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行香子(一)

80.3% / 110/137

年關還沒過, 天已越發寒冷。

大齊今年的冬天不好過,丹丘的冬天就更加不好過,他們在居涵關屯兵與大齊雍州軍時有大小戰事,又屢屢滋擾其他重鎮。

兩方正式背盟, 丹丘極其瘋狂地在邊境燒殺劫掠, 大齊的朝臣們在兩府宰執的主持之下議事。

殿中侍史丁進與韓林侍讀學士鄭堅等人堅持促和談,在他們看來, 丹丘此番攻勢猛烈, 無非是因為今年冬天難過, 丹丘胡人的草場不夠,牛羊群地凍死,若大齊重開西北馬市,使兩國互通有無, 必能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丹丘過冬難的問題,也可暫緩戰局。

子才將將取代私子,正元帝還沒有瞧到其中的好,此時若再增加軍費開支,他心中必是不愿的。

不愿打仗的員們將話都說到了正元帝的心坎里,就是新黨之中, 也有不人不愿打仗,值此新舊兩黨因議儲而斗得不可開的時刻, 作為東府宰執, 孟云獻每一步都走得很艱難,他甚至不能在此事上多說。

“重開馬市的確能夠暫緩戰事, 可此馬市一開,國威又置于何地”這是正元帝并未在朝堂之上一口應下此事的唯一的原因。

朝中亦有主和派反對重開馬市,他們之所以反對, 也是與正元帝一樣,顧慮到了所謂重開馬市便是長夷敵之威風,滅我大齊國威。

家,臣以為,非常之時,當用非常之法,若開馬市,則延緩戰事,若不開馬市,則使戰事加劇而軍費花銷更重,”孟云獻垂首立在簾外,“往后之事可往后再議,我們不防與丹丘先度過這個冬天。”

雍州的有利戰局并不能改變一個帝王的心意,即便是孟云獻,他心中就是再想與丹丘打,如今也只能暫且藏住自己的這份心思。

談及軍費,正元帝果然沉默,簾后半晌沒有靜,孟云獻安靜站立,里面添了幾聲咳嗽,那侍省都都知梁神福在里面奉了一碗熱茶,正元帝喝了兩口,干啞的嗓子好了些,才慢悠悠地道,“孟卿有理。”

“梁神福,將彤州來的東西給孟卿瞧瞧。”

“是。”

只聽“彤州”二字,孟云獻便是眉心一跳,梁神福掀簾出來,將一道書冊遞來,孟云獻抬手接過。

只展開一頁,孟云獻的臉驟變。

“朕這麼些年,還真是小看了永庚。”

正元帝帶了一分笑意的聲音從簾傳出,而孟云獻卻越發覺得脊背生寒。

他手中的書冊,乃是一道萬民書。

彤州萬民的名字以朱砂布滿頁,頁尾所書,盡是嘉王在彤州這些年為百姓所做之事。

數年前嘉王上疏請求親自整治彤州的沙田蘆場,堂堂親王卻與民夫同住在工事地,一住就是好些年,至今,嘉王與彤州百姓共整治出兩百多萬畝的耕田。

嘉王妃的孩兒也是在整治沙田蘆場期間流產的,從那以后,嘉王妃的子一直不好。

嘉王前兩年為民修路用的也非是國庫的錢,而是自己的家底,這些嘉王從未上疏稟報過,卻有彤州知州年年奏報。

正元帝并非不知。

他前年才因嘉王正值沙田蘆場有功而下旨嘉獎了一番。

萬民書上所言,無一字作假。

但此時這道書冊,卻并非是救嘉王的良方,反而是殺嘉王的刀,孟云獻很清楚,萬民書上的每一個名字,于正元帝而言,都是一個養子竟敢越過他這個皇帝而得的民心。

家。”

孟云獻穩住心神,“彤州整治出的沙田蘆場,為我大齊多得了兩百多萬畝的良田,立租稅,補軍糧可見家當時下的這道敕令,實在是惠及生民,利在千秋的好事,若無家當日的遠見,又何來今日的這道萬民書呢”

“臣觀萬民書上所言,無不是彤州百姓在家恩德,嘉王所為,無不是君父所,百姓將嘉王視作家派去雍州惠民的使者,自然認為家與嘉王父子之親,實難離之。”

百姓,只是認為嘉王是家您親近的兒子,生怕你們父子之間有什麼誤會,進而傷及親

孟云獻絕口不提嘉王在此事上有多大的貢獻。

退出慶和殿,孟云獻吹了冷風,才發覺自己后背有一層薄薄的汗意,他也沒回政事堂,在永定門外坐馬車回府。

昏黑,姜芍見孟云獻歸來,一邊為他解下披風,一邊端詳他道“你怎麼臉這樣差”

“同川和秦將軍他們在雍州不易,可我卻不能堅定開戰的決心,這一回,我要教他們失了。”

孟云獻眉宇間滿是疲憊。

家不想開戰,任你們這些底下的人如何使力,又有什麼用呢”房中沒留婢,姜芍自己斟了一碗熱茶給他。

“若不在此時開馬市,我看家就要子的念頭了,能緩一時,是一時吧。”孟云獻深知當初在朝上議私子改子時,張敬所說的那番話終究要應驗。

若無本錢,將傷國本。

此時若不開馬市,家為了國庫一些負擔,魯國公之流為了讓宗室一些損失,必定會打起子的主意。

本錢撥備不足,而子放量無度,愈貴,民生。

雖一時不顯,卻貽害無窮。

“云獻。”

姜芍不是不知國事的人,時便喜讀書,與孟云獻是多年夫妻,也是君子相,“你累麼”

此時,卻問他累不累。

“我看這些事,都快要將你的腰彎了。”

兩人為夫妻,最是知道彼此。

“累,”

孟云獻笑了笑,“卻不能退。”

姜芍也跟著笑,手按了按他的肩,“兒孫們都不在云京,我一早便與易兒說,往后的禍福,都由他們自己去謀,咱們兩個回來這兒,大不了就是兩口薄棺,回來那日,我們不是早就備下了麼”

易兒是孟云獻與姜芍的長子孟變,表字任易。

孟云獻嚨發,他一下握夫人的手“阿芍”

“可別說什麼不該讓我跟著的話,咱們兩個在一塊兒多年了,你能離了我”姜芍橫他一眼。

“對不住。”

孟云獻始終握著的手,哀哀一嘆。

“嘉王殿下還好麼”

姜芍不接他的話,轉而在他邊坐下,問道。

“如今還不知道,”

孟云獻眉頭皺得更,“今日家讓我看了一道彤州來的萬民書,嘉王生敦厚寬仁,在彤州造福百姓,有此萬民請愿之象,其實并不意外,但唯一不應該的,是這背后利用了這些質樸民意的人。”

“好毒的計。”

姜芍面冷意,“看似是在以此為嘉王殿下求,實則,是惹家更加忌憚嘉王殿下。”

那萬民書,不就是在提醒家,君父尚在,何以嘉王盡得民心

“可家讓你回來推新政,其實就是借你的手斷了那些貪得無厭之輩的過分念頭,丹丘與大齊的戰事家不問你,你便不能貿然手,這議儲的事,家不問,你依舊不能在朝堂上有什麼過多的舉,嘉王殿下這件事,你該如何辦”

“還能怎麼辦我要在這個位子上坐得穩一些,就得時時讓家看見我的利用價值,”孟云獻無謂地笑了一聲,“不過在此之前,嘉王的事卻不能再拖,我得跟那位夤夜司副使通個氣兒,咱們不能一直都如此被。”

談及夤夜司副使周,孟云獻倏爾想起一人,“我記得前些日,他與我提起那位倪小娘子,阿芍,那小娘子親口對他說,倪公子是靖安軍舊人,此事,韓清在給我的信中,也有所提及。”

一句“靖安軍舊人”,令姜芍一愣。

過了半晌,才道,“不瞞你說,我正想見見。”

兄長是吳岱的那個兒子害死的,但如今為了大義,竟甘愿深,為仇人之父治病,此子,該令我等生慚。”

“徐景安”這個字,是萬將士的,與一個玉節將軍的,孟云獻每每思之,皆滿心悲涼。

孟云獻一抬頭,“我這就去寫一封手書給周。”

又是一日大雪,天寒地凍。

正元帝欠安,貴妃往慶和殿陪侍,而正元帝卻不許,更令侍省都都知訓斥了一番貴妃邊服侍的宮人,責怪他們不知珍重貴妃的子,竟讓貴妃大雪天還出來走

貴妃回到寢殿,由宮娥服侍著去了外面的件披風,近服侍的宮娥見貴妃臉不好,便小心翼翼地說道“娘娘,家是怕您凍傷。”

家并無一句斥責貴妃,也讓梁神福代為傳了幾句溫言,但貴妃細長的眉間卻依舊籠著一分愁緒。

垂眼瞧著自己腹部,如今已經顯懷。

“若這不是個兒子呢”

家是否還會如此好言相待還會留著吳家的尊榮麼

邊待了好些年,貴妃還是捉帝王的喜怒無常。

“娘娘”宮娥驚呼出聲,隨即垂首,“孩兒尚未出世,娘娘還是不要多想了。”

貴妃不說話,按著額角,靠在榻上。

如何能不多想呢吳家單薄這樣子,之前父親出事,親族能躲則躲,唯恐避之不及,而今,無論是,還是父親,都指著腹中的這個孩兒。

家族的耀,后半生的榮華,都在此了。

宮娥才將將奉上一碗香茶,有個年輕的宦匆匆地進來,在簾子外頭作揖問安,他帽都沾著雪,臉也凍得發紅。

“如何”

貴妃抿了一口香茶,在簾后懶懶地挑著眼皮瞧他。

“娘娘,奴婢已仔細查過,魯國公府前些日子的確送了一批藥材去蓉江府。”宦垂著頭,著氣恭敬地答,“奴婢聽人說,有好幾大車呢,說是婿的親戚在蓉江府做藥材生意,請國公府的人押送的。”

“驛館的人說車轍印子瞧著深,奴婢猜想,那只怕不是什麼藥材。”

他常出宮替貴妃去探府里的老主君,也沒在外頭的茶樓里逗留,魯國公婿的這樁事,還是他無意間聽來的。

回來報了娘娘后,這些日他都在為查探此事而奔忙。

“什麼親戚”

貴妃在簾后,一下坐直

“這”

躬著子,“奴婢不知,只怕要去了蓉江府才知道。”

“等你去了,”貴妃冷笑了一聲,將茶碗重重往案上一放,“茶都涼了”

“蓉江府有個爻縣,”

貴妃的嗓音發,“國公府的人若送的不是藥材,那麼十有,那些東西都送去了爻縣。”

已經過了這些時日,再細查,又能查出什麼

魯國公的嫡子早年在外做,被造反農民起義軍給害死了,他如今只有一個妾生的,不出息的庶子,再有就是幾個兒。

可爻縣有什麼

有一個姓趙的縣丞。

那縣丞是太祖一脈,自太宗繼位之后,在歷任皇帝的打之下,太祖一脈已經無爵可承。

那縣丞為太祖第四子的子孫,雖落魄潦倒得只有個縣丞的位子坐,但他卻有正經的嫡出脈。

貴妃中郁氣難解,一手拂落了案角的茶碗。

難道魯國公在與合謀的同時,果真還有另外的打算

吳府。

王醫正凈了雙手,在素紗屏風后給呆坐在折背椅上的吳岱施針,他著極細的金針,驀地側過臉,只見一面素紗屏風外,那年輕影朦朧,王醫正能夠覺得到的目注視。

他皺了皺眉,心中思忖著這幾日來此子的表現,片刻,他試探一般,鄭重地在吳岱頭上落下一針。

“王醫正。”

屏風外的子忽然出聲,王醫正眉心一跳,將針取下,卻聽又道“不知我可否近前一觀”

王醫正一頓,卻沒說話。

“我雖得娘娘口諭,與您一道醫治老主君,但這些日,我一直未曾干預過您,是因為我聽秦老醫說過,您的針灸之在太醫局亦是數一數二,我既為小輩,不敢貿然改易您的醫治辦法,但我亦想近前瞧一瞧您的針法。”

倪素說著話,卻見一道影從門外走進來,除了,無人能見那個人,他手中拿著一道書冊,是用緋紅錦緞裝幀過的,他進來也沒說話,只是與相視一眼,朝頷首。

倪素立即明白他已經拿到了那份禮單。

徐鶴雪在桌前坐下來,垂著眼簾翻看禮單。

“你其實本不通什麼針法,是不是”王醫正在里面冷著聲音,忽然說道。

倪素愣了一下,隨即匆匆繞過屏風,那吳岱鬢發斑白,靠在椅子上打瞌睡,任由王醫正擺弄。

“王醫正”倪素抿了抿,面上出些慌張之

“好啊,你這子,果然欺瞞娘娘”

王醫正見一下慌了,便越發肯定了心中所想,“說什麼不敢干預我,你本就是一竅不通連針法的深淺都瞧不出”

這些日,倪素不與他為難,他便借自己針法是為絕學,不許瞧為由,不讓近前來看,而他時不時地問幾句藥理,或是針法,藥理雖通,可涉及針法,卻支支吾吾,遮遮掩掩。

王醫正便越發疑心。

到今日,他許此子在屏風外站著,便是借這一針來試探的深淺。

“王醫正,您也知道我為兄冤的事,娘娘的親弟因此而伏法,而我如今只是一個孤,若要與娘娘為善,使貴人放過我,我便只有這一條路可以走,”倪素垂首,聲音細,“我家中有金針刺的絕學不假,只是我父親不許我學醫,在這門絕學上防我防得更加厲害,使我不得半點真傳,如今我空有醫典,卻實在來不及細學,可我若不出此下策,又如何能保得住命呢”

“你是說,你家里這門金針刺的絕學,的確在你手上”

王醫正心中一

“是”

倪素抬起眼來,“還請王醫正手下留,聽聞您在針灸之上頗下功夫,若您肯替我瞞下此事,我愿將起奉上。”

“你舍得將你家中的醫給旁人”

王醫正將信將疑。

“不過是為求一條生路,再者,醫要得用,才有它的價值。”倪素伏低子,言辭懇切。

“若王醫正肯教我,便是最好。”

王醫正久久不言,他捋著胡須將面前這個子打量了一番。

“我到底也不忍為難你一個孤。”

他說。

“多謝王醫正。”

倪素滿眼欣喜。

王醫正再沒說讓出去的話,吳岱的癲病沒有好轉,還是在椅子上一副癡態,王醫正凝住心神,為其施針。

倪素在旁冷眼看著。

越看,便越發確定,這位王醫正,本就沒有用心醫治。

雖不至于使吳岱的癲病惡化,卻也不會令他有什麼好轉的跡象,他的確是擅長用針的人,卻并未存心為吳岱醫治。

王醫正停了手,見倪素站在那兒,一副茫然之相。

他心中不由冷嗤。

果然子行醫,便是如此平庸。

徐鶴雪起,繞過屏風走到倪素邊來,王醫正莫名覺得后背好似有一寒,但他轉過臉,與倪素四目相視,他什麼話也沒說,又專心手上的事。

他自以為拿住了此的把柄。

徐鶴雪的手指在禮單上點了點,倪素順著他所指的那看去,他的手指,然后看向王醫正的背影,“王醫正,我為老主君診脈之時,發覺老主君氣不足,腎氣有損,是否需要進補”

“這是自然。”

王醫正哪用得著說。

倪素看他施針完畢,便主上前研磨,一邊聽他說,一邊代他寫方子,然后知。

徐鶴雪看著知出去,從這里到庫房有些遠,倪素卻不能在這個當口在王醫正的眼皮子底下離開。

府中的知與家仆,也都盯著,防著

貴妃讓王醫正與一同為父診病,本也是要王醫正來盯

“不要擔心。”

徐鶴雪低聲安倪素。

他不現,便只有能聽得見他的聲音。

倪素看著他走出去,指節,見王醫正收拾藥箱要往外走,也回去收拾自己的東西。

外面太冷,王醫正走得很快,倪素今日卻不追著他的步履與他套近乎,而是能走多慢,就走多慢。

直到那個人回到邊。

沒有說話,只是抬起頭了一眼他蒼白的面容。

走出吳府的大門,倪素牽起他的手,“了麼”

“嗯。”

徐鶴雪輕應一聲。

回到南槐街的醫館,正堂里有婦人在等著看診,倪素也沒個歇息的工夫,為們一一診過病,才走到后面去。

張小娘子在正堂里收拾清掃,青穹從房中出來,倪素才知蔡春絮來過,留了些吃的用的,等了一會兒沒見回來才走。

“倪姑娘,我還用這些水煮茶麼”青穹抱著一罐荻花水,有些拿不定主意。

既然徐將軍嘗不出味道,還要用茶來給他煮麼

“煮吧。”

倪素笑著說,“他能聞到啊。”

“說得也是。”

青穹一下想開來。

倪素走到對面的廊廡里,推開門,徐鶴雪坐在書案前,也不知提筆在寫什麼,見進來,便將筆擱下,合上了。

“你換裳了”

倪素見他穿了一干凈的袍。

徐鶴雪輕輕頷首,還沒說話,卻見幾步走過來,便來掀他的袖,他沒有防備,后背抵上墻面,“阿喜”

臂上的剮傷破壞了他皮理的完整紅而刺目。

倪素沒說話。

忽然垂首,接著便是清涼的一陣風吹過他的傷,很輕很輕的幾下,令他覺得有點

徐鶴雪見抬起頭。

泛冷的線里,的面龐白皙。

“這樣會不會好一點”

問。

“嗯。”

徐鶴雪輕應了一聲。

他不地扶著的后腰,怕撞到桌角。

倪素也不知道怎麼緩解他的疼痛,只能用臉頰蹭了蹭他的臉頰。

徐鶴雪神清冷,卻不住因為的親近而吻了一下的眼皮。

瑩塵靜悄悄地浮

“你晚上想吃什麼”

的頭發。

倪素惦記著今日的事,并沒有什麼心思想這個,搖頭,“什麼都好。”

晚飯不及吃,甚至天都還沒黑,宮中便有人來請倪素宮。

“娘娘要見你,你最好快些”

那宦了凍,語氣也不好。

倪素不語,只是輕輕頷首,立即跟著他去了。

黃昏的余暉淺金的一層鋪陳在積雪之上,倪素袖子邊攜帶一縷淡霧,跟隨宦了貴妃的寢殿。

王醫正躬著子立在殿中,倪素瞥了他一眼。

“民倪素,拜見娘娘。”

倪素上前作揖。

“倪素,今日的方子是誰開的”

貴妃的聲音著疾風驟雨。

📖 本章閲讀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