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華燈初上。
一輛黑平治停在夜黎門前,譚耀下車,繞到另一邊拉開車門。
沈謙躬而出,直若刀裁的西裝包裹著兩條筆直長,皮鞋錚亮,表冷肅。
「沈先生好大的架子!」黑大漢冷冷開口,鷹隼般凌厲的雙眸直勾勾盯著來人,殺氣畢。
譚耀見狀,順勢上前隔斷對方並不友善的打量,「比起上次二爺讓我們空等一場,到底誰的架子更大?」
「阿沖!」就在這時,一個黑黑長捲髮的人出現在眾人眼前,容貌妖冶,表卻冷若寒霜,比起大漢外放的氣勢,更斂,卻也更讓人忌憚。
「貍姐。」黑大漢微微低頭,語帶恭敬。
一個人,這個時候,出現在這種地方,如此的神態自若,還能讓五大三的漢子老老實實稱一聲「姐」,想來地位不俗。
「沈先生是貴賓,客氣點知道嗎?」紅輕勾,雖是教訓的話,語氣卻不咸不淡,毫無責備之意,反而有種似笑非笑的輕嘲。
至於,嘲的是誰,不言而喻。
譚耀皺眉,正想開口,被人凜冽的目堵個正著——
「兩位請吧。」
人帶路,將兩人引至一扇雕花木門前,推開。
目是一扇巨大的水墨屏風,恰好將裏面的況遮擋得嚴嚴實實。
繞過屏風,視野豁然開朗。
真皮沙發從四面圍住一張紫檀木茶幾,頭頂是一盞明亮的水晶燈,掛墜搖曳,細碎的投映在米黃的牆上,綽綽。
比酒吧包間更正式,卻又遠遠不及正規會客廳的莊重嚴肅。
就像那個坐在沙發上的男人,一襲改良唐裝,上下,英俊的相貌讓人看不出年齡,手上一串檀香佛珠,散發出香味,乍一看像個修士,可袖子掩蓋不住的青紋遍佈至脖頸,和電影里的「花臂大佬」如出一轍,但周氣勢卻溫慢如水,毫不攻擊。
比房間裝修更矛盾的,是置其中的人。
修者,不俗世。
大佬,紮紅塵。
如此格格不,卻又詭異地和諧相融。
沈謙:「二爺,別來無恙?」
男人起,手裏握著的佛珠轉兩下,另一隻手回握,「托沈先生的福,一切都好。」
兩人座。
宋景一個眼神過去,之前領他們進來的人便躬退出。
沈謙暗中朝譚耀微微頷首,後者心領神會,也跟著離開。
彼時,偌大的廳只剩兩人。
沈謙拿出一樣東西,放到茶幾上,手推至宋景面前,「當初,二爺為償救命之恩,許我龍紋玉佩,承諾他日如有需要必定傾力相幫。今天我是來兌現的,不知二爺認或不認?」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能讓你來找我,可見事不小。」
「對二爺來講,難也不難。」
「是嗎?」男人輕笑,如果說沈謙是刻進骨子裏的溫潤,那他便是融舉手投足間的雅緻。
「要的不過是您一份人。」
「非也。」宋景緩緩搖頭,「金錢債易償,人債難還。」
沈謙表不變,似沒發覺他眼裏的威懾與警告,「正如二爺所說,如果不難,我也不會找上門。」
男人沉一瞬,倏地輕嘆:「說吧,什麼事。」
那一聲嘆息里似乎在說——出來混,總是要還的。
「陸深最近瘋狂打天水地產,甚至不惜用家族資源。」
「陸深」這兩個字說出口,男人明顯一頓,從沈謙進來之後便呈放鬆狀態舒展著的眉心第一次稍稍隆起。
很快,再次放平,卻不復之前的輕鬆和隨意。
宋景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而後緩緩抬眼:「你想我怎麼做?」
「二爺和七爺是舊識,通起來也比較方便,可否請您做一回中間人,勸說陸深收手。」
宋景半晌無言。
沈謙也不催促,平靜等待著。
終於——
「我和他雖是舊識,但早就鬧翻了,恐怕……不是那麼容易。」
「鬧翻了,可分還在,就看二爺能不能放下架子先開口……」
宋景輕嘆:「你這是在為難我。」
沈謙沒有鬆口:「不難也不會要二爺出手。」
兩相寂默。
良久,宋景手拿起面前的龍紋佩,「想好了?機會只有一次。」
沈謙只道:「多謝。」
「好。」宋景收下玉佩,「阿貍——」
話音剛落,人便推門而,站定,恭敬低頭:「二爺。」
「送客。」
「是。」
沈謙隨人離開的時候,與之前在門口起過衝突的黑大漢肩而過。
繞過屏風之時,沈謙微微側,餘瞥見大漢傾在宋景耳畔低語,男人的表隨之變得玩味,最後勾出一抹興味盎然的笑。
「沈先生,請。」人開口催促。
沈謙不由收斂心神,略加快步伐,啪嗒——
門在他後合攏。
「留步。」沈謙住人,示意不必再送。
人也不勉強,輕描淡寫說了聲「慢走」之後,便由二人自行離開。
「沈總,談了?」
「嗯。」
譚耀如釋重負,正準備手按電梯,被沈謙制止——
「不急。」
「?」
「先去洗手間。」
譚耀剛想說他就在這兒等,沈謙直接強勢地來了句——
「你也一起。」
譚耀:「!」
儘管心中疑,他還是一起去了洗手間。
直到,一串整齊的腳步聲從廊間傳來,夾雜著人說話的聲音,譚耀才猛然反應過來,沈謙不是要上廁所,而是在這裏守株待兔!
直到電梯門合上的輕微撞聲響起,沈謙和譚耀才從洗手間出去,發現電梯停在2樓。
「沈總,我們……」
「走,跟去看看。」
夜黎總共九層,一到六層是酒吧,七八九層不對外開放。
如今,他們第七層。
聽說宋景從不出面管理酒吧相關事宜,都給下面的人來做,是以,迄今為止,夜黎的幕後老闆從未曝。
如果說是為理事去二樓,顯然不立。
而七至九層都有安全通道,如果說景是要離開,大可不必繞這麼一圈。
沈謙想起那個「阿沖」的黑保鏢俯對宋景耳語時,宋景臉上似笑非笑的表,就像遇到什麼稀罕事,讓他整個人都生起來。
……
「二爺,人在裏面,是個的。」宋景剛出電梯,一個穿經理制服的男人恭敬上前。
「的?」宋景挑眉,指尖碾佛珠,慢條斯理地撥了兩顆:「有點意思。」
隨行而來的阿沖虎目一瞪,「我現在就進去給點教訓!」
「站住!」
「二爺?」
「說了多遍,子別那麼急,一點長進都沒有。」
阿沖:「……」
經理不清這位爺到底什麼意思,眼珠一轉,試探道:「不如,爺親自去看看?」
阿沖立馬丟了記眼刀過去,經理脖頸一。
宋景卻笑著點了點頭,「行,那就……看看吧?」
阿貍皺眉看了眼發獃的經理,「還不開門?!」
經理這才反應過來,忙不迭應是。
門打開,阿沖率先,一雙厲眸掃過四周,確認安全之後又退回宋景旁,微微點頭。
「你什麼名字?」臨進門前,宋景突然開口。
「高經理,二爺問話,沒聽見嗎?!」
經理登時回神,臉上是不加掩蓋的寵若驚,「小的高寧,專管人事。」
宋景不再多言,抬步。
……
線昏暗的包間里,沈婠坐在沙發上,不聲掃過面前兩個黑大漢,在確定沒有勝算之後,便徹底歇了手的念頭,開始思索其他對策。
沙發另一頭,酈曉曇夾著煙,指尖卻不住抖,煙灰掉到大上,把灼出一個,可卻像覺不到疼,毫無反應。
「沒用的,」突然開口,冷漠的眼神落在沈婠臉上,「我們逃不出去,再折騰也沒用。」
前方兩個黑大漢聞言,互相對視后,眼中更添防備。
沈婠翻了個白眼兒,豬隊友!
酈曉曇似乎知道在想什麼,嗤笑一聲,「罵我也沒用,逃不出去就是逃不出去。就像落水的人,越掙扎,死得越快。」
「你很想死嗎?」沈婠冷冷看。
「不想,可惜沒用。」
「夜黎已經囂張到可以草菅人命了?」
酈曉曇憐憫地看著,「你下一句該不會說,要警察做什麼?」
沈婠:「……」
「我在這裏了這麼久,再慘烈的事都親眼見過,你以為你的下場會比那些人好到哪裏去?」
沈婠臉上沒有酈曉曇期看到的害怕或恐懼,冷冷勾:「你的下場又能好到哪裏去?」
人一頓,吐了個不形的煙圈,眼底一片怔忡。
是啊,又能好到哪裏去?
「呵……沒想到我酈曉曇這輩子就這麼完蛋了?呵呵呵……」抬手捂住眼睛,笑得渾抖。
沈婠皺眉,「你振作點。」
「振作個屁!全他媽怪你!要不是聽了你的,去抹那什麼鬼檔案也不會被高寧抓個正著!」
「你怎麼不說自己見錢眼開,識人不清?」
沈婠以為會反駁,不料人只是頓了頓,便自嘲一笑,輕聲低喃,「是啊,說到底怪我自己……喜歡什麼不好,偏偏喜歡錢;跟誰不好,偏偏跟了高寧那個六親不認的混蛋!」
沈婠眼神微:「這麼說,短訊不是你發的?」
「什麼短訊?」人目茫然。
沈婠懂了。
擊訓練結束,權捍霆送到4S店取車,沈婠開著煥然一新的紅小瑪莎回沈家。
途中,接到酈曉曇的短訊,讓今晚七點來夜黎二樓某包房見面,順便把尾款付清。
沈婠想起財如命的格,急著拿錢也很正常,便沒有起疑,直接開車來了夜黎。
沒想到卻了甕中的鱉,被人捉個正著!
「是高寧!肯定是他——那個賤人!」酈曉曇聽完,失聲尖。
本來在好好上班,高寧一個電話打來,讓上二樓,剛進包房,就被兩個黑大漢捂住口鼻,摔在沙發上。
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直至沈婠被抓,才驚覺抹掉檔案的事已經暴,高寧設了個局要弄死!
「你傻嗎?我要錢不會讓你直接轉賬上,何必多此一舉約出來見面?」
沈婠冷笑:「轉賬?那是誰口口聲聲說只收現金?」
酈曉曇:「……」
「喂!你好像很喜歡錢?為什麼?」沈婠突然很好奇。
上輩子酈曉曇就跟掉進錢眼兒里一樣,這輩子依然如此。可據所知,酈曉曇上無長輩奉養,下無兒育,典型的一個人吃飽全家不。
平時需要花錢的地方無非就是穿的用的,雖然價格不便宜,但也算不上奢侈。
所以,要那麼多錢做什麼?
人一頓,像是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難住,半晌才反應過來,「因為,安全。」
沈婠:「?」
「錢能給我安全,就像殺手手裏時刻都要握著槍,否則,坐立難安,食不能寢。」
「就只是這樣?」沈婠突然覺得好笑。
酈曉曇卻忽然板起臉,表也隨之冷沉:「或許你覺得這個理由很荒唐,但對我來說,錢就是一切!我可以不吃飯,不喝水,但絕對不可以沒有錢。」
「那命呢?錢和命誰更重要?」
「對我來說,錢就是命,兩者對等。」
沈婠服了。
「小時候家裏窮,」吸了口煙,許是有個可以說話的人,心裏不那麼害怕,手也不抖了,「爸媽都是工人,上頭還有個大我十五歲的姐姐。小時候幾乎沒穿過新服,要麼撿我姐的,要麼就是鄰居不要的;上了學,周圍的小朋友會跳舞、會唱歌、會朗誦、會各種各樣的樂,而我什麼都不會,自卑就像影子,無時無刻不在跟隨。」
「我績不好,讀完高中,沒能考上大學。本來想去讀個大專,三年出來好歹能找份正經工作,可那時爸媽先後病倒,沒兩個月就去了,我後來問過,那個病雖然沒得治,但用藥養著也能拖個三年五載,甚至更長。爸媽的醫藥費和後事花了家裏所有積蓄,不出學費,大專也沒得讀了,姐姐又玩失蹤,什麼都不管,我只能出來打工。」
「跟著幾個老鄉去了京平,都說皇城腳下遍地黃金,我滿懷希地踏上那片土地,卻被生活給了當頭一棒。租房的時候貪便宜,遇到黑中介,被強暴……」
許是人之將死,那些深埋心底的凄苦與酸楚,似乎也變得不那麼難以啟齒。
酈曉曇突然就想找個人說說,說說這些年的委屈,說說那些早已結痂卻深深腐爛的傷痕,說說自己這輩子的絕和慘淡,還有不甘與不平。
沈婠靜靜傾聽,無論對方說什麼,都始終平靜,沒有一驚一乍,也沒有同安。
就像看雜誌書上的故事,聽法制節目的案例,而這樣的平靜與坦然,不故作矯的悲天憫人,恰好是酈曉曇所希的。
說這些,不是為了博取同,也不是為了尋找共鳴,只是突然之間想說了。
僅此而已。
需要的聽眾,不用附和,也不用評價,安靜聽著就好。
「我當時想過報警,最後還是放棄了。因為,那個人在做完之後留下兩千塊錢,我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決定收下了。所以,不是強,是嫖,我收了錢啊!」
說到這裏,人怪笑兩聲:「你肯定覺得我特別賤,我也覺得自己賤了!可有什麼辦法呢?我要找地方住,要吃東西,要活下去,這些都需要錢。」
「然後,我找到了人生中第一份工作,在醫院附近的一家小餐館洗碗,每個月工資兩千五,包吃不包住。直到現在我還記得當時喜悅的心,就像……灰暗的人生里突然出現一道,帶著希。」
「我幹了大概……三個月,」人吸了口煙,冷清的目帶著滄桑,卻始終平靜,就像旁觀者在敘述與己無關的故事,再跌宕起伏,也能無於衷,「然後,流發,我被傳染了。好在,餐館對面就是醫院,我剛好暈倒在路中間,被一個護士發現,送到急診室,接著,就被隔離起來。」
「知道醫院的隔離室嗎?」偏頭問沈婠。
又自嘲般輕笑著搖了搖頭,「你肯定沒見過。」
沈婠眼神冷寂,「一個小房子,三面牆刷得慘白,剩下一面是整塊的玻璃,每天都會有醫生站在外面記錄觀察。你希從穿白大褂的他們眼裏看到希,可他們卻始終低著頭,著手裏的筆,無法給你任何回應。」
人挑眉,詫異地看著,「說得你好像進去過一樣。」
「也許呢?」沈婠聳聳肩。
酈曉曇也不去探究真假,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還有什麼所謂?
「你說得不錯,三面白牆,一盞白燈,沒有人跟你說話,也不敢說話,因為一開口全是迴音。那個時候,我以為自己快死了,回想前半輩子,過得貧窮潦倒,還特別窩囊。所以姐姐我啊對天發誓,只要熬過去,一定要賺很多很多的錢,對自己很好很好。」
「可能是人賤命也,那次流死了不人,卻讓我撿回一條命。出院的時候,錢都用了,遇到個算命先生,說我這一生命途多舛,時運不濟,好在大難不死,卻再也不得皇城腳下厚澤的龍氣,讓我一路向南,找個安寧的地方好好過活。」
沈婠:「你信了?」
「信啊!我以前不怕死的,但經過那一回,我怕了,所以就信了。第二天花了上僅有的十五塊錢坐了輛黑車一路往南走。中途車子拋錨,司機要求加錢,不然就甩客。我沒錢,就被丟下了。路上逮著個當地人問這是什麼地方,那人說是寧城。」
「我一想那個算命先生不是讓我找安寧的地方生活嗎?正好,寧城寧城,夠安寧了吧?再後來通過人介紹,進了夜黎。」
「一開始做啤酒小妹,沒被人揩油,過了半年,索直接轉行當坐枱小姐。我有了很多很多的錢可以讓我吃好的、穿好的,可總覺得不夠,我還能賺更多。」
沈婠聽輕描淡寫說完前半生的坎坷,心也是一片複雜。
說來可笑,上輩子們相伴四年,還有緣關係,卻從沒聽酈曉曇說起過這些。今生不過萍水相逢,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完了。
「錢是個好東西,」酈曉曇把燃盡的煙頭扔到地上,往沙發靠背上一仰,「可惜,就快沒命花了。」
「那如果讓你用手上所有的錢,來換你這條命,願意嗎?」
沈婠相信,幾乎所有人都會願意,畢竟,生命無價。
可酈曉曇卻猶豫了!
半晌,搖頭:「大難不死,我怕自己再也沒有那個勇氣繼續當坐枱小姐,不當坐枱小姐就掙不到錢,沒有錢還不如死了算了。」
沈婠目瞪口呆。
突然,啪啪啪——
一陣拍手的聲音乍響,兩人循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