對方奈何不了他,而他學到的那些旁門左道,足以讓他控制一半的。
一半就夠了,至他有主權。
“不過一個靠天材地寶堆積出來的單靈軀,修煉得再努力,也不會被天道承認的天賦,有什麼值得你留念的。”另一個魂嘲諷道,“這樣的人造之才,是飛升不了的,殊途同歸罷了,我勸你還不如出去之后就自己投胎去吧。”
文福本以為自己會生氣,可真正聽到的時候,只有無盡的平靜,他扭曲著躬,撿起了自己的儲戒和儲袋。
或許他的神魂不夠強大,但他所學習的奇巧和積年累月的機變,讓他足以在這樣毀滅的打擊中迅速找出自己日后的出路。
當他的命運拐毀滅的死胡同,那他就干脆利落地,讓自己真正擺父母創造的一切,親手重塑一個他“自我創造”絕頂人。
只要能攀上那個高峰,什麼手段,什麼代價,用什麼份和軀,都無所謂。
出境的時候,文福用自己慣用的法改頭換面,混在人群中,遠遠看了一眼外面的修士。
他清晰地看到,那空中,站著個人,若空中金,彩奪目,目落在人群中,像是在找人。
是朝,是等著接他和封儀出來的大師姐,是他決意離開無上宗的時候,最后見到的人。
無上宗的人教了他許多東西,偏偏卻又束縛了他心中的野。
人如紙張張薄,世事如棋局局新。[注1]
他修不了清凈自在,不了慈悲大義。
比起用絕對的天賦和武力為此界的主宰,他選擇凌駕于天道之上,利用天道,讓天道更新換代,也為自己重塑世界規則的工。
天道衰微,這世間一直以來形的既定秩序又腐朽不堪,無上宗那群人天天在外補補,終究不足以改換整個天地,既然如此,那就由他來親手改換整個世界規則。
他花了數百年的時間,和多邪修外道共同下過奇詭之地,尋求過許多,克制過許多次的終于找到了一個不算辦法的辦法來改換他的妖柳軀,順便吞噬掉那個魂。
邪魔如同寄生之,只能靠吞噬旁人為生,自己并不能
當他真的躺在那黑的“罪孽之眼”的時候,心中也只剩下一個念頭。
熬過去,熬過去,他就能登上巔峰。
邪魔最強大的力量在于吞噬,吞噬旁人的,轉化自己的。
旁人眼里無惡不作的邪魔,于他而言,也不過是個種而已。
邪魔的弱點在魔胎,但源也在魔胎,魔胎不滅,邪魔不死。
他曾經遇到過一個癡迷巫醫的人,那人全上下大部分都換了妖的,那邪魔和妖和人,又能有多大的區別呢。
移植魔胎,通過吞噬轉化力量,同時也能功吞噬那個總是制不住的魂,再好不過了。
一界大能的魂被他吞噬,對自神魂的加極大,而且那些神魂之中的記憶,包含所有修煉悟和功法,也會為他自己的東西。
文福想著想著,有些忘記了那時候的痛苦。
究竟是如同置熔爐,還是冰窟,他都已經忘了,只記得一路走來,條條死路之后的崎嶇拐角。
他籌謀許久,豁出去一切,準備好的布局,設計欺騙另一個魂,最終功將這其中一個軀轉化為了真正意義上有魔胎的軀,也練得吞噬之法,徹底擺平了從前的一切,切割出去不魂化為分,重獲新生。
之后,他縱橫謀慮,只求天道日漸衰微的明界,能在他的布置下,重獲新生。
文福那時在夜里看向窗外混的局面,只覺得孤山不鳴。
后來,城主了繁千城的忌,他不再出現在人前,也漸漸沒人得知這位的任何信息。
曾經參加過宴會的邪修們,只道那城主喜怒無常,請他們去宴會,也不過是給個下馬威。
文福更全心地投到了自己的創造試驗中,沒有什麼比自己造出來的東西,更讓人放心。
他控新一任魔尊的上位,飼養著天道碎片,甚至縱了許多宗門之的務和弟子選拔,人員變遷。
修真界沒有了無上宗文福,可修真界又多了一雙無形的手。
或者說,幾雙大手。
他的分了富泗坊的坊主,了妖族一界的長老,了許多人。
他親手將無數天之驕子拉下馬,卻又都留了一命;他控制著富泗坊,獲取了無數的報,也織就了無數的謊言;他讓宗是佛子在外被傳了妖僧,看他天下之大,也沒有容之地;他導了后蒼,讓他執念加深,自棄道統,便是修得圓滿,也極難飛升,諸如此類,數不勝數。
他冷眼看著一代代天才崛起,一代代天才隕落。
林渡那個名字出現在青云榜的時候,他確實注意過一段時間。
畢竟那是他幾乎找不到任何辦法摧毀的人。
閻野的子莫測,比起后蒼對他坦坦的敵意,他對任何人的態度都是漠視的,看他行事總有種過度的荒誕,“觀”人過往鑒未來之命數的鏡子也可以抬手就擊碎,像是本對什麼東西都不在乎。
這樣的人,居然收了個徒弟,一個青云榜第一的徒弟,保護的十分嚴。
在進青云榜之前一點消息都沒有出來,唯一外出的一次,在境之中也極表現,富泗坊混進境的探子多方打聽也只得出了一個天生弱,藥不離,有早夭之相的結論。
文福也就此失了興趣。
天道這回大概選錯了容,只需要讓富泗坊卡死無上宗求藥的信息,就足以讓早早地府了。
誰知在短短五十年后,他幾乎已經快要忘的名字,就給他來了個致命的回旋鏢。
那時無上宗已經徹底被魔尊攻陷,整個明界的世家和宗門都在大洗牌。
無上宗當然不是必須死,只是無上宗不死,中州散不了,新的秩序,永遠無法展開。
將死,他的棋局就了。
屬于他的新世界,即將展開。
那時妖界的反抗極為劇烈,文福在斟酌棋局之時,想到了富泗坊,才發現自己那個最重要的分已經很久沒有同步給自己全部的記憶了。
或者準確的說,是背著他,在神魂上做了手腳。
文福想不明白,切割凝練出來的魂,雖然能獨立控傀儡,卻不可能逃過自己的監控。
一個最早凝結出來,尚未吞噬最弱的一塊魂,居然還妄想獨立。
他從妖界的戰場,前往富泗坊的真正總壇尋找自己的分,等到了青云榜的石柱下,他剛剛出手,就察覺到了不對之。
太冷了,比往常浮云山都要冷,并非因著天氣和地勢導致的冷,而是……悉的,魂和尸的冷。
這不尋常。
下一瞬間,一凌冽到近乎窒息的力量從四面八方碾了過來。
文福在出手的一瞬間,察覺到了不同尋常的詭譎波。
鋒銳的齒型靈力波紋帶著森寒的氣,黑白織的紋路無一不顯示出了一個結果——有人用了陣法在守株待兔。
文福心里反倒是一松,原來不是自己的魂背叛了自己,是有人殺了他的魂,想必這個是那個兇手留下的后手。
只是這樣,不過是一點小麻煩而已。
他想著,抬手想要破陣。
神識擴散出去,他卻注意到了不對。
這陣很強,強在靈力線混詭譎,人找不到生門。
甚至起陣的時候悄無聲息,還在青云榜的石碑上都做了手腳,一旦他灌力量,大陣才會開啟。
這個謀,巧妙至極。
這種細程度和強力程度,天底下能布置出這樣復雜強大陣法的人之又,閻野已經飛升,如今中州混,宗門聯合起反抗,那些陣法師大能怎麼會在這里?
還是世界上還有他不知道的陣法世大能?
文福著陣法里鋪天蓋地的制和殺意,祭出法寶暫時擋住了這陣中的力。
他調出神識,飛速復原著自己魂死前留下的消息。
可文福沒有想到,自己看到的兇手,居然是一尸傀。
第一眼看過去,干瘦得厲害,裹尸布層層疊疊,都依舊顯得細瘦,口鼻遮掩住,分明是滇西一帶有幾個尸匠,慣用的尸傀制作手法。
等對上那雙眼睛的時候,文福一怔。
那雙眼睛太悉了,分明是在對視,但老人細看還是能瞧出端倪——那雙眼睛中沒有神。
暗夜之中,靈照耀的瞬間,他看到了眼角的疤痕。
那不是尋常眼部刀留下的疤痕,分明是……取了視覺聯通的全部脈絡。
電石火之間,他想到了一個過于荒謬的答案。
那雙眼睛,是因為救閻野而失去彩的。
因為那是唯一能讓閻野復明的辦法。
可那需要同等天賦并且從經脈到神識都修煉的是同一種功法的人,世上有幾個天才,會愿意割舍自己的腦子的一部分全另一個天才?
又有幾個,能比肩閻野的天才。
至閻野飛升前八九百年里,明確意義上沒有一個人。
除了閻野那個幾乎從不在外面的徒弟,那個早就在一百多年前死的人。
林渡。
那個他喪失了興趣,早就已經死了的人。
唯一有資格讓閻野重現那個對于一界大能聊勝于無的明的人。
可林渡化為了尸傀出現在那個富泗坊坊主文福的死前記憶殘片里,如同一把銹跡斑斑的窄劍,不沾也著腥味兒,在黑夜里當頭給他落下心中一刀,一個縱橫籌謀多年的人頭一回生出了始料不及的恐慌。
接著而來的,是怒意。
連他都不清楚的憤怒。
無上宗再落魄,怎麼會讓一個弟子,一個是青云榜第一的弟子,死后被做了尸傀。
難不,那幾乎從不外出的徒弟,那個天賦絕頂,卻天生不足的天才,就是閻野養來補全他自己的?
可接下來的記憶碎片,卻讓他有些骨悚然。
因為那個尸傀,語言清晰,條理清楚,顯然不是傳統意義上被支配的尸傀。
而文福莫名其妙的,對上那雙眼睛的一瞬間,就覺得那里頭的魂魄一定還是林渡。
太悉了,那雙眼睛。
明明是個看不見的瞎子,卻總是倔強得鍛煉出強大的神識,持續的外放來達到和常人無異的效果,看人都是正臉而非側臉,意志力和反應力都強大的離譜。
從前封儀還與他吐槽過,那對自己的本能的控制程度,簡直不像個人。
沒想到他的徒弟也和他一般無二的倔強。
記憶碎片中,分文福開口問道,“林渡?是你?”
那道冷的影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站在那里,的后有黑白二的半幅陣紋懸浮流轉,型寂冷,前還懸著數十把無柄短刃,泛著不同的靈匯聚幾個陣紋,幾刃刃尖扎在陣紋關要之,是文福從未見過的詭異陣法師招式。
向來陣法師都不算個戰斗強者,小事用不上,大事來不及。
可林渡……居然能預先悄無聲息布下一個大陣,對戰之間也能用這樣的方式應對,完全超出了常人的想象。
“師妹你來,是想要求一個真相嗎?”
富泗坊的坊主,軀雖然壞了不要,但魂魄可比常人脆弱許多,神識力量也不算強大,平日里小心謹慎,從不輕易出現,靠無數的法寶護,可在這個陣法之中,法寶一個個都被短刃的封印陣封印,按在了地上。
暗夜里,糲的聲音從那尸傀中傳了出來,如同銹蝕的劍艱難地發出了嘶啞的嗡鳴聲。
“無上宗弟子?你是誰?”
“無上宗,第九十九代棄徒,文福。”坊主文福笑著看著聲勢浩大的林渡,“師妹大可不必如此興師眾。”
看著碎片的文福恍然間反應過來,原來記憶里的文福,從來沒有攻擊過林渡,只是將上的法寶一一取出。
“興師眾?”林渡站在那里,輕聲啞笑,“我倒要問你,哪來的眾?”
坊主文福一時默然,良久方道,“對不住。”
“你沒有對不起我,”林渡始終警惕,“你對不起的是無上宗戰死的同門,是明界無辜百姓。”
“我其實,沒有想過你是無上宗的人。”判斷著陣法對文福魂的制,布條纏繞的手間,著幾把無柄短刃。
分文福卻在認真的想一件事,如今面目全非的林渡,曾經是什麼樣子的呢?
瘦得太不像話,和剛開始,回到明界,因為不肯吸食修士靈氣,所以不斷變形腐朽的自己一樣。
文福百般的不愿,那林渡呢?
也會痛恨讓自己面目全非的人嗎?
“你一直沒想回吧。”分文福問道。
這是句廢話,一個尸傀,里頭住著本該數百年前就投胎的魂魄,怎麼看著都不像是想要投胎的樣子。
“你在中州留下很多消息,不就是為了引我尋一個真相嗎?”林渡態度依舊冷,“我曾經在后山供奉的牌位里看到過你的名字,比起我來,這句話該送給你更合適,不是嗎?”
忽然偏過頭,又是一聲嘶啞的哂笑,“你大概不知道,宗,每年清明,大師姐都會去給你上一柱香,二師兄會拎著琴帶一壺酒,七師姐,也會到你的牌位前發個呆。”
這句是在試探,也是在攻心。
若他當真沒有任何留,分文福只怕下一瞬間就已經徹底被碾死。
本文福看著那畫面,忽然覺得,自己判斷錯了。
閻野的徒弟,心智怎麼可能是被養來給師父做嫁的人。
在看不清形式的混沌局面里,依舊能撥開表面的云霧,直窺其中的本質,或許手段稚,但已經有資格和他對峙了。
林渡,一個他甚至沒有算到的不起眼的微塵,不僅殺了他的分,現在還困住了他的本,讓他只能看著自己的分留下的記憶碎片。
坊主文福的確容了。
因為他是最純粹的文福,是純粹的,沒有融合蘭斯城城主記憶和能力的文福。
他被無上宗規訓和溫養的部分還在,即便離經叛道,底線低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控全局,可也會記得無上宗那些年飛狗跳又樸實無華的溫暖歲月。
本文福早在選擇吞噬城主魂魄的一瞬間,將所有的溫和牽絆,視為弱的束縛,拋給了坊主文福。
那些脆弱的緒充斥了坊主文福的記憶,那些愧疚在積了許久之后,裂涌出,遲來的后悔席卷了他的理智。
他忽然頹然低笑起來,“我發現得太晚了,真的太晚了。”
“本沒發現,魔界實力大增,已經不控制了,那魔尊的實力,殺了中州那麼多大能,可以說,闖無上宗的時候,就已經不是原來那個魔尊了。”
“或許他發現了,他只是覺得還能控制吧,可我看著滿目瘡痍,數百萬民眾喪失命,卻覺得,已經背離了我想象的,百年混,依舊不能中止,早就失控了,早就……失控了。”
“這個世界,新秩序不該在這樣漫長的混中誕生,我好像,始終看不到天亮。”
坊主文福站在陣中,抬頭看了看天。
夜涼如水,霧靄遮天,不見明月。
“林渡,你來殺我,我很高興。”他這樣說道,“我回不了頭了,你向前走吧。”
林渡站在黑夜之中,裹尸布像是暗夜涌流堆積出來的糲銹跡。
陣紋華大綻,刺目無比,化為一道箭矢,穿了傀儡軀,也穿了文福的魂。
最后的記憶里,那道沙啞的聲音再度響起,“所以,你錯到無可挽回的境地,才想著找人來訴說,我看不起你,文福。”
“想要做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世界主宰,卻在發現錯得離譜之后選擇了逃避一切,毀滅自己,不過是懦夫而已,我是真的看不起你。”
林渡取了他上的所有東西,走出陣中,下一瞬間,文福的分被碾為了齏,不見毫腥。
銹蝕的、不斷腐朽的窄劍,沉默地走進了荒涼的夜里,去撞到了死路的南墻,去為所有人撞開一條生路。
而后,是罪魁禍首的一部分,帶著懺悔憾,和著泥土,被雨水打地底,做了新生草木的養料。
本文福讀完了記憶碎片,閉了閉眼睛,心中生出了一譏笑。
連分都背叛他,被那些弱的道德和緒所桎梏,陷自我指責和懷疑的漩渦里。
這世間,終究是容不下一個純粹的野心家。
就連他自己,居然都容不下。
文福默然片刻,滄桑一笑,摘下面上的面,摔在了地上。
面目全非?誰又有的選。
被野吞噬的人,終于忘記了來時的路。
他仰頭,輕輕嘆了一口氣,不知是為自己眼前的麻煩,還是剛剛看到的分自己求死的可笑場面。
這陣的確高明,想來是據自己的分留下的東西下過了一番苦功,卻也殺不他。
畢竟本的底牌,分永遠不會知道。
他抬手,悍然的氣息從袖中洶涌而出。
大地震,日月變,如同山海倒轉一般,恐怖的威降臨,原本已經結起的陣此刻到了規則逆轉的威,能量線越發混,卻始終沒有破陣。
生門不破,皆為死路,鎮滅魂,是個狠絕的陣法。
布陣人已經走了,并沒有埋伏在這附近。
想來也并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來,所以只留下了這個殺陣。
布陣人不在,這個陣沒有修補維持的機會,文福破陣的難度,就了一重。
這陣甚至能困得住魔尊的,剿滅得了大能的神魂,卻依舊殺不了他。
一個以天下為棋局的人,自然也敢舍棄自,另尋生路。
旁人沒有的魄力,他有,旁人不敢舍棄的東西,他敢。
可就在他舍棄割舍部分魂,借此想要天換日,藏在寶中逃生的時候,另一道陣紋亮起,拽著他的主魂進了幻陣之中。
文福在那一刻生出了許久沒有過的,只有在蘭句界那棵妖柳之中,才生出的絕和慌。
那個幻陣里,他見到了林渡。
“看來你是真的能逃出去了。”那道聲音響起,淡然又譏諷,“若再給我一百年,我定然能殺你,可惜了。”
文福這才反應過來,這是陣外的嵌套幻陣。
“你的分對你也了解不多,或者說,你們本也不算一個人,”林渡聲音有些縹緲,“雖然我也還沒查清楚所有的真相,分文福也沒說清楚,但很顯然,你一定有罪。”
“這陣殺不了,也沒關系。就算上到宗門世家大能和未來的天才修士,下到平明百姓和獄中惡徒,明界不安,死傷無數,你切頭去尾,卻打不斷我們正道修士的脊梁。”
“你最后的良心被我殺了,至于你,回之外,我依舊能殺你。”
“執迷不悟的你,也終將被惡吞噬。”
文福忍不住笑起來,“就憑你?”
“對,就憑我。”林渡留下的神念響起。
“已死之人,還想要查明真相復仇嗎?”文福發現這個幻境沒有威脅之后放松了下來。
所有魂,就算再怎麼逗留,終究會消亡。
林渡不了跳出六道的尸王,尸王就的條件極度苛刻,不會是林渡。
“無論多遠,我會走到道路盡頭,哪怕距離真相和功,只有一步之遙。”
“這世間哪有什麼善惡,你認為的正道,不過是世俗和外界加諸給你的,為什麼救人就是善,正道就是道,只不過是因為世人害怕傷害自己的利益,所以才不敢割舍陳舊社會殘余的毒瘤,而你們以為是善。”
“為什麼殺人就是惡,邪魔就是惡,是因為你們害怕被剝奪,被傷害,卻沒有想過之后的清明和嶄新的秩序。”
文福想要向林渡展示自己對未來嶄新的秩序的規劃和展,可話到邊,卻又咽了下去。
到底是不一樣的,生于世俗鄉土,長于清正蒼峰,承師命天恩,不見山下混沌人心。
那時文福只覺得果然年早夭者就是天真好笑。
直到他走到了這條為新世界主宰的路上的末尾之時,才發現原來他真的錯得離譜,被天道殘片戲弄拿,布棋者了最大的棋子。
人人皆為棋子,人人皆廢子。
被他花了幾百年喂養的天道碎片占據了魔尊的,想要吞噬他之后,奪舍天道,為此界主宰。
看著罩頂的吞噬功法,和對方勝利在的笑容,文福低笑起來,他的確煉化不了天道碎片,可他怎麼可能信任一個自己完全不能掌控的東西。
他引了天道碎片之自己封存的之后神識咒印,選擇了與天道殘片同歸于盡。
至于死后的廢土黎明,那就……留給后人吧。
畢竟,林渡說,正道的脊梁,不會被折斷,不是嗎?
渙散之際,他恍然又想起林渡的那句話。
他堅持走到了盡頭,距離功,一步之遙,可還是……失敗了啊。
或許,他當真,不是有福之人。
魂魄破碎在了廢墟之上。
他這一生,生于有福之家,命途多舛,以人力勝天半子,以文書紙面,縱風云,布局于天下,禹禹獨行,機關算盡,終于一生潦倒,滿目瘡痍,不復來生。
————
注1:出自《增廣賢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