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似乎很難熬,又好像白駒過隙,一晃而過。
從靖康元年征宋開始,到萬箭穿心的那一刻,一幕幕,一場場,不斷地在他腦中浮現。
湮兒說過的話他已不再是以往的他。
不再是金國皇太弟,不再是金國統帥,不再是完宗旺。
而隻是一個遍鱗傷、萬念俱灰的孤家寡人。
他昏迷了五年。
當他從小教養、疼的侄子抬臂下令放箭的剎那,他唯一的念頭便是:
他永遠見不到湮兒了。
頃刻間,他覺得這一生荒謬得可笑,悲哀得可笑。
他教養阿磐弓馬騎,阿磐回報他仇恨滿懷。
他奪了阿磐心的子,阿磐回報他萬箭穿心。
他給予湮兒萬般寵,湮兒給予他仇恨如刃。
他給予湮兒如火真,湮兒給予他一腔冰雪。
這一生,實在太可笑。
付出所有,換來的卻是,他們都要置他於死地。
這一刻,他終於明白,並不是付出了就能得到期許的回報。
炙熱的,並不能融化仇恨的冰山。
是他太過於執念,還是太冷酷無?
他也終於明白,湮兒對他的恨,並不會消失。
亡國之恨,滅家之仇,任何人都無法將仇敵擺放在心上,縱然仇敵的天地。
強占了,拆散和阿磐,任何人都無法將這樣強取豪奪的強盜當終可托付的夫君,縱然他決定將這一生盡付予。
他能怨誰?怨天怨地?還是怨湮兒和阿磐?
誰都不怨,隻能怨他自己。
因為,他真的傷了。
強求而不得,是世間最令人痛徹心扉的悲哀。
醒來後,他才知道自己昏睡了五年。
這五年,他是怎麽熬過來的?
萬箭穿心,怎麽可能死裏逃生?
金護甲救了他一命。
金護甲以金和千年滕枝混合編織而,刀槍不,裹挾了強勁力道的箭鏃也不能分毫。因此,萬箭並無穿心,心脈髒腑完好無損,隻是臂上、上滿了無數鋒冷的箭鏃。
右臂被阿磐削斷,流如注。
一支箭鏃從腦側過,傷了頭部,至此昏迷五年。
他倒在泊中,是被部將海勒拉倒的。
阿磐離開不久,重傷的海勒拖著他離開,藏匿在燕京山林中,一月後才轉移。
忠心耿耿的海勒召集了願意追隨他的數名部將,照料他,以千年人參、湯藥和米湯為他續命。部將們知道他還有一口氣,不願放棄,不解帶地流照顧他。
這五年,他全無意識。
醒來後,臂上、上的傷疤漸漸淡化,他心中的傷卻愈發嚴重。
失去了湮兒,失去了皇位,他孑然一,生不如死。
先前他已不能贏得的芳心,如今他還憑什麽去得到?
於此,他緘默不語,他臥床不,他雙眼發直,仿佛一個又聾又啞又沒神智的廢人。
臥床的半年時,做過的事,流過的淚,流的笑,刻骨的恨……曆曆在目,新鮮如昨,燙著他的眼,烤著他的心。
他知道,最初,他傷害了。
他不知道,最後,他對的傷害是否仍然不可饒恕。
他也知道,阿磐沒有帶回他的首,確認他的生死,終究是不夠心狠手辣,終究是心有不忍。
一日,海勒服侍他服藥,道:“王爺,當了完磐的皇後,宋廢主死了,也死了。”
完宗旺一怔,半晌後震驚地瞪著部將。
海勒又道:“死了倒好。”
他死死地盯著海勒,黑眸幽深如淵,眸似鋒刃。
半年來,王爺的眼睛死寂無波,這會兒卻如刀似箭,海勒驚懼地垂眼,躬退下。
“不會死,派人去查,究竟在何。”
語聲森寒。
海勒頓了一下,領命而去。
阿磐怎會讓死?
完宗旺知道,阿磐隻是不得已才對宋金兩國宣告:金國皇後趙氏薨。
部將將他藏在中原某座深山養傷,竹屋簡陋,卻也幹淨清爽。
完宗旺聽到湮兒死的這日,終於下床,剛剛下地,便轟烈地摔倒。
右小鑽心地疼,似是斷骨裂,無法支撐,他費了好大氣力才爬起來,滿大汗。
終於有了毅力要下床,重拾活下去的信心,卻悲哀地發現,殘,臂斷,傷。
當年的萬箭穿心,數十支利箭穿過骨,麻麻,骨斷裂,碎骨與夾雜一起,怎能再如以往的穩健與剛悍?
海勒請了附近縣上的大夫來診治他的,連續請了十餘個,大夫都表示無複原的可能。
最後一個大夫說有點兒希,不過至要悉心調養三年五載,才有可能複原,還有可能落下病,一遇雨雪日子,便會酸痛。
完宗旺聽聞此言,趕走大夫,再度臥床,拒絕診治。
曾經的金國大英雄,曾經的金國三軍統帥,弓馬騎無人能及,統軍征戰天下無敵,如今卻是隻剩左臂,傷要養三五載,教他如何承?
不如不治,了此殘生。
反正,這一生,已經廢了。
再無任何希。
人再無可能投他的懷抱,江山再無可能掌控在手,這一生,合該在床上等死。
兩月後。
兩個部將回來,海勒對著他的背稟道:“王爺,已查探到的下落,在江南。”
好久好久,完宗旺才出聲問道:“確定?在臨安?”
這聲音平靜得異乎尋常,海勒卻知道,他克製著太多緒。
海勒如實回答:“尚不能確定是否在臨安。”
“再探。”
短促的兩個字,卻力道十足。
一如以往在帥帳中所下的軍令,強悍猛戾,不容違抗。
海勒順勢勸道:“王爺,讓大夫診治傷吧。”
完宗旺沒有應答,瘦削的肩背默默地訴說著心中的喜悅。
海勒大喜,王爺不反對,表示已經答應了。
之後一年,海勒派出去的人查探不到湮兒的蹤跡。
從這個世間消失了嗎?
完宗旺不信,每當部將回來稟報,他的心就冷一分,目就冷一分。
在海勒的攙扶下,他可以下地走一下,隻是右很疼很疼,疼得他汗水淋漓。
每移一步,那痛就增一分,割著他的意誌,一分分地淩遲。
可是,他不氣餒。
如若傷無法痊愈,他如何找到湮兒?
此生此世,他別無所求,隻想找到,確定的生死。
然後,問一句:你是否仍然恨我骨?
這是他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再過半年,仍無湮兒的消息。
數日來,海勒的神怪異得很,完宗旺總覺得他閃避著自己的目。
一日,走了一丈遠,他累得氣籲籲,拽著海勒的手臂,出其不意地問:“死了?”
海勒一,不敢直視他垂詢的黑眼。
這雙眼,從跟隨他征戰天下的那日起,便淩厲得穿人心,霸道得讓人無所遁形。
“說!”完宗旺沉聲喝道,語氣剛戾無比。
“兩月前,江南宋國大喪,寧國長公主的確……過世了。”
寂靜。
極為不平常的死寂。
海勒正抬頭看他,卻聽見口吐鮮的聲音。
熱噴濺。
完宗旺轟然倒地。
麵白如紙。
雖然醒來,完宗旺卻如先前一般,臥床緘默,自閉不語。
他時常呆呆地著屋頂,黑眼空茫。
他日漸消瘦,神萎靡,傷病更重。
他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從七日七夜到半月,從半月到一月。
境況堪憂。
再如此下去,不出數月,他便與世長辭。
海勒知道,聽聞寧國長公主大喪,他再無求生的念,任憑生命耗盡,任憑力流逝。
看著金國一代英雄落得如此下場,他悲憤,傷心絕。
他發誓,一定要找到令王爺產生求生意念的法子。
於是,他親自下江南。
大半年後,他從江南帶回一個人。
一個能夠令王爺求生、康複的子。
卻沒想到,完宗旺已昏迷一月。
大片的竹林,碧綠清幽,仿佛日也染了這碧幽幽的綠意,森然骨。
竹屋清爽幹淨,青竹榻上的男子仰麵躺著,麵蠟黃暗黑,臉龐瘦削得好像不是記憶中那山峰般刀削斧刻,五也不再拔縱深,那雙迫人的黑眼閉著,不會再有那般淩厲的目。
左邊獨臂,仿佛仍有強勢磅礴的力量,卻瘦得隻有數年前的一半壯,五指枯瘦得嚇人,再無往日在上遊走的霸道與燙熱。
隻一眼,便淚長睫。
海勒悄然退下。
難以置信,數年前的萬箭穿心,竟然讓一個鐵骨錚錚的大丈夫變一個枯瘦幹癟的病人。
聽過海勒簡要的描述,知道他傷勢嚴重,這幾年慢慢地康複了,卻在聽聞大喪的那一刻,吐昏迷。
惆悵難過,這幾年,他仍然無法擱下那份執念,無法擱下。
數年,也不能讓他對的淡化一些。
一直以為,他真的死了。
卻沒想到,他死裏逃生,留得一命,經傷病的折磨,經的煎熬。
無法想象,這幾年,他是如何過來的。
坐在榻沿,指他的臉。
這張悉的臉,病分明,雙頰凹陷,令人心痛。
指尖著臉,依稀有淡淡的溫意。
知道,他已昏迷了一月,大夫說,再不醒,便永遠也醒不來了。
也知道,他不願醒來,隻願求死。
指尖過眼睫、鼻尖、,過脖頸,忽然將掌心在他的臉頰上,用勁地著。
“我來了,你不睜開眼睛看看我嗎?”
“你不是一直想見我嗎?為什麽不看我一眼就要死?”
“若你死了,我會很開心,因為我永遠擺你了。”
“你被我騙了,騙得很慘,我本沒有死,那隻是詐死,你又一次被我騙了,你真蠢。”
“你是世上最蠢的人,我鄙視你!”
“既然你決意要死,便立即去死,我會回到金國,回到阿磐邊,當他的妻子。”
絮絮叨叨地說著一些刻薄惡毒的話,試圖激醒他。
可是,他毫無反應,閉著眼,一不,死氣沉沉。
怒吼:“完宗旺,你孬種!”
是趙飛湮。
沒死。
命人端進來一盆溫熱的水,解開他的衫,接著將布巾浸溫水,絞幹,著他的子。
仔細,輕。
換了一盆溫水,再一遍,從頭到腳。
最後,是那張瘦的臉。
剛的額頭,飛拔的劍眉,下陷的麵頰,糲的下,霜白的……
著布巾的素手,忽然停住。
一滴淚掉落,落在他的麵龐上。
接著,又是兩滴,晶瑩無。
趙飛湮命人將他抱到矮榻上,抬到屋外,讓他沐浴在暖暖的日下。
海勒等部將們遠遠地站著,看著與王爺。
夏初時節,微暖的風中浮著青草與野花的清香。
碧天如洗,萬丈芒傾灑寰宇,一片幽幽碧中籠著一層淡淡的金芒。
坐在榻沿,素白衫隨風飄,從腕間垂落的廣袖於榻下輕揚如風。
緩緩道:“再不醒來,明日我便走了。”
日碎芒投在他的臉上,讓他死寂的臉增添了一丁點生氣。
“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你,我從未停止過恨你,你不恨我嗎?”
“無論你多麽我,無論你為我付出多,我都不會,你不恨我嗎?”
“我恨你將父皇遷到五國城,不信你的解釋,你不恨我嗎?”
“我與六哥合謀設計擒你,折磨你,讓你死於萬箭穿心,更讓你丟了皇位,你不恨我嗎?”
“我當了阿磐的皇後,為他生兒育,你不恨我嗎?”
“我與六哥糾纏不清,逾越人倫,你不恨我嗎?”
“我逍遙自在,而你卻要病痛折磨,這都是拜我所賜,你不恨我嗎?”
“若是恨我,就醒來,親手扼死我。”
字字如,句句似刀,鋒芒畢,直魂靈。
趙飛湮傷地著他。
倘若他聽了這些話還不醒來,那該如何是好?
他真的命該如此嗎?
此時此刻,慌了。
不想他死。
不想他因自己而死。
可是,還能有什麽法子激怒他,讓他醒來?
或者,他本就聽不見的話?
還有什麽更激烈、更惱人的話……
趙飛湮想得神,眸渙散,沒有注意到,他的左手微微了下。
倘若他就這麽死了,會傷心嗎?
數年前,聽到他萬箭穿心的那一刻,震驚無比,後來知道六哥與阿磐合謀害死了他,心中百般滋味,悵然不已。
如今,要親眼目睹他死去嗎?
陡然,覺得他瘦骨嶙峋的左手了一下,驚得不敢彈,也不敢看他。
過了片刻,他的手再了一下,緩緩地、緩緩地回握著的手。
轉眸看向他,雙眸慢慢地睜大,滿是驚喜之。
那雙一直閉著的黑眼,終於輕輕睜開。
笑了。
笑著,笑著,淚霧盈眸。
他看著,仿佛並不認識,靜靜地,帶著研判的意味。
過了好久好久,他的手倏然收,握著的手,死死地不鬆開。
趙飛湮扶他坐起來,雙眸含笑。
完宗旺仍然著,雙目平靜無瀾,仿佛在看一個陌生的人。
“何不適?我去請大夫來給你瞧瞧。”開手。
他搖頭,陡然臂,將攬在前,擁著。
病了這麽久,居然還有這等力氣,箍著心一。
江山易改,本難移。
他的強勢,不會因為時與傷病而有所減弱。
“湮兒……”他的聲音嘶啞得不像他以往的嗓音,“我終於在間找到你了。”
“我沒死,你也沒死。”
“湮兒……”他呢喃著,好像並無聽見的話。
任他抱著,沉浸在他蘇醒的喜悅中。
完宗旺著的臉,眼中水泛。
在夢中,無數次著的臉,都沒有此時此刻的真實。
數年之前,他無數次的臉,從未有過此時此刻的狂喜與心痛。
曆盡滄桑的心,曆經生死的心,從未像此時此刻這般。
真好,他終於在間找到了,誰也不會搶走,他會和做一對鬼夫妻。
這張臉,還是那張的臉;這雙眸,還是那雙碧盈盈的眸;這,還是那的。
沒錯,眼前的子,就是日思夜想的湮兒。
可是,的話,像一桶冰水,凍醒了他。
“我們都沒有死。”
他眉,像是明白了的話,又像是不明白。
趙飛湮拿下他的手,認真道:“若你恨我,便不要死。”
他終於聽明白,他沒有死,也沒有死。
他們都沒有死。
而,又回到他邊。
大夫診斷過,開了藥方,他服了湯藥,神采奕奕地看著。
始終不鬆開的手。
即使累了乏了,他也不鬆開。
明白他的心思,他擔心自己一旦睡過去,就會消失不見。
安道:“先歇一個時辰,醒來後我喂你吃粥,可好?”
完宗旺果決地搖頭,臂攬住的腰,像個霸道任的孩子。
然而,他終究抵不過藥力,安然沉睡。
半個多時辰後,在灶間盛粥,忽然聽見一聲聲嘶啞、痛楚的嚎。
原來,他醒了。
匆匆趕去,但見他掙紮著下床,力道剛猛,狀如猛獅,而海勒和另一位部將極力製服他,將他按回床上。
看見出現在屋中,完宗旺停止反抗,乖乖地坐好。
部將們悄然退出去,將清粥擱在案幾上,幽靜地看著他,不語。
他惶恐道:“我以為你走了……”
“了吧,我喂你吃粥。”
“嗯。”他微微一笑,目不轉睛地看。
一勺一勺地喂,他一勺一勺地吃。
不停,他也就不停地吃。
完宗旺的眸不曾離開過的眸、的臉,眉宇間的笑意未曾減弱半分。
他不知不覺地吃了兩碗清粥。
讓他睡一會兒,他不肯,握著的手不放。
趙飛湮不住他炙熱的眸,想開手,不想被他抱住,頭被他的大掌按在他的肩頭。
“我昏迷了很久很久,後來好像聽見你的聲音,那聲音冷冽如刀,我很害怕,就醒來了。”
“你聽見了?”
“聽見了,但聽不清楚,再說一遍給我聽,嗯?”完宗旺嗓音低啞。
“我可以再說一遍,不過你聽了也許會再次吐昏迷。”掙著直,他的左臂便隻能勾在的腰間。
“也罷,就不讓你做罪人了。”他一笑,“你又詐死?你六哥知道你沒死嗎?”
“六哥以為我死了,所有人都以為我死了,除了葉將軍。”趙飛湮歎了一聲。
那瓶藥,是李容疏留給的,是他特製的毒藥。
離開金國前,趙飛湮去了一趟太醫院,來到李容疏曾經住過的廂房。
太醫院的小醫侍給兩樣東西,一樣是端木先生研製的假死毒藥藥方,一樣是白小瓷瓶,瓶中有三顆李容疏釀製的毒藥。
趙飛湮不曉得小瓷瓶裏的藥丸是假死毒藥,因為那個小醫侍隻說那藥丸是毒藥。
也許,是李容疏匆促之間沒有代清楚吧。
他往往能夠猜中未來會發生的事,先見之明令人驚歎。
而葉梓翔,不知為何竟然瞧出端倪,斷定服的是李容疏釀製的藥丸,斷定那不會是真的毒藥,與雪兒霜兒合謀救。出殯前夕,們徹夜守靈,過了醜時,打開棺蓋,救出來。
趙飛湮換上宮的衫,躲在們的寢殿,次日早上,喬裝們的侍,隨們出宮送殯。
下葬典儀異常盛大,宮很多,沒有人會在意一個宮的悄然離去。
想不到,這一生,會有兩次借“死”逃生,而兩次都是葉梓翔救了。
因為的死,六哥悲傷過度,沒有察覺到任何不妥之,這才逃出來。
聽聞,六哥悲痛絕,罷朝一月。
而完磐,“死”後,六哥守諾放了他,由葉梓翔帶來的百騎連夜護送他出城。
之後一年,雲遊江南。
從紹興到明州,從明州到建康,從建康到平江,徜徉於青山綠水中,荊釵布,優哉遊哉,無憂無慮。
紹興的湖山看膩了,就到明州看看波濤洶湧的大海和自由飛翔的海鷗,枕著海浪聲仰群星璀璨;建康的秦淮河,漫步河岸,王謝風流的六朝氣息撲麵而來,夜間聽著縹緲綺麗的輕歌竹,會著文人墨客的雅趣;平江府是個適宜居住的致小城,小橋流水,吳儂語,每日看那姿嫋娜的江南,仿佛自己的眼睛也變了。
一雙碧眸與常人太過迥異,不想惹人關注,出門時便戴著一頂垂有一層黑紗的紗帽,遮住容。每個地方,都會住上兩三月,而雪兒和霜兒給的一包銀兩夠花兩三年,待銀子花了,再想想如何掙銀子。
這樣的日子,愜意,悠閑,風平浪靜,風和日麗。
隻是,每日臨睡前,總會想六哥是否已從悲傷中恢複過來,想豫兒和縵兒長了多高,想完磐是否真的以為死了,想葉梓翔過得好不好……
就像江南水鄉的清流,緩緩流淌,無聲無息,不快也不慢。
擇要道來,眸平靜如秋日長空。
完宗旺靜靜地聽著,看著華清皎的容。
過了這麽多年,仍然得令人窒息。
然而,到底變了。
那雙碧眸幽靜如深潭,波瀾不興,不是冷寂,也不是死氣沉沉,而是曆盡千山萬水之後的淡定與平靜,散發著一種寧靜悠遠的芒。
不再仇恨,不再固執,不再倔強,不再衝,不再糾結。
仿佛再無恨。
隻有寧靜。
這般變化,是喜,還是憂?
他驚訝於的變化,不知如何應對的這種變化。
“湮兒……”完宗旺緩緩問道,“你是否恨我骨?”
“那年,聽聞你萬箭穿心,我便不再恨你。”趙飛湮莞爾。
以一死,換得消弭了仇恨,值得嗎?
他覺得,值得。
因為,他沒有死。
隻是,的寧靜,讓他更覺得無措。
選擇孑然一雲遊江南,便是看了所有事,看淡了宋金征戰與紛爭,不再理會兒私,不再過問任何事,心如止水。
可是,他仍然想問:“你不想和阿磐雙宿雙棲嗎?你放得下他嗎?還有,你和他的孩子……”
淡淡一笑,“我對不起很多人,父皇,六哥,你,阿磐,小師父,葉將軍……我配不上任何人,隻願活著的人,能夠好好活下去。”
“你還他麽?”
“,或者不,又如何?他以為我死了,我便真的死了。”
看著淡然的碧眸,完宗旺恍然明白,的心,真的獲得了寧靜。
而他呢?
他應該如何對待?
三月來,他的傷勢痊愈得很快,許是心的照料所致,許是心愉快所致。
麵紅潤了些,子壯了一些,疾也好了一半,在海勒的攙扶下,可以走不的路了。
完宗旺時常凝。
清晨金燦的芒下,的側如玉雕,散發著沉靜的暖。
純白素影站立於碧連綿的竹林中,竹影纖細,的影窈窕而孤單,單薄如紙。
潔白的袂被風揚起,盎然綠意中,那方潔白仿佛一片虛無縹緲的雲,隨時會散開。
晚霞如錦,烈烈燃燒於西天,飄然飛的影被霞染了一層金紅,靜靜的好。
每當閑下來,他便能見這樣的人兒,寧靜如水,無波無瀾。
他心中明白,盡心盡力地照料他,是因為覺得對他有愧,是因為覺得害了他。
他不要的愧疚與憐憫,他要的。
這些日子,在邊,看著清的容、纖細的影,的關懷與溫,他覺得很充實、很平靜。這是一種世間最難得的幸福,經曆了多年煎熬折磨、多撕心裂肺的痛楚之後,才得到這種最簡單的幸福。
他想起了很多事,從他與第一次見麵開始,直至那哀傷的最後一眼,紛紛擾擾,重重疊疊。
從最初的傷害,到萬般寵,再到被囚折磨,一件件,一幕幕,重新演繹。
他以局外人的份與立場來評判他們之間所發生的一切。
他強占了一個最初的貞潔,毀滅了一個帝姬的好家國,撕毀了一個子最純的。
他真的錯了,他傷害了。
而他為什麽那麽?那麽執著於?
,從來是說不清道不明的。
的心有所屬,的委曲求全,的曲意承歡,激起他的征服。
就在這樣的征服裏,他慢慢地上一個永遠也看不到他的好、他的的子。
的天真,的衝固執,的倔強自私,的狡黠機智,的無無義。
就是了,究竟什麽,何必深究?
也許,這便是自作自。
對於他的,無法,更遑論移於他。
滅家國的仇敵,占貞潔的禽,毀的壞蛋,試想,誰會?誰會喜歡?
即便他做得再好!
即便他的天地!
即便他的付出絕無僅有!
那些年,的心中,隻有無窮無盡的恨。
因為恨,看不到他的好、他的、他的付出。
這便是一葉障目。
能怪嗎?
他豁然開朗。
不怪。
隻怪蒼天弄人。
隻怪他們相識太晚。
隻怪他們相識的時機不對,份不對,立場不對。
而今,不恨他了,他應該高興。
他還是的,他應該從頭開始,贏得的心,留在邊嗎?
他不知道。
說:我配不上任何人。
言外之意,覺得自己害了所有人,不會再和任何人談及兒私,包括他。
那麽,終究會離開他,待他傷好以後。
他應該放走嗎?
病痛這麽多年才換得相見,怎能輕易離別?
留下,他們再次結合,世於竹林,隻有清風明月,隻有晚霞星,隻有茶淡飯,也許還有他們的孩子……這是他的夢想,可是,能實現嗎?
不願意的吧。
他唯有強迫。
他再次以自己的強勢強迫留下來,不會開心快樂,不是真心實意,勢必琢磨著逃跑。
他願意這樣嗎?
此時的完宗旺,再也不是當初的完宗旺,對以往的一切都釋然了。
唯有那些年的執念,無法釋然。
留下,放開,很難抉擇。
他很矛盾。
這日,海勒下山到附近的鎮上買米糧,隻剩下他們二人。
趙飛湮撐著他練習腳力,他走得越來越穩,再過兩三月便能痊愈。
他壯了,胖了,臉膛上再無病,雖然還未恢複至以往的強壯與魁梧,不過假以時日,他會好起來的。
練習了好一會兒,承著他的重量,累得氣籲籲,後背和額頭滲汗。
完宗旺說要自己試著走走,便慢慢地放開他。
他一步步地挪著,很穩,衝一笑。
開心地笑起來。
突然,他眉頭一皺,往另一側跌去。
驚得撲上去,拉住他,力道卻抵不過他,反而被他扯住,一起跌倒。
腰間一,他的左臂纏上的腰肢,半躺在他的上,沒有覺到疼。
是他護著。
軀合,二人的氣息都很重。
四目相對,眸靜止。
多年前那些激繾綣的記憶紛至遝來。
麵紅耳赤,那一幕幕火熱纏的畫麵揮之不去。
完宗旺抱著,溫香玉在懷,眸越發炙熱。
握住的後腦,往下按,他不自地吻的。
使力無果,頭一偏,讓他的吻落空,隻吻在臉頰。
他明白了,不願意。
這是試探,他是故意跌倒的。
那麽,他應該放手,還是應該抓住不放?
再過三月,疾完全好了,他步履如風,一如往前,剛猛有力。
他再沒過,隻是在心戰了三個月。
他看見最溫的微笑,看見最純粹的容,看見最寧靜的眸。
這樣的,完全不同於他所悉的趙飛湮,心中滾熱的,仍然無法割舍。
如果他強迫留下來,就會變另外一個人。
他想要的,絕不是的痛苦與鬱結。
這日,完宗旺拉著他來到山中的懸崖平地。
風聲過耳,呼呼有聲。
天高地遠,山河錦繡,遠青山,近平川沃野。
高俯瞰,一覽無餘,江山如畫,令人心中激,心也開闊起來。
他鬆開的手,著含笑的側,“湮兒,你想去哪裏?”
極目遠眺,“四海為家,天地是家,走到哪裏便是哪裏。”
“好一句‘四海為家、天地是家’。”他讚歎,“疾痊愈,我也想走遍天下,我陪著你,可好?”
“你……”回眸他,言又止。
他苦笑,“我知道你想一人雲遊,不想被兒私所羈絆。湮兒,給我一個機會,也給你一個機會,一年,倘若一年後,你仍然不改初衷,我便從此消失在你眼前。”
趙飛湮沉靜不語,仿佛並不驚訝於他的提議。
完宗旺道:“我不是完宗旺,你也不是趙飛湮,我們剛剛相識。在這一年中,我會讓你知道,相濡以沫,勝過於刻骨銘心。”
歎氣,“我不想再傷害你一次……我也不值得你再為我付出……我配不上你,你明白嗎?”
“我明白。你覺得自己對不起著你的人,覺得辜負了阿磐,辜負了葉將軍,辜負了我,但你可知道,你所以為的‘辜負’,是因為你不能自已,是因為你先前執著於阿磐。”他頓了頓,繼續道,“我仍然你,不想放開你,可是也不想強迫你留在我邊……這幾個月,我一直在想,放手,還是不放手,最終,我決定,給你我一年的時間。”
“一年……”喃喃道。
“你不再恨我,不會再被仇恨蒙蔽雙眼,在這一年中,你便有可能喜歡我,是不是?”
愣愣地看他,於他的真誠與轉變。
多年傷病,讓他胎換骨,不再霸道,不再剛悍,不再不顧別人的。
雖然,他的目仍然犀利懾人。
給自己一個機會嗎?
也給他一個機會嗎?
趙飛湮道:“容疏在醫典上看見過一些記載,長有一雙碧眸的人,患有一種神的疾,大多數活不過三十,也許,下一刻,明日,我便會死。”
他震驚。
倘若真是如此,他更不能放手。
因為,這一世給他們的時間已經不多。
完宗旺道:“大多數,也就是並非絕對。湮兒,我知道你的心思,你還著阿磐,如果與我在一起,便是三心二意、左右搖擺,但你知道嗎?”
看著他,不知道他想說什麽。
“半生戎馬,征戰天下,遇見你之前,我位高權重、意氣風發,我以為自己什麽都不缺,人隻是征伐的調劑。遇見你之後,我才明白,曾經擁有過你,我的一生才圓滿。”
沒有了那些刻骨的仇恨,的心很,很容易被這種炙熱、癡、真誠的話。
頷首,答應了他的提議。
以一年為限,看他們的結局。
他笑了,激得單臂抱住,揚聲高。
渾厚的聲隨著山風遠,向山林,向山腳。
的微笑,淡然如水。
其實,答應他,隻是酬他這麽多年的傷病與痛楚——
到底,是害得他丟了皇位,害得他萬箭穿心之痛,害得他多年傷病折磨。
如果,一年後仍然要傷害他,那是不是做錯了?
是不是不該給他希?
然而,一年之後的結局,誰又能預料?
紅彤彤的夕正燒得如火如荼,火豔張揚,雲海翻湧,壯醉人。
袂與袍角被湧不絕的山風鼓起來,獵獵飛揚,噗噗作響,漸漸地纏繞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