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商淮盡職盡責地將淩枝送回了渡口。
說是渡口, 到了才發現是屬于本家的一私宅,宅院裏還住著不止一個人。自打上次歸墟溺海妖氣發後,蘿州城守的多達十餘人, 格孤僻些的每日住在酒樓或自己的私宅裏, 但也有四五人嫌麻煩,幹脆就住在一起。
回自家地盤,淩枝懶得特意匿氣息,而對家主的知極為敏銳,于是前腳才踏進去, 整座院落霎時兵荒馬。原本已經睡的幾位幾乎是翻彈了起來,匆匆著, 趿鞋下地,推開房門前去見禮。
熄滅的燈盞漸次亮了起來, 照得院中一草一木纖毫畢現, 也照得商淮頭皮發麻。
他故作鎮定,將手中裝著醒酒藥的瓷瓶往淩枝前遞, 淩枝靠在門邊, 無辜地回他,跟他玩對視游戲似的。眼黑與眼白尤為鮮亮分明, 睫不算很長,但稠分明,瞥過來時給人種無關己的冷漠, 而每當這時候,那張天真純善的臉又會拉回一切臆斷。
無所畏懼,百無忌, 商淮卻只看了三四眼就莫名心虛,挪開了視線, 見不接,低著聲音問:“你不會真醉了吧?”
淩枝否認:“才沒有。”
一般這麽說的,基本都是差不多的況。
淩枝才不管商淮心裏什麽想法,轉踏進院子裏,走了幾步後回頭見商淮仍站在原地,多糾結似的,不由得停了停,揚揚下脆生問:“站門口做什麽,還不進來?”
商淮只好跟著走了進來。
四五位在院子裏忙活起來,收拾出新房間。歸墟這段溺海分支是大問題,留在這裏的都是小有名聲的,都見過淩枝,所以不至于那樣局促無措。
當然,也有兩三個跟商淮打過照面。
雖然一些原因在現在看來十分尷尬,他不願再提及,但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裏,商淮確實因此對抱有格外的通融與尊敬。
院子裏建了座三角涼亭,一張木桌,三面橫椅,裏頭還不倫不類放著張竹躺椅,桌椅上擺著各自的小薄毯,褥子,此刻都被飛快收了進去。常年在溺海上下穿行,冷的地方待久了,就格外嗜好,院子本就向,在最能曬到日的地方搭了個秋千,春日藤蔓纏繞上去,腳下是茵茵草叢。
淩枝看上了那個秋千,拽著藤條坐上去,半段擺因此往上收,出雙小和腳踝,見日的蒼白。止不住地晃著,似乎能嗅到空氣裏殘留的屬于的蓬松香氣。
聽聞家主喝了酒,明日就要進境,有略通廚藝的抄起袖子進了廚房,半晌後端出來一碗熱騰騰的果湯,也給商淮遞了一份,想著這位是客,又送了家主回來,還上了兩盞清茶。
商淮接過那盞茶,像模像樣地和領頭的閑聊兩句,說起歸墟這次的變故善後況。以他如此頑強的適應能力,都覺到了不自在,分明四周杵著的人神都很敞亮,心中有鬼的數來數去,好像唯有他自己。
這覺太微妙了。
商淮難以適應。
他咳了聲,彎腰將手裏瓷瓶放在涼亭中的桌面上,仁至義盡,準備告辭,誰知淩枝坐在秋千上,喊了他一聲:“商淮。”
商淮猶豫了會,好歹還是走過去,站在支起秋千的木架子邊上,低聲嘆息著問:“在呢。您有什麽吩咐。”
淩枝端起果湯喝了口,只喝了一小口,就放下了。
意思很明顯。
不好喝。
不合家主挑剔的味蕾。
商淮大概明白的意思了,他雙肩聳了下,竭力真誠地表達自己的無能為力:“我不會做果茶。”
“你會。”在這方面,淩枝不知從哪來的自信,相信他比相信自己都篤定,怕他妄自菲薄似的,一字一句糾正,沒給人反駁的餘地:“你什麽都會。”
能讓傳說中的家家主如此誇贊是一種本事,可商淮現在沒法覺得榮幸。他跟淩枝怎麽相都覺得奇怪,按照原先的設想,家家主霞月帔,儀態萬千,是天上仙子般的人,他是個長的,一記就記了許多年。
年人的喜歡骨張揚,邊誰都知道。
誰知道兜兜轉轉,修了多年的匿氣,修得不倫不類,沒起到半點作用,反倒在無意之中,揭了家主的真面目。
大方穩重,執掌全族的仙子沒了,蹦出來個完全不按常理出牌,我行我素,很會嗆人鬧騰的小魔。
商淮很有自我認知,這必定不是他喜歡的類型。
其實應該斷掉聯系,竭力避嫌的,畢竟一提起家主,別說別人,他自己都能記得曾經大放厥詞,白日做夢時說過的什麽話,然而仙子是虛渺的,救命之恩是實打實的。
因為這救命之恩,無形之間,他做了很多不該做的事。
尤其是前幾日,他和淩枝接工作,不知道怎麽,鬼迷心竅的,反應過來時已經一邊在等下核算著巫山的況,一面替開開心心撂挑子的小家主對家的數據,羅青山看得稀奇,某次路過時隨口道:“聽說小家主發落那位師兄了,你吹的枕邊風?”
一副我沒看出來,你還有這種本事的神。
這不,連人家的活都攬過來了。
商淮差點直接跳腳。
因為真算起來,在表達對玄桑的不滿上,他確實是出了力。但他那是就事論事,有同樣不滿的又不止他一個!
總之,商淮最近不太自在,今天晚上會來,也是以為淩枝喝得不省人事了——陸嶼然去接溫禾安,眼神是本不帶往別人上瞥一眼的,未免得二日蘿州城發出什麽人命司,他來看一趟總歸更安心一些。
看過人,又將人送回來之後,他想著趕告辭避嫌了。
他腦海中天人戰,淩枝沒得到回應,不太開心地了眼尾,又連名帶姓地喊他:“商淮。”
一把極為幹淨的聲音,像落起的玉珠,一顆顆砸在地面上,想讓人忽視都難。
幾位同時看過來。
商淮立馬別眼看回去,他不知道淩枝醉酒後是什麽癥狀,只知道自己已經給出反應了,只是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停止整理自己邊的作,坐直,皺眉,又喚了他一聲:“商淮。”
清收淺放,尾調拉長,其實很平常,跟喚手下那幾位大執事似的。
商淮卻覺耳朵上躥上了一熱意,他立馬起,在秋千前半蹲下來,不敢看淩枝的眼睛,但視線往下就是雪白的腳趾和腳踝,線條流暢,還不如看眼睛。
他朝打了個手勢,跟求饒一樣,蓋彌彰地低聲音:“在,在呢。”
“你這是真醉了。”他頓了頓,又道:“還是不開心了?”
淩枝看了看側只了一口的果湯,隨他怎麽說,只管要自己的要求被滿足:“我要喝枇杷茶。”
商淮緩慢扭頭去看先前還和自己攀談的,他跟在陸嶼然邊,說實話,九州之大風大浪的場面都見過了,年人自有一意氣,從來沒這麽虛過。他咬咬牙,問廚房裏有沒有枇杷。
朝他點了點頭。
商淮轉拿了瓷瓶,準備把醒酒藥融在茶湯裏哄喝下去,誰知路過時淩枝揚揚頭,看著他認真道:“商淮。”
商淮腦子裏嗡了一下。
他這回真的舉手投降了,與淩枝坦幹淨的眼睛對視時緒千回百轉,一時不知自己這是什麽,跟做賊心虛一樣,生怕別人聽到,恨不得拿手捂住的和眼睛,聲音低了又低:“祖宗。別喊了。我這就去,還不行嗎?”
淩枝得寸進尺,抿了下:“我要吃芋頭糕。”
商淮不敢不應,點頭,沒脾氣:“還有什麽。您都吩咐完。”
淩枝眼睛轉了轉,滿足了,朝他擺擺手,又晃著足尖將秋千起來。
下了廚房,就跟修行了門似的,一通百通,商淮上說不會,但作很快,大概是怕淩枝說話,一刻鐘後就將用白玉碗盞盛起來的枇杷湯端了出來,放在一邊涼了會,遞給。
見矜持地抿了口湯,眼睛亮起來,探徹底接過來,用勺子舀著清亮的湯水喝起來,商淮這才稍微松口氣,認命地回到廚房。夜深邃,再過一兩個時辰,天都該亮了,誰不是卷著被子陷在夢鄉裏,再不濟也是理公務,有誰會在廚房裏穿梭,燒火,合面,揭蓋蒸籠。
小半個時辰後,商淮將出鍋的糕點端在了淩枝跟前,不在意地散了釵環,撥開了長發,以一種愜意自在的姿態坐著,枇杷湯喝完了,鼻尖也掛了層汗珠,細的。
商淮才要提氣開口,臉倏的變了,眼中任何靜都了疊的虛影。
他悶哼一聲,踉蹌著朝後退兩步,隨後反應很快扶著秋千架子的木梁屈膝半蹲下來,擺拂地,腦海中突兀至極的多了一段畫面。
——天懸家的獨有天賦,又在這種人猝不及防的時候出現了。
天懸家現有的年輕人中,以商淮的姐姐天賦最為突出,相較之下,他的天賦不算出衆,可實際上,商淮的父親見他整日不著調,去修什麽匿氣,幾度扼腕嘆息。
他們家的人看人看修為和第八加,唯有商淮與衆不同。
他看緣分。
他甚至曾經看到過陸嶼然的某段記憶,這是他父親都沒有做到的事。
按理說,天懸家能看到的記憶是刻在人腦海中印象頗深的片段。這東西用在審人上別有一番用途,在開啓天賦之前,先將人折磨幾天,將自己想知道的事問上幾遍,不斷加深印象,如此一來,天賦開啓時,倒黴的囚犯十有八、九會給出相應的回答。
可隨緣能看見些什麽,不好講。
淵澤之地多雨,常起大霧,常有烏雲閃電,有太,這又是一個沉天氣,彩悶灰,人心頭都蒙上一層躁煩。商淮耳邊慢慢有江河翻掀的巨大水浪聲攪起來,不肖片刻,遮住他眼睛的一片薄霧散開,他才見到了這聲音的源頭。
一碩大的,由黑妖氣流轉轉起來“眼球”——其實近看看不出形狀,需要離得極遠,或是幹脆從高空中朝下俯視,才能窺見那道廓。
商淮在心裏告訴自己。
這是淵澤之地,是兩道溺海主支妖氣彙聚的地方,是當代家家主必須要守著的“妖眼”。
他見到了淩枝,容貌五皆沒什麽變化,但是臉更小,也更圓一些,素面朝天時,看起來好似只有十三四歲——會被玄桑當妹妹養,也不是說不過去。
像人魚一樣,脯以下都深深浸在妖氣中,上半搭在妖眼的廓邊,手裏抓著面漉漉往下淌水的銅鏡,每次頭與臉浮出水面時,黑發便跟不訓的海草般在耳邊,臉頰上,脖頸上,前後背爬了滿面。
很不耐煩地開。
朝外喚師兄。
大概是心不好,抿著,聲音脆脆冷冷。
玄桑往往就在淵澤之地待著,可能是在一起的日子太長了,他知道淩枝會在什麽時候需要自己,一直在不遠的小竹林裏看書,一聽的聲音,就將書卷放下,閃出現在妖眼前。
淩枝喚他一聲,他便應一聲,溫聲細語,知道這是不舒服了,于是垂著眉眼翻自己的袖子。他的袖子裏有許多新奇的東西,有些很明顯是專門搜羅來哄小孩的。
淩枝不耐煩整理自己的頭發,反正下海了又要散,但玄桑會耐心地用法為幹,從手腕上翻出皮繩和綢帶。在這方面他不算靈巧,沒有天賦,有些笨拙,為了避免弄疼,發辮紮得松垮,勉強型,不算觀,每每看了,他自己都笑。
等淩枝回妖眼裏轉一圈,再出來的時候鐵定又散了。
玄桑不厭其煩。
師兄妹一個一直說話,一個眉眼懨懨的,趴在妖眼邊上,只偶爾擡眼看看玄桑,不怎麽吭聲,但兄妹兩之間氣氛說不出的融洽。
看到這,一層薄霧覆遮,旋即散開,商淮眼前一暈,再睜開又是另一副畫面。
仍是淵澤之地,仍是一不變的霾天。
應當就是這幾天發生的事。
淵澤之地土質不好,,雨水多,花木貴得不行,從前那些桃樹杏樹和栗子樹因為侍弄得好,枝繁葉茂,今年春初,玄桑又植了些薔薇和梔子過來,最是需要心打理的時候。
誰能料到,持續了數十年的平靜生活會在一夕之間全然打碎。
人間五月,正是翠流之時,但玄桑自打被囚在淵澤之地後,前幾日很是頹迷,人提不起任何神,眼看著人消減了一大圈,他原本段就削瘦,而今更是單薄。默默接事實之後,收拾好緒,依舊出來打理這些花草,但到底沒有從前那般用心。
淩枝去了一趟妖眼,妖眼中墨濃得要拉出稠,波濤洶湧,氣勢洶洶,玄桑并不像從前那樣架著書案在不遠端坐。他肅著眉,垂著眼,兩手疊,袖擺自然垂落,無可挑剔的等候姿態。
就跟其他面對家主時那樣恭敬敬畏。
淩枝目不斜視,躍進妖眼之中。
這次進妖眼時間有限,心也不好,不管不顧迫得浮躁的妖氣四下逃散,鑽回海底,做完這些,撥開水浪,游到妖眼邊上。其實也不舒服,閉著眼睛緩了好一會,餘裏是半段擺,繡著銀白飛魚,翅膀展得高高的,尖尖的。
是師兄。
淩枝擡眼,有水漉漉的發粘在眼皮上,手把臉頰上的頭發都開,出很有迷的五,直接過來的時候,瞧不出那日殿上盛氣淩人的怒意。
有好幾天沒和玄桑說話了。
這時候了,道:“師兄。”
玄桑下意識想要溫聲應,話到邊,無聲咽回去,只是朝前走了一步,稍折了頸。
這大概是幾十年裏,玄桑唯一一次不曾應。
說實在的,淩枝不好伺候,大部分時候有些自我,絕不會自己半點委屈,可人與人之間長期相,怎可能半分都沒有,然而玄桑很樂意包容,再生氣,也都好聲好氣地講道理。
這突然的曠靜淩枝也怔了下,不適應,盯著玄桑看了很久,狠狠皺起眉,聲音明顯冷下來:“師兄。”
玄桑肩頭微提,應:“家主。”
“嘩啦”。
淩枝從妖眼中起,無視周邊架著小桌上擺著的幹淨裳,不喜歡噠噠的黏膩,用力甩了下手腕,裳在行走時眼可見的被靈氣烤幹了。段纖細小巧,渾線條卻有種野的力量,待走到玄桑跟前時,心頭的無名火也熊熊燒到了頂。
玄桑低著眉眼,淩枝便強地手住他下迫使他看向自己,宛若用琉璃珠子塑的眼仁裏點著兩捧火。他有一雙能盛下春天的眼睛,任何時候,哪怕是生氣時也能窺見溫,永遠不會醜陋失態。
“師兄,你做錯事在先,現在是在和我甩臉嗎。”
玄桑啞了半晌,才慢慢吐字:“戴罪之,怎敢在家主面前放肆。”
他總是在這種細枝末節,無關要的東西上糾結,且很容易變得糾結脆弱,有一顆薄鏡做的心似的。
淩枝卻有著很強的目標,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居高臨下地吐字:“我知道師兄的份沒辦法讓你在在淵澤之地陪我長長久久,我不樂意,陪我原本就是你要做的事。我要你腦子清醒,別幹大家沒法收場的事,但也不樂意要個只會恭恭敬敬喊家主的木頭人。”
“師兄妹不行。君臣不行。”
淩枝的眼睛會說話。
好似在問:那怎樣才行,什麽樣的關系才能名正言順鎖住一個人往後漫長的歲月。
要師兄就是記憶中的師兄,知道的喜好,無時無刻回應,給種樹種花,給準備好看的裳和綢帶,給紮頭發,陪說話。
他願意也好,不願意也罷。
都必須如此。
淩枝毫無征兆地近,眼睛,睫和呼吸都拉得極近,櫻桃染一點天然朱,態度那樣惡劣,氣息卻因距離而變得曖昧,打量著玄桑,像是在看一只被扼住咽,任由置的困。蠻橫無理,耐心全無,考慮著要從哪裏開始吞食。
玄桑想掙,卻無法掙,這世間本就有人能從手裏逃跑。
他臉蒼白,神無措,睫慌張,抖的弧度幾近帶著點然絕,像只漂亮蝴蝶要被折斷翅膀似的。
淩枝看得心煩意,在抵的前一霎,甩開了玄桑的下,閃離開淵澤之地。
……
薄霧散去,眼前一切恢複正常,淩枝看著突然作此舉的商淮,皺眉,想到了什麽,有些詫異地問:“你們家的天賦能力?你能看到我的記憶?”
手裏著塊芋頭糕,視線在商淮上轉了一圈,認識以來,大概第一次如此仔細應他的氣息,仍是不解,喃喃自語:“天懸家現在能力如此突出,能越境窺人了?”
商淮太突突脹痛,像無數針刺進去,眼球也不舒服,幹刺痛,渾力氣都在流失,撐著膝蓋的手掌發,但幾個呼吸下來,種種癥狀有所緩解。
比起看陸嶼然那次産生的反噬,這次無疑好上太多了。
“沒。”他咬咬牙,覺得自己今天晚上真是不該出門,但為了本就不到朋友的天懸一族,否認道:“就我這樣。你別猜,免得外面又跟躲瘟神一樣躲我們。”
猜到是一回事,聽他親口承認又是一回事。
“你會得還多的嘛。”淩枝咬了一口糕點的邊,舌尖卷掉碎渣,皮一抿即化的香:“若不然,你別跟著陸嶼然做事了,來家吧。”
商淮以為必定是在開玩笑。
然而神太認真了,大有種他點頭,就真著手實施的意思。商淮還沒從畫面中最後那一幕幾近蜻蜓戲水的親吻中拉回神來,就被迫面對這個問題,當即失笑:“我去家?我去家做什麽……我修來的匿氣,只夠在海上飄一飄,下溺海都夠嗆,我過去給你們當墊背啊?”
“你不是會管事嘛。”淩枝咬下手中最後一口糕點,說:“你還會做好吃的。”
商淮琢磨了下這意思,不由笑了聲:“意思是,我是去你們家當廚子的?”
“算了吧。”他擺手一口拒絕:“讓我多活幾年,我怕被巫山追殺至死。”
淩枝憾地嘆息一聲,這計劃原本是可行的,巫山和家歸究底還算本家呢,出面要人,大不了將商淮腦海中有關巫山部的記憶用手段封起來。
但陸嶼然很煩,不想跟這個人打道。
地面上打不過。
也怕又倒什麽大黴。
權衡了一會,作罷了。
淩枝接著問他:“你看到什麽了。”
商淮最怕的就是這個,這種失控的天賦太要命,很多東西他不想看,涉及重大的被殺人滅口都是常事,天懸家又不是沒有人死在這種事上。
他應對這種突發事件的方法是實話實說,你說了,人家心裏才有數,不至于東想西想,把莫須有的罪名都摁上來。
他頓了會,心中有些別扭,先彎腰給淩枝將碗盞收拾了,視線不經意在那張小圓臉上轉了半圈,想,原來今天是真不開心。
“看到你和玄桑了。”商淮說:“不是正事。”
“我和他怎麽了?”淩枝漫不經心地問,半晌,意識到什麽,又好似想起了什麽不太愉快的事,當即皺眉,問:“看到我親他了?”
商淮不知道怎麽說。
他長這麽大,跟子談過的生意,過的手都多,然而大眼瞪小眼談論這種事的況,唯有這一次。
任他平時混得再如何風生水起,如魚得水,此時也啞了。
淩枝拽著秋千一側的繩索,足尖抵著地面它不再晃,同時漸漸靠過來,像只狩獵的貓,有點危險,又不夠危險。須臾間,就得很近,商淮能看見臉頰上細小的絨,能到眼珠的細微轉。
商淮的像杵在寒冬裏被澆了層水,很快結冰,難以彈。
這、這是做什麽。
淩枝無所忌憚地朝前近,吐息間有種馥郁的香氣,屬于芋頭糕的甜和琵琶的甘鮮,珠漫著點水紅,還未上來就已經能覺到驚心的。
商淮徹底懵了,一會靜止,一會跟住著另一個心髒似的砰砰跳,額心上的細汗還沒幹就又添了一層,實在慌張又……心悸,嚨緩緩了,不知道怎麽回事,在這短短瞬息間,眼睫和眼皮也開始不自然地抖。
臉紅,耳朵也紅。
腦子裏閃過很多想法:他別不是真要去家當廚子去了。現在屋裏還藏著個師兄呢,這算是個什麽意思……他爹這次會不會直接打死他。
淩枝不懂他為什麽也是這樣的反應,只看他的眼睛,對此耿耿于懷,不知道怎麽想的,手捂住他正朝下覆落的睫,很不滿地問:“你又抖什麽?”
商淮恍然明白過來,看不明白玄桑為何出那樣的神,見他看到了,幹脆原樣實驗一番。
這不,聲音都帶著憤憤。
被手摁住的那只眼睛跟被灼紅的烙鐵燙到了,商淮朝後一仰,將自己解救出來,同時在心裏嘶了聲。
商淮完全頂不住這種七八糟,要命一般的氛圍。
他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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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溫禾安醒來的時候,陸嶼然已經起了。
他站在窗下,手邊放著面巫山畫仙特制的符紙,符紙無聲燃起來,能聽到符紙那邊幾道間落的聲音,他只聽著,偶爾應一兩聲簡短的字句。
見符紙燃盡,聲音全部消失,溫禾安慢騰騰起洗漱。回房間後將門敞開,讓清風完全進來,才覺得清醒了,抓起昨夜隨意撂在案桌上的四方鏡,準備看一眼,想起什麽,繞到陸嶼然跟前。
從趿鞋下地開始,他便一邊分點心思給手中書卷,時不時又擡眼看,這回見終于肯過來了,于是擡擡眼,將書卷折過一頁,順手撂在窗臺上。
自打醒來,眼神就刻意的沒放在他上,跟躲避什麽似的。
溫禾安視線落在他下上。
昨夜流了不,止後沒忘記給他上了靈和恢複傷藥,兼之只破了道小口子,到現在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只有一道細小的印痕,不近看看不出來。
溫禾安又用棉球細致地沾點靈與藥敷上去,作間,袖片從手肘位置落下來,出瓷釉似的,細膩,白得晃眼,半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一早上,躲什麽。”
陸嶼然看了一會,待做完一切,捉住腕骨,撥弄了下自己的袖子。
他一早出去見了從巫山酒樓來的人,裳穿得齊整,除了臉,幾乎沒出半點,儼然拒人千裏之外,此時的手指被迫掀開袖片,又被他執著翻開領的邊。
在空氣中深深淺淺全是淤青紅紫,在冷底下分外目驚心。
陸嶼然看了溫禾安一會,擡擡眼,將這些痕跡盡收眼底,看這態度好似是供認不諱,而實際上眼神太清澈,天生有種包容和溫煦。
溫禾安在外面,就是這副模樣,從不主表現攻擊。
“看看。”
“你怎麽、”陸嶼然眼梢低垂,說著自己都停了下,不知用什麽詞才能準形容,好笑地道:“在我上,跟暴君一樣。”
這也不準,那也不準,氣勢強得可怕,一面扯得人熱噴張,一面又得人只能完全按照的章法來。
溫禾安理虧,無可辯駁。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陸嶼然的問題,他傷口恢複能力相較于其他九境巔峰會慢一些,不是不想收斂,但每次稍微有心克制——
不由得去看陸嶼然。
他現在長衫裹覆,模樣看上去要多冷淡有多冷淡,然而實際上,特別喜歡一切親近的行為。一旦表現出任何一點離的意思,便會不滿地變本加厲,將收回去的氣息又放出來。
溫禾安手掌輕輕搭在他手腕上,指腹挲兩下,抿了下,有些懊惱地承認:“……我有點控制不住。”
陸嶼然看了一會,因為這句話眉梢微揚,形舒展,有些愉悅地靠在窗前木架上。
這時,有人上樓來找陸嶼然,是酒樓的人。
溫禾安算著時間,也準備推門下樓,腳步邁出一步,被跟前之人不輕不重拽回來擁了下。
“沒讓你控制。”陸嶼然手了下破了口子的下,看著道:“這樣對我——你別不認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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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裏,羅青山照舊在晨跑,商淮蹲在一棵桃花樹邊,眉眼郁郁,提不起神。
他一晚上沒合眼。
溫禾安下樓後仔細地打量他,若有所思,半晌,攬著邊在那棵桃樹下半倚著,輕聲問:“淩枝欺負你了?”
商淮了把臉,能怎麽說,只能搖頭。
他只得眼皮,轉移話題:“對了,方才來的最新消息,林家那位管著靈莊的當家死了,說是仇殺。林家家主氣得沒了半條命,悲憤過度,今日一早宣布林十鳶代為管家。”
溫禾安并不覺得意外。林十鳶也是個謹慎的人,不會做魯莽沒有把握的事。
從此以後,的合作對象中又多了位真正有實力的,執掌林家的林十鳶手中著的消息會比先前多許多,在信息方面的空缺可以稍微得以彌補。
這對巫山也是件好事。
對這一結果,兩人都滿意,聊了好幾句。
商淮看了看天,又道:“我們正午出發,三日後就能到傳承之地。”
溫禾安頷首道了聲好:“等淩枝過來,我們就能走。”
商淮話音一下消了,他嚨了,很不自然地躲閃視線,過了好一會才問:“和我們一起?”
話音甫落,便聽門外傳來鈴鐺的脆響,淩枝俏生生不講道理的話語傳來,隔著老長一段距離好心地回答他:“是呀。”
淩枝走過來,一邊走一邊揪著自己的辮子,宅子裏四五位,恰好都是男子,別的都還好,一問,半個會紮頭發的人都沒有,沒用得很。現在這不太好看的蠍尾辮是自己手索著弄出來的,溫禾安一見現在不自在的樣子,就知道在不滿意什麽,當即彎彎,朝招手:“過來,幫你弄弄。”
淩枝乖乖走到石凳上坐下,腰得筆直,一會後,轉頭去看商淮,問:“做什麽?跟你們一起進境,難不巫山的人還覺得委屈了?”
商淮這輩子沒在第二個人上有這樣曲折離奇的經歷,他現在不知道要怎麽面對淩枝,有苦難言,當即只能拍著腮幫木然搖頭。
片刻後,陸嶼然下樓,後跟著那位執事,面焦急之。
他視線橫掃過在場之人,落在溫禾安上,眉心皺:“那邊出了點事,我去不了境了,你們先走。”
溫禾安很快意識到那邊指的是異域,沒多問什麽,只是點頭道好。
淩枝沉心閉了下眼睛,半晌,朝陸嶼然比了個“你真有魄力”的手勢:“今早我就察覺到了不對,那些討人厭的氣息果真是王族的,你將他們放進來做什麽,別人也算了……薛呈延你也敢放。”
又嘀咕:“你本來也不必去,你的傳承不是還在好幾個月後呢,你去做什麽。”
陸嶼然沒理會的假欽佩,接著看向商淮,察覺到這視線中很是明顯的一些東西,商淮麻木地起,不知道自己這是造了什麽孽,當即說:“你放心。我知道,出了事第一時間和你說,什麽都說,事無巨細,毫無瞞,這總了吧?”
他也不知道陷熱中的道是不是都這樣。
陸嶼然至于這麽看眼珠子似的看溫禾安嗎。
那可是溫禾安!
只怕江無雙遇上,都只能是自求多福,沒見溫流都被打那模樣了!
這有什麽好擔心的。
有這閑工夫,還不如多擔心擔心兢兢業業在他手下幹了數十年,熬了數十年的自己和羅青山。
正午。
溫禾安,淩枝與商淮一行人重新穿過矗立在蘿州上方的境之門,一路直抵中心。
于此同時,陸嶼然到了給異域王族準備的幾座宅院外,面無表將炸開的結界收拾好,重新布了一個。半個時辰前執事匆匆來稟報,說王族中有好幾個年輕的的失控了,突然開始攻擊結界,結界碎裂的時候靜不小,把周圍好幾戶人家嚇得不輕。
場面很快被懷墟控住了。
但不知這邊的氣息有沒有被有心人察覺到。
這次確實是無心之失,異域王族在九州生活,膛裏跟時時吊著塊石頭似的,有時候息都憋悶,水土不服這個詞而今用在他們上,再是切不過。
懷墟已經見過奚荼了,他本就有事纏,無法久留,見此狀,只勒令手下休整一日,第二日一早便返程,經巫山防線返回異域。
五月十四日,傍晚,百鳥歸林,華燈初上。
陸嶼然踏空間裂隙中,前往蘿州鄰城翎州。
他要去見奚荼。
這位傳聞意氣風發,鮮怒馬,卻在九州逗留百年,甘願墜于茫茫人海中,不掀丁點浪花的溶族繼承者——亦是溫禾安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