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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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江府。

烏蓬小船。

舟頭站著位婦人,灰青麻布,頭巾包頭,只是臉黃暗,淡烏,不甚起眼,只有一雙眼睛還算出衆,也被稍長鬢發擋得嚴嚴實實,婦人帶著一雙弟妹,弟弟約莫十三四歲,濃眉大眼,長手長腳,正守著個小爐熬湯,一個小妹妹才七八歲,抱著一只小黃犬坐在船艙,聞見鍋裏飄香,探出個頭來:“二哥哥,我了。”

甜釀和小玉已喬裝出行好一陣,甜釀臉上塗抹黃,兩腮點了些雀子,染黑,又用布巾纏裹脯和腰肢,將段掩蓋住,套上,做鄉下婦人裝扮,小玉也依著甜釀的法子,改了裝束,低嗓音,做男兒裝扮。

做這副打扮,一是便于出行,二也是躲避追查。

在小庵村過完正月十五,甜釀見曲夫人遲遲不歸明輝莊,索帶著小玉和小雲,收拾了屋一些東西,隨帶走一部分,另些都當賣出去,置妥當,再去郭家同曲夫人告別,早已決定離開小庵村,往外走一走。

想日子過得更好些,不是靠一點小心思,沒日沒夜的繡活、旁人善心饋贈來度日,這太過岌岌可危,小庵村太小,鄰裏關系太固化,一個醉漢和滿村的風言風語,就能把困住閉門不出,束手束腳。

明輝莊固然比如世外桃源,但捱不住那樣的日子,也不盡認同曲夫人的話。

原本是想找個熱鬧的地方過日子,記得小時候生活過的那一爿煙花之地,商賈頻繁,三教九流聚集,真有不婦人自食其力而活,藏鬧市,想必也不會太顯眼,還有小玉和小雲幫著,可以一起做點營生,比如小買賣、開店設鋪諸類,日子也能熱鬧些。

上攢了三十兩銀子,還有幾件從施家帶出的首飾,可以維持很長一段日子,至于去哪兒,做什麽,聽說太湖沿岸居民稠,有幾個市鎮出産一種雲綃的織,織出的雲綃薄如蟬翼,是這片地方獨有的,每逢市集,都有四方商賈來收布匹,蜂攢蟻集,尤為熱鬧,借著太湖水利便利,江南錢塘、湖州、宜興一帶的商人都駕船過來購綃,那一片水陸都極為熱鬧。

小雲和小玉都是依船借水的湖民,對湖更親近些,聽罷也大有興趣,水裏有魚蝦螺蓮,就算營生不順,靠著姐妹兩人的水和一幅舢板,也能養活自己,幾人商量下來,趁著天氣和暖,起了游興,一起乘船往太湖邊去。

下了船,真沒料想小玉捧的那包袱不知何時被人劃開了一道口子,主仆幾人手一,包袱裏的細,那幾件施家帶出來的首飾,還有放在一起的好些銀子,都丟了。

小玉哭喪著臉看著甜釀,甜釀也是在包袱翻了又翻,沮喪至極,滿心煩,長長吐了口氣:“可能是上船的時候去,不防被人竊了去……也不怪你,是我大意……”

悶悶不樂,尤自我安:“萬幸還有幾兩碎銀子在我上,能捱些日子。”

這算是出門不利,險要流落街頭。

主仆幾人在水邊揪著包袱站了半晌,還未邁步,又被人盯上了。

來搭訕的是個水邊搖著小船的婦人,四旬開外,眉目和善,一雙眼笑瞇瞇瞅著人,看著就是個寬厚樸實的大嬸兒。

這婦人見這主仆三人手上拎著包袱,瞧著是初來乍到,在水邊站了半晌,殷勤相問,聽說要往城去:“前頭有不路要走,娘子們要雇驢,還不如坐船,又不走路,又能沿途看風景,這水路通著城湖,哪裏都能去,比驢車還方便些。”

甜釀見面目和善,也怕路上人多沖撞,再生出些枝節來,又聽婦人開價極低,給了十個銅板,比雇驢還劃算些,一時未多想,帶著小玉和小雲上了船,坐船往河去。

舟子不大,船艙掛著暖簾,裏還有爐火,算是暖和。那婦人一邊搖櫓,一邊打量三人,熱問幾人年歲姓名,鄉籍家址甚等等,小玉垮著臉,埋頭不言語,甜釀還惦記著銀子被的事,心頭發悶,不鹹不淡應了兩聲,那婦人見敷衍,目上又掃了掃,道:“船艙有茶爐,都是潔淨茶水,娘子喝茶。”

甜釀見這舟子不不慢劃著,沿路都是些行人寥寥的鄉道,水道上也鮮見行舟,茶也不喝,秀眉微皺,先問婦人:“城還沒到麽?”

“快了,快了。”搖船婦人笑問:“娘子不似當地人,帶著包袱,是投靠親眷家還是找地落腳?”

“打算先挑間邸店住下。”

那婦人笑瞇瞇哦了一聲:“我認得好些家老實本分、幹淨又良心的邸店,宿錢也不貴,一夜只得幾十文錢,比外頭那些霸道欺客的新店子要好的多,小娘子若有意,倒可以領去看看。”

甜釀這會兒以為是那些偏僻邸店的托頭,手中的銀子也要省著花,不以為意,點點頭:“有勞。”

小舟在河岔拐了個彎,搖過幾櫓,眼前突然就是一片臨水吊樓,沿岸漸能見行人車馬,水邊有人洗吊水,茶客在窗口閑談說話,拐過兩條熱鬧河道,這婦人又駕著船進一條清淨窄河,半個人影都不見,沿岸屋舍有些陳舊,窗都閉著。

這搖船的婦人趕著搖了兩下櫓,小舟破水往前行去。

外頭的熱鬧,都傳不到這裏來。

前頭一幢灰撲撲的屋子,窗子半推,兩個男人在窗裏朝著水面了眼,又倏然不見。

甜釀心裏猛然咯噔一聲。

有那種三四人一夥的拐子,專拐年輕子賣到煙花之地,或是賣到人家做妾,出面的都是瞧著良善親和的婦,巧言巧語將子騙到某,將人捆塞住,毒打一番,轉手出去換銀子。

甜釀小時候常能聽到這些。

“到了,到了……就在前頭……”那婦人回首,“這是幾十年的老店,城裏人都識得的好鋪子。”

這邸店連招牌都未掛,竹竿挑著一幅殘破的錦幡。

再左右細看,是破綻。

“嬸子,嬸子……先不急投店,我還有些事要辦……” 甜釀聲喚住婦人,“我們幾人腸轆轆,剛見前頭食樓有飯菜,有些饞了,先吃點東西填肚子。”從袖裏掏出一點碎銀子,出手很是大方,塞到那船娘手裏,“我們人生地不,就在船上等著,勞煩嬸子幫忙,去弄點酒水來……”

前頭水邊石階上,探出個材魁梧男人,形容憊怠,眼神兇煞,手裏牽著泊船的纜繩牽頭,搖船的婦人見人,哎了一聲:“小二哥,客來了。”那男人應了聲,一步就到舟上來,甜釀心頭也急,面上笑盈盈的,扶住船沿:“我是孤帶著兩個小丫頭來此地定居,隨只帶了幾來,先頭還有一批細箱籠,已經寄送到了此,也要勞煩嬸子帶我們去取,再回來投客店。”

那婦人聽說還有細,和男人說了兩句話,甜釀聽不懂鄉音,見男人一雙眼梭子樣,朝自己打了個揖,說話甕聲甕氣,船娘扭轉舟頭,笑道:“這是邸店裏的小二哥,人極好,娘子有箱籠要取,帶著他一道更好,有事差遣他上岸去辦就是了。”

甜釀見那男人材極魁梧,立在舟頭鐵塔一般,不敢輕舉妄,只得點頭。

舟子拐離了河道,又穿梭出來,甜釀跟船娘說了一頓吃食,那男人掂掂銀子上岸去買吃,那船娘還在船上守著幾人,甜釀又掏出了塊碎銀,笑道:“天冷,嬸子上岸幫著打壺熱酒來暖暖子。”

碎銀分量不輕,臨水的一間店鋪就是酒肆,婦人探去跟店家說話。

趁著這空當,甜釀拍了拍小玉的肩膀,極快說了句話,深深籲了一口氣。

酒菜買回來,就停在一棵柳樹下,請婦人和男子一道進艙,囫圇吃著,甜釀和那婦人,七七八八聊了些,道是自己世孤苦,這般那般,一通肺腑心腸,那船娘見落淚,也是言相勸,一時極親熱。

吃完東西,兩人都問要去何取箱籠。

甜釀笑道:“鋪名我也記不住,倒有一封書信寫了地方,就放在包袱裏。”

讓小玉捧來包袱,主仆兩人裏裏外外翻那封不存在的信,猛然間包袱上劃開的刀口,甜釀神震驚,狠狠拍了下小玉:“你這個憊怠婢子,信呢?”

小玉迷茫:“婢子……婢子不知道……”

甜釀蹭地站起來,叉著腰,就在船上厲聲訓斥起小玉來,姐妹兩人不敢說話,聽得甜釀大聲呵斥,大哭起來,惹得岸上行人側目。

“莫吵。”那男人站起來,迫近幾人,悶聲說話,“不如先住進店裏,再慢慢找。”

“定是……定是不小心丟在下船的地方,在客船上我還見著……”小玉紅著臉,語氣焦急,“娘子別罵了,回去找找……”

甜釀一拍大:“是了,下船時還看了眼,在水邊坐了會,定然落在那。”趕著船娘撐船回去。

婦人和男人對視一眼:“那我兩人跟小娘子走一趟。”

甜釀支支吾吾:“這怕是不太方便,船艙狹窄……男又有別……這位小二哥……我還是換個舟子再回去取罷……”

兩人嘀咕兩聲,男人躍下了船,婦人笑道:“那就回頭去看看,再載娘子回來。”

小舟又沿著水道劃回去。

甜釀滿頭冷汗,坐在船艙和婦人一路說笑,兩手在長椅下索,到一捆散的繩索。

這回舟子行的極快,水路也和起初不同,轉過兩條河道就到城外,甜釀心中一沉,見四下無人,和小玉一人拎酒壺,一人執杯,要給婦人斟一杯熱酒暖暖子。

主仆兩人默契,兩人腳下一絆,齊齊把那不設防的婦人半絆半撞進了水裏,那婦人哎呦一聲,在冷水裏撲了兩下,甜釀幾人忙不疊將人拉上來,連聲致歉,扶進了船艙裏。

那婦人又氣又冷,臉鐵青,眼下又不好發作,甜釀從包袱取出幹爽,主仆幾人,一面給,一面拭頭發,一面遞巾子,眼前七手八腳,都的。

還未穿齊整,哪知一條繩索就拋在了上,婦人察覺,用力掙紮起來,蠻力把甜釀和小雲左右頂開,嘶聲大喊:“你們做甚麽?”

甜釀被磕在艙板上,痛到飚淚,還用力掰著的一只手,去堵,小雲抱著婦人的腰,張開了,朝婦人用力,那婦人痛喊一聲,幾人跌撞一團,都痛得眼冒金星,船板咚咚作響,小舟搖搖晃晃,幸而小玉會打繩結,那頭一扯,就把泥鰍似的婦人雙臂困得嚴嚴實實,主仆幾人撲騰,齊力把婦人趴在地上。

這日子尚冷,三人都冒出了全熱汗,摁著婦人,抓鬏撓臉,連綁帶捆,費好大力氣制伏下來。

甜釀長這麽大,沒有做過這檔子事,下都被那婦人磕青了一塊,滿口都是腥甜之氣,角刺痛,才知道自己邊被撞破一塊油皮。

那婦人起頭,不肯招供,甜釀從,翻出個錢袋,裏頭還有一小點碎銀,兩三個小藥瓶,幾枚首飾。

甜釀只把那藥攪在一起,往婦人裏倒,又揚言讓小玉把船駕到縣衙去。

那藥都是些江湖狼虎之藥,用下來不知怎的狼狽。

婦人這才慌了,招供出來,真的是拐子,在這水路旁,招攬些外來的婦孺,借著行船載客,帶到那偏僻,或下藥迷昏,或送到黑店,和人搭夥賺些銀子。

“好娘子,你把我放了,我不再招惹你,還給你些銀子。”那婦人裏頂著東西,支吾,“你若在這裏常住,要知道有些人不能惹……”

甜釀呲笑一聲:“我倒是可以把你放了,只是不知道你要綁了我去做什麽?”

這婦人如實招來,原來是要拐子賣去做妾,城有不商客,在此寓居一年半載,要娶個妾室,等日後離去,再把這一房妾轉賣掉。這婦人一夥賣一個子能賺五十兩銀,而且最喜二十左右的年輕婦人,弄到手上,百般拷打威脅,若那子賣出去後,跟宿主訴苦被退回,懲罰更甚,如此三五回,子不敢言語。

眼下正是有家外來的布商,來尋個私妾過日子,要年輕貌些的伺候枕席,這婆子見甜釀容貌姣好,又是外來人,故打起了主意。

甜釀籲了一口氣,上的那幾兩銀子,適才買酒買吃食,都花銷得差不多了,也算是無分文了。

仔細問清了那買家的寓所況,甜釀讓小玉和小雲將婆子裳剝盡,嚴嚴實實堵住,把船艙的繩索都用盡,將人從頭捆到尾,把舟子藏在一蔽的蘆葦裏,自己拿著婆子的那錢袋,只上了岸。

甜釀在地上蹭了半灰土,雇了驢車,徑直走到人家裏去敲門,那行商家裏開門一瞧,見是個貌婦,說是聽那婦人的話,上門來做妾。

那富商見說得頭頭是道,把那婦人的事一一都說了,又說那間客棧,見面的那魁梧男子,都能對得上,說是這兩人有急事把送至門口,明日再來討要那五十兩銀子,心中不再存疑,吩咐下仆把收進家裏來。

又見髒臭,聽說是數日未得梳洗,要先養兩日才能收房,就先安置在廂房裏,讓婢伺候洗浴,這年輕子低眉順眼,說話又是恭敬,細聲細氣,就寢時還來給富商端茶送水。

那茶水裏放著半瓶的蒙汗藥,足讓人睡上一天一夜,甜釀在屋裏坐了半夜,將整個廂房的細都翻了個遍,又溜到那富商屋裏翻箱倒櫃,最後走時,上穿了七八裳,把屋裏金銀細、錢袋銀子都藏在,扮做一個老婆子,買通了屋裏的婢,大搖大擺走了出去。

小玉和小雲藏在蘆葦裏,真是擔驚怕了一夜,又怕人尋來,又怕甜釀不見,好不容易盼到甜釀回來,一顆心才放下來,各自欣喜不已。

那婦人被綁了一夜,上只套件蔽的單,早凍得發紫,有出氣無進氣,甜釀冷眼看人,又澆了一桶冷水在上,那婦人被凍得臉青白,悠悠轉醒,兩眼一翻,幾要昏厥過去。

“你們這種人,就是死有餘辜,我該把你扔到水裏喂魚蝦去。”

上倒,其實也不敢久留,怕昨日那夥人找上門來,用炭筆在白布上寫了婦人供詞,纏在婦人上,和小玉兩人將婦人扔到行路上,駕著船,往外逃去。

遠離了太湖,驚魂初定,幾人這才松下一口氣來。

“我們要逃遠一些,若是他們報起來,那就麻煩了。”

那富商一覺醒來,見家裏失了竊,怒氣沖沖找上了那夥拐子的麻煩,那夥拐子丟了同夥,正在到尋人,又見人上門來鬧事,又聽聞婦人被路人拖進了縣衙,一時張皇,逃之夭夭。

富商也只得自認倒黴,為了貪圖便宜,略買人口,鬧到府去,還要被治罪。

那婆子被甜釀折騰得夠慘,在牢裏捱過幾日,迫,又被折辱,沒幾日便病亡了。

等到施連來尋,這一樁糊塗案,如何也沒想到能跟甜釀搭上關系。

主仆三人這一走,便走到了臨界的松江府。

被騙過,上過當,自然知道在哪需要防範。

那些頭從婦人上搜刮來的,加上從富商家裏出來的金銀細,甜釀都當賣出去換了銀子,眼神亮晶晶看著姐妹兩人,微笑道:“很多錢。”

足足有一百多兩。

松江府盛産棉布,在此地裏,都是來販布的商人,銀子帶在上總歸是死,只能越耗越,甜釀盡數買了松江棉布,雇了一只淌板船的中艙,出了南直隸省。

南直隸之外,離得近又好生活的地方,那就是錢塘了。

錢塘是可比肩金陵的地方,幾番想去金陵都無緣,那就去錢塘度日吧。

松江府到錢塘每日都有客船往來,到了錢塘,甜釀把松江棉布在布市裏平價出售,很快就手出去,轉手就拿了近兩百兩的銀票。

未曾想過,人生中賺到的第一筆大錢,來自于一場坑蒙拐騙。

但那滋味,其實也不錯,肆意的,比自己兢兢業業勞作多了一分報複的快

銀子到手,甜釀沒有半分不好意思,環顧四周,笑瞇瞇將東西塞到,兩眼彎月牙,出一口糯米牙,摟著小玉和小雲:“希這是我們好日子的開始。”

天已經很暖和了,暮春三月,鶯飛草長,雜花生樹,日暖洋洋的曬著,將上的黴氣都驅散了。

的笑容裏松了一口氣。

錢塘井屋鱗次,煙火數十萬家,西湖邊游人如織,畫舫往來,一年四季都是景。

這兒也是寸土寸金,屋舍稠,商賈輻輳,人來人往,賃的房子在鬧市中,屋子臨街,樓下就是熙熙攘攘的街道,一應售賣應有盡有。

甜釀租住的是騎樓的二層小樓,一樓是個茶水鋪,有一對憨厚的中年夫妻守著鋪子過活,晚上就住在店裏,甜釀住在二樓,只有兩間房,一間大的明間做三人的臥房,另外一間小暗間做平日喝茶的耳房,後頭住的是這屋子的屋主,一個年近半百的朱婆婆,靠收租錢為生,生了一兒一兒早年出嫁,偶然回家瞧瞧老母親,兒子去銀鋪當學匠,偶爾才回來一次,朱婆婆覺得孤單,養個了小侄兒在膝下,才十歲的小子,也不上學堂,每日在街上廝混,接些跑的活計,賺幾個銅板的零花錢。

旁側的屋子鱗次比節,窗都挨著,一側是個帶著兒子的寡婦,另一側是獨守空閨的商人婦,左右也盡是些各婦人,閑暇時候,家家推窗閑聊,說些鄰裏八卦,裳首飾,菜價銀兩,樓下行人自顧自走著,上頭婦人們眉飛舞,磕著瓜子說話,若是瓜子殼撲落在人腦袋帽檐上,笑瞇瞇陪個不是就算,或是兩人吵起來,路人還要來勸架:“莫吵了,你擋著我擔子行路。”

“別罵了,大嬸兒你口水都撒我們上了。”

這就是市井的快樂。

這街上住著的,討生活的,三教九流皆有,小商小販,樂師伎,三姑六婆,甜釀一個年輕婦人混在其中,也不覺得怪異,鄰裏相得其樂融融,就是有些鬧了,每日半夜,樓下的茶鋪食肆還開張著,招攬著來吃夜宵的行人,天不亮,就有刺刺拉拉的聲響,是生意人起早擺攤,而且左鄰右舍,吵架的說話的,孩子們的嬉戲,常隔著木牆傳來。

聲音多一些,甜釀反而睡的更好一些,小庵村那種寂靜的日子,反而更讓人夜不能寐。

吃吃喝喝也都是方便,樓上沒有廚房,也不需設廚房,樓下都是食肆,看在鄰裏的分上,十文錢的一頓羹菜就足夠三人吃上一頓,樓下早食店一文錢一碗的餛飩,甜釀一個人還吃不完,若想要吃頓好的,給朱婆婆的小侄兒一文錢,就能跑去酒樓,帶回一個食盒來。

小玉的廚藝到此地毫無用武之地。

春花盡放,到都是賞花人,夜裏涼風習習,不知從何傳來簫笛相合的曲聲,倚著窗子細聽,能聽上一整夜。

夏日等到西湖的十裏荷花都開著,湖中都是賞花的小舟,夜裏也有游人借著夜清朗,攜著酒盞,披著月暢游西湖。

在錢塘,小玉恢複了,這兒都是娃靚,天氣熱,甜釀也不往臉上糊厚厚的黃,有時稍微掩飾著些,盡量讓自己不太引人注目。

閑暇的時候,主仆三人就做些細繡活,放在樓下的絨線鋪裏寄賣,春日裏,小玉去水裏撈魚捕蟹,菱角荸薺,也常去西湖邊,帶著滿筐田螺去香會上售賣,或是劃著小船去采菱挖藕,帶著游人泛湖。

甜釀會念書寫字,有時幫鄰裏寫個書信,也能教小孩們念幾個字,大家回報,帶著去大戶人家裏幫夫人們梳頭,去熱鬧場面作伴人捧場,那兩百兩銀子在手上,施家又是開生藥鋪的,常買些香料草藥之類,做安神的香囊藥枕之類,帶到富人家裏去兜售,後來也賣些巧漂亮的首飾小玩意,一日日攢下來,竟也是越攢越多。

最忙的是小雲,有時跟著姐姐,有時跟著九娘,日不知道做什麽去好,家裏大小三人都忙忙碌碌的,各自賺的錢都各自攢著,日子大過得還算愜意。

心愉悅、鬥志滿滿的時候,大家都覺得日子過得極快,聞到滿城的桂子花香,甜釀才恍然回過神來,如今已至八月秋。

掐指一算,離開小庵村,已經大半載,離開江都,已經一年有餘了。

以前住在吳江時,但凡有人議論起江都,都會避過,連曲氏兄妹兩人都不曾心,現在,若突然聽人說起江都,心裏倒是想聽人多說幾句。

能聽見想知道的那些……

哨子橋的施家,如今如何了呢?

他們是否已經慢慢忘記了

那日在行路時,見茶棚裏坐了個量修長,銀灰裳的年輕秀才,二十出頭的年齡,慢慢地啜吸著茶水,一雙潔白修長的手輕輕敲著桌面。

知道那不是他,只是一個路人,但他也有一雙好看丹眼,眼尾微垂。

屏住呼吸,從那人旁悄悄走過,希自己這刻宛若明。

一年多了,他沒有再找了吧,是否已經搬去了金陵,不知如今是個什麽樣的境地。

偶爾會想起這些,但卻不想知道。

走的時候,就不想再回頭。

就快忘記那些了。

讓一切都為過去,什麽都沒有,一如從未發生過。

扯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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