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克讓去了,裴蕭元卻沒有立刻走。在昏黑夜的遮擋下,他一人又立片刻,勉強間塊壘漸漸漸解了些,緩一口悶氣,思之正待離去,忽然聽到有人用遲疑的聲音喚道:"師傅?"
抬目,見是李誨來了,立在前方路口一盞燈籠下,正張著這邊。
他立刻驅散心中旁雜之念,邁步向他走去,關切地問:"不早了,怎還不回去歇息?"
李誨在宴散後便到找他,方尋到附近,問一金吾衛士,被告知人往這方向去了,尋了過來,到路口,到有道人影木雕泥胎般獨個立在暗一隅角,去有些像師傅,又不十分確定,故起初也不敢貿然上去,隻試探地了一聲,發現果然是他,忙飛步迎上,說自己正在尋他。
"師傅你一人立在這裏作甚?在等人嗎?"
李誨張了下左右:"若是師傅有事,我便去了。不好打擾師傅正事。"
"無事。"裴蕭元解釋,"隻是方才路過附近,見此昏黑無,怕不利晚間護衛,過來察而已。"
他說完,麵笑容:"找師傅有事嗎?"
李誨立刻探手到後腰,迫不及待地出那一柄方才一直掖在他腰帶裏的團扇:"師傅你今夜在殿也瞧見了吧?這是公主姑姑給我的。師傅你快!"
怕線不夠,裴蕭遠不清楚,李誨將扇麵一直送到他眼皮子底下:"這扇畫是姑姑自己畫的!上麵還有的題跋!"
"給別人都是香袋、繡囊,獨獨給了我這一柄親手畫的扇!連康王都沒有吶!"
"還有,還有!我小名做斑子,是我阿娘生下我後,盼我能長得健碩如虎,故替我取了這名。師傅你瞧,上麵畫的甚?是隻小虎!難道是公主姑姑知道我的小名,特意畫贈給我的?"
裴蕭元借路口挑高的燈籠的照明去,絹地的扇麵之上,果然繪有一頭斑斕小虎,正作攀爬鬆雲險崗、中途仰額嘯天狀。畫中小虎,格雖不若年虎巨碩強壯,虎頭去也帶幾分憨之態,但仰麵朝天威武作嘯,百為之戰栗的王者之態,卻是表現得淋漓盡致。
徒弟還在熱切地等待他的回應。
裴蕭元頷首道:"必定是了。公主應是特意畫贈你的,勉勵你勇攀險徑,將來能有一番作為。"
李誨想法得到師傅佐證,喜不自勝,點頭:"徒兒一定牢牢記在心上。"說完,喜滋滋將團扇珍重地再次回到腰上,接著,又自襟中掏出一張稿紙,展開裴蕭元再。
"今夜陛下不是說人人都要作詩上嗎?我也做了一首。師傅你瞧可以嗎?"
裴蕭元再,見是一首宮詩,寫道:
"蒼山翠微丹樓耀,寶髻明紫霄。
九重天風青降,玉祚彌昌日月昭。"
"怎樣?師傅你會不會覺得我奉承太過了?"
見裴蕭元低頭自己的詩,半晌不語,李誨起初的興之慢慢有所降溫,搔了搔耳,略忐忑地道。
裴蕭元醒神。
他方才走神,實是因李誨的詩,又想起了今晚】撲-兒文=~學!夜宴中的樣子。
從知是公主的第一天起,他便知份貴重異常,非他能夠企及。
但,也是直到昨天,在親眼目睹以公主的儀仗,盛裝現於萬眾中央,他方真正會到,何謂近在眼前,卻是遠不可及,高不可攀。
撞上李誨帶著幾分慚的自省目,裴蕭元收回思緒,將詩稿遞還給徒弟,微笑道:"沒有。你寫得不錯。"
他一頓,改了稱謂,"公主確實猶如神下界,當得起任何讚頌。"
李誨聞言鬆了口氣,再次歡喜起來,附和著用力點頭:"就是就是。這便罷了,今夜拒長安令祥瑞說的那一番話,更是說進我的心裏去了!倘我聖朝自向外,從上到下,那些終日持著象板玉笏的大臣堂,都能秉抱如此念想,則我聖朝何愁不能昌祚闓揚!
我讀算不得多,但通讀諸多舊史,最大,便是一國一朝,都是朝堂裏頭自己先壞,整個天下才跟著徹底壞了的。而朝堂之所以自壞,往往又起自最上。譬如我前些天讀的梁史,梁朝號稱冠萬乘,侯景以區區數千人渡江,竟能致其一朝瓦解!此為遠,拿近的說,景升末年那一場變,思之,歸結底,不也是因老聖人聲犬馬閉目塞聽,致佞掌權,小人起舞,如裴公那樣的賢達能臣無用武之地,隻能紛紛離朝,最後釀下慘變--"
裴蕭元手,將李誨的一把捂住。
"當心旁人耳!"他了下左右,低聲吩咐。
李誨方才是有所悟,加上平日這種話也不能在別人跟前說,心裏憋久了,到了師傅麵前,總覺他和旁人不同,一時忘,便講了一番。此刻被捂住,彈不得,氣也不出來,隻剩兩隻眼骨碌碌地轉著。
"徒兒明白。"等重獲呼吸,他忙解釋,"方才徒兒隻是想說,公主姑姑不止貌若天仙,更是見識不凡,我極是欽佩!"
不知為何,因了徒弟的這一句話,裴蕭元心下生出了一種古怪的覺,他暗暗與有榮焉,然而,當中又摻雜了幾分淡淡的酸和失落之,便如一件原隻屬自己私藏的玲瓏珍,忽然一個眨眼,發現不再屬於他了。非但如此,連此前曾經擁有過的種種回憶,此刻想起,也迷離得不像是真,仿若隻剩一個泡影幻夢。
他不願再久溺當中不能自拔,便轉了話題,說幾句明日出發狩獵的事,忽然又想到此前曾拜自己托管的郭家年。經他這些時日的觀察,覺那年穩重,質樸又不失機警,衛後每日都在刻苦習藝,進步飛速,和李誨年歲也是相仿,作伴頗為合適,便提了一句,說給他安排一名陪騎,接下來狩獵跟隨左右,既作陪伴,也是保護。
李誨從前被寡母薛娘子管教得極是嚴格,自小到大,並沒有什麽玩得來的人,高興應下。
裴蕭元隨即結束師徒敘話,送他回往住瀛洲宮休息,送到路口,臨分開,見他又著自己,一副言又止的樣子,便笑問是否還有事。
“也不有事……”
李誨遲疑了下,飛快瞧一眼周圍:"師傅,今夜就那麽多家的郎子爭向聖人求親,最後聖人還那樣問話,連宇文世子都出來了,為何師傅你"
他一頓。
"師傅,你跟我公主姑姑,以前關係不是很好的嗎?"
今夜他得清清楚楚,聖人問出那一句話的時候,當時宴殿裏拿眼瞟師傅的,可不止自己一個。結果出來的竟不是他,實在李誨大失所,更是想不明白。
裴蕭元沒想到這徒弟臨走了還來這麽一句話,定了一下,隨即解釋:"誨兒你誤會了。師傅隻是機緣巧合之下,比旁人提早知道份,為保護公主,才與公主走得近了些,如此而已。"
李誨麵極大失之,想了想,有點不甘心,覷著他的臉,壯著膽子小聲又道:"今晚】撲-兒文=~學!出來四個人了!我原本想著,要是姑姑能再做我師娘,那該多好"
裴蕭元和徒弟相對立在通往瀛洲宮的道口,正凝噎無語,忽然此時,附近起了一陣靜,婦人高高低低的說話和雜笑聲夾著行裏的環佩玎璫聲,隨了夜風飄來。他循聲轉麵,見清榮宮旁曳月樓的前方出來了一群婦人,應是太子妃長公主等人去那裏訪會,剛出來了。
他不被瞧見自己,立刻道:"你進吧。"
"還有,這種話日後誰麵前都不能再說。"
他打發李誨進去,又神嚴肅地叮嚀了一句。
李誨悶悶應了聲是,向他行了一禮,轉去了。裴蕭元待徒弟進了宮門,悄然繞開曳月樓,從旁折了段路,離開。
韓克讓言出必行,為了他好的將在明日開始的狩獵裏大放異彩為本衛爭,特意親自出麵打點一番,結果便是裴蕭元走了一圈,發現沒有自己可以手的任何地方。
並且,也不知韓克讓說了什麽,衛所有的將軍仿佛都不對了。見他,無不笑嘻嘻地催他去休息。連劉的膽子也大了起來。
他雖不敢明說,裴蕭元覺他自己的眼神卻充滿曖昧,一副"早就知道","難怪如此"的表。
衛這種氛圍,裴蕭元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年初在威遠郡,他已被伯父告知提了退婚,而他出門,遇見的人卻都還在傳他與好事的那個清晨。
雖然況並不相同,但卻是類似。當時他如何尷尬,今夜便加倍尷尬。並且比起前次,這一回,除去尷尬,他更還有無法言喻的苦悶。
最後他隻得回到住歇了。
已是不早,青頭卻不見人影。應是跟著何晉去了哪裏吃酒,尚未歸來。
裴蕭元環顧空的四壁,覺自己確實也頗為倦怠了,好似和元氣都被這個白天從早到晚的種種事給吸食走了,此刻人便隻似剩了個軀殼似的。
他不再思,多思無益,盼自己能澄明心境得一安眠,在挨枕閉目前,於心中暗誦一段心經。
舍利子,不異空,空不異,即是空,空即是,想行識亦複如是。
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
夏夜的蒼山涼爽而蔭翳,心經的智慧更是大奇大妙,渡世上可渡的優婆塞。
裴蕭元便是備慧之人。他安眠,神思也終於如他所盼,仿佛天馬,在這個寧靜的山中夏夜裏,得以離,桎梏,飄飄悠悠,無拘無束,不知過了多久,經曆如何的大千變幻,他回到了那片如屏障般將他環繞的的樅樹林裏。
他茫然四顧,夢中的神思變得異常凝,艱難轉,當覺得,此間應當不止他一個,還有別的什麽時,便仿佛有小頰赤肩的夜遊神霎時會到了他的心思,當再次尋顧,場景變幻,已化作了那一夜他和那郎因一馬鞭而糾纏在一起的奇妙場景。高高地騎在金烏騅的背上,他在馬下,然而卻又因手中馬鞭被他反手奪拉拽,以致被迫傾彎腰向著他。
他和郎那張麵的距離是如此的近,幾乎是眉額相互抵在一起,他麵臉上的皮甚至能夠覺到來自淺淺呼吸的熱氣。
親吻上去。
隻要他手上拽著那一馬鞭的氣力再狠上一分,他便能捕住那一張他曾幻想過的櫻,品嚐它到底是如何的滋味了。
一時間,當他還在進與不進之間掙紮,搖擺,心跳如雷,口幹舌燥,忽然,馬背上的竟向他下了一寸,主地輕輕送上了的片。
他已再三地克製自己,然而,到了這種時刻,倘若他還是無所反應,那麽他便也可以不用做男人了。登時他再也不管是帝還是什麽人,雙臂就勢探出,一下將一副子完全地摟自己懷裏,張含住的舌,捺不住便狂吻上去。當他的舌和甜潤溫暖的舌相,他登時腔激跳,神魂俱醉,全戰栗,一熱流霎時奔放不止--
"噫!這麽晚了,也不知郎君回了沒?"
忽然此時,樅樹林的不知哪道隙裏,傳來一陣踢踏踢踏的腳步,伴著裴蕭元再悉不過的小廝的自言自語聲,夜遊神帶來的一切幻境剎那消失無蹤。
裴蕭元猛然睜目,驚坐而起,黑暗中,隻覺口幹舌燥,而渾熱汗涔涔,心跳快得在不停地衝擊著膛。
青頭白天一直沒機會接近主人,今夜又跟著何晉去吃酒了,這會兒才回。起先以為主人未歸,再,又覺他回來了,實在按捺不住那一顆激了一整天的心,明知要吵醒主人也是顧不上了,來到他歇的屋前,隔門豎著耳朵聽了聽,問:"郎君你醒了嗎?你也知道了吧,葉小娘子竟然是公主!"
屋沒有反應。
青頭雖有千言萬語要和主人說,然而主人不醒,他也不敢強行抓他說話,再等片刻,不解地嘀咕:"奇怪,郎君從前從不會睡這麽沉今晚】撲-兒文=~學!這是怎麽了"
門外小廝發出的各種靜終於消失了,最後,一切又都歸於寧靜。
裴蕭元慢慢低頭,發現自己的竟也隨方才那肆無忌憚的夢境一道,徹底地失了控。
這一夜,剩下的時辰,他再未眠,閉著眼,靜待天明。
五更,他起了。
蒼山獵場在幾十裏外,以皇帝出行的速度,半天才能抵達,又狩獵三日,故要在獵場一帶紮營過夜,三天後才回。早上出發,雜事很多,早些出去準備。
他開了門,卻意外地發現青頭竟比他起得還要早,已是穿戴整齊,就蹲在門外,仿佛就在等他出來。一到人,迫不及待地從地上一躍而起,麻利地送上洗漱水,接著,在主人的耳邊不停地歎。
"郎君!葉小娘子竟然就是壽昌公主!我的老天!昨日我剛聽說這個事的時候,我簡直高興得要發癲,我一連翻了好幾個跟鬥,郎君你信不信?但我一點兒也不驚訝,郎君你信不信?是真的!我一點兒也不驚訝!我就說嘛,世上除了葉小娘子,還有誰能配做公主?何況聖人之前對就那麽好!我其實早就出來了,這其中一定有門道!聖人必是早就知道份了,郎君你也一定早就知道了,我猜得對不對?"
裴蕭元任這小廝在旁如蒼蠅般興高采烈地繞著自己打轉,洗漱畢,一句話也無,換穿今日裳。
青頭亦步亦趨傍著伺候主人穿,忽然覺不對,打量了下主人的麵:"郎君,你怎的起來一點兒也不高興?葉小娘子是公主,你竟然不替高興?"
裴蕭元麵皮終於了下:"高興。你去吧。我這裏不用你。"
青頭狐疑地又盯了他一眼,總覺得他這表可疑,實在不像是高興。
"郎君,我聽說昨晚慶元宮夜宴裏好多人都跳出來向公主求婚了!之前在甘涼,你們的好事要是了,哪裏還到他們!"
青頭自己發癡想了片刻,最後夢想破滅,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唉,可惜了,大好機會就這麽沒了!郎君你就一點兒也不後悔嗎?當初你若沒開罪小娘子,指不定小娘子也不會退婚,那如今公主豈不就是我家的娘子了?我的天--"
能做公主馬前家奴,此便是青頭能想到的此生最輝煌的事業頂峰了。
裴蕭元麵無表,收拾停當,轉便走,剛出去,撞見曹宦笑嘻嘻地領個宮監,正往這邊走來。見他,忙道:"裴司丞這麽早?奴是來收賀詩的!怕再晚了,出行起來,萬一疏。司丞你的詩可作好了?"
裴蕭元神凝定,頓步片刻,返,磨墨數下,提以無題為名,草草寫下幾句,待墨跡幹,了,隨即匆匆離去。
當天一切都如行程計劃,至午,浩浩,共千餘人抵達獵場。皇帝在設好的帳幄中小憩,並更換獵裝後,在眾人的簇擁下騎馬來到獵場,照例,先遵古禮,行三驅之禮,表上蒼有好生之德,不趕盡殺絕,隨後,狩獵開始。
雖然當天隻剩半日,不過是小獵,如同先行舒活筋骨而已,但這毫也沒影響眾人興致,尤其是一幹年輕的各衛子弟,為了在同行到來的公主麵前展現自己的箭法和武功,哪個不是爭先,唯恐收獲比不過旁人,最後丟臉。
至日暮,眾人獵罷,陸續歸來,數點獵。太子、康王不用說,帶著至十來人的扈從,收獲極,兩人不相上下。其餘人自然比不過,但賀都、承平、宇文峙、蘭泰等人,皆也有不獵袋。
皇帝頻頻誇讚眾人年英雄,觀過眾人獻上的獵後,命在今夜獵宴中給他們每人多加一囊酒,以表獎勵。
眾人齊聲下拜謝恩。
前頭這獻獵的場麵熱鬧無比,後頭韓克讓氣得吹胡子瞪眼。
他萬萬沒想到,他寄予厚的裴蕭元這個白天在到了後,竟什麽也沒幹。
他不照自己的吩咐去參與獵,照舊執勤,大部分的時間,還在外圍。所以白天誰也沒到他麵,包括韓克讓在。
氣得韓克讓在皇帝帳休息後,將人又單獨提到了一無人訓斥:"你怎麽回事?我真是越來越不懂你了!他們個個恨不得在陛下麵前著臉地現本事,你倒好!先前你離小畫師遠些,你不聽,挨過去!如今我你上,你給我退到哪裏去了?就算你不行獵,依舊放警,那也好,你倒是給我湊到陛下邊啊!他見你啊!你給我退到外圍?你當陛下是千裏眼啊?有你這麽表現的嗎?"
裴蕭元任上司責備,完畢,道:"大將軍稍安勿躁。獵場空曠,首日抵達,外圍更容易出疏,屬下不放心,所以出去了。"
韓克讓一時頓住,無話可說,半晌,隻能手指著裴蕭元,又點了幾下,轉,雙手背後去了。
天漸漸黑了下來。同行跟隨聖駕抵達的崔道嗣,力自然不能和年輕人想比,至此,已是吃不消了。
原本這趟狩獵,他也想和寧王一樣不來,就老老實實待在行宮。但因為公主回朝這件大事令他頓悟,皇帝此次蒼山避暑,目的可能就是為了公主,而還和自己的外甥關係匪淺。這麽一想,就算是,他也一定要過來的。所以今天咬著牙跟來,此刻旁人大多還在外吃酒遊樂,他早早回帳躺了下去,個老奴替自己捶腰,正在休息,忽然楊在恩來了,在外傳喚,說陛下他過去。
崔道嗣不敢延誤,撐著趕忙起,重穿戴整齊,又特意戴上昨夜得賜的那一頂皇帝專賜寵臣的進德冠,這才匆匆跟著楊在恩去往帳。
路上不放心,他打聽是為何事。聽到楊在恩說,陛下晚間在帳中無事,讀百上的詩文,知他文才過人,特意將他去,共同評判優劣,這才鬆了口氣。忙趕去,得帳,中靜悄悄的,巨燭照得亮如白晝,皇帝靠坐在一張榻上,果然如楊在恩所言,正在翻案頭上疊著的許多詩稿。
不止皇帝,公主也在。在一旁,正和老宮監趙中芳一道在用一隻小爐子煎藥。帳中彌漫著一混合著苦藥和龍涎香的古怪的氣味,但聞起來並不人難,反而令人神為之一振。
"崔卿來了?快來。昨夜一時興起,隨口說了一句,今日就上來這一大堆。得朕眼花頭疼,不,又怕辜負了眾卿的一番心意。想到崔卿,年便高中進士,昭文館修史大臣,故特意喚來,幫朕同。"
皇帝到他,笑嗬嗬地招呼,又命他不必拘禮,隨意坐便是。
崔道嗣頗有一種覺,自公主回來後,這兩天臉的皇帝,和從前相比,簡直如同換了一個人。
皇帝可以展示親善,作臣子的,卻無時不刻也不能放鬆。這個道理,他怎會不懂。當下依舊循製,朝著皇帝和公主各行禮後,這才坐到皇帝下手邊,接過遞來的一疊詩稿,了起來。
實話說,這種純是為投帝王喜好而作的宮製詩,包括他自己昨夜在夜宴裏當眾作的那一首,得多了,容幾乎千篇一律,無非是稱頌公主和皇帝,歌功頌德。昨夜眾多大臣回去,有些大約是邊的人捉刀,寫得還算不錯。他便將可目的一一挑出,放在一邊,供皇帝自己再遴選,當中便有安王李誨的詩作。
忽然,皇帝遞來一稿,他寫得如何。
崔道嗣接過,見稿是一首無題古詩,跡疏放,墨跡淋漓,略顯潦草,顯是一氣嗬作下的。寫道:
玉人天宮來,盈盈花作貌。
五雲澤星輝,萬象春臺。
劍龍霜,簫起翩來。
昔有猗蘭,五經作淵海。
遙知銀漢遠,此心久徘徊。
崔道嗣完,便沉不語了起來。這時,聽到頭上皇帝的聲音響了起來:"如何?以你才學,你竟沒自己的法?"
崔道嗣抬目,撞見了皇帝投來的審視似的兩道目。
他知皇帝時也師從諸多大儒,如已故昭德皇後之父,早早便也曾做過他的老師,想來他不會全無想法,忙據實道:"此詩文采上上,引經據典,但臣細讀之下,仿似讀出幾分不滿抱怨之意。"
"講。"
"陛下,詩中這'昔有猗蘭,五經作淵海'一句,猗蘭,乃孔仲尼高潔之誌,五經淵海,則出自抱樸子,原句雲,五經為道義之淵海。加上最後,此心久徘徊。他徘徊難解的是什麽?分明就是說,現如今朝堂不明,道義不申!"崔道嗣解釋。
"連你也這麽說,來不是朕讀錯了。"皇帝慢慢地道。
崔道嗣又了下這字跡,陌生不認得,詩稿上也不見署名,遲疑了下:"陛下可否告知,此詩到底是哪個大膽狂徒所作?竟敢趁公主歸來的機會,給陛下上如此一首別有用心之作,其心可誅!"
皇帝著他,道:"不是別人,這可是你那好甥男裴二親手寫下來的。"
崔道嗣大吃一驚,霎時後背冷汗如漿而出,了裳,下意識向公主,見恰也來這邊,神似笑非笑,反應過來,慌忙搶著跪到皇帝麵前,先是叩首,隨即改口:"陛下恕罪!方才臣是因為今日行路閃到了腰,十分疲乏,來不及細想,隨口胡說了一通。臣再想一遍,發覺此詩表的實是對心間之人的久懷慕藺之心!"
"哦?如何一個對心間人的久懷慕藺之心?崔卿不妨再說說。"萬幸,皇帝並未當場發作。
崔道嗣趕忙又改解:"前四句,是對意中人的讚譽。巧妙化用晉王融《曲水詩序》,雲潤星輝,風揚月至,暗合公主從前簪星舊號。劍簫起二句,乃借蕭史弄玉之典故,暗表對心間人的慕之心。至於收尾四句,則是歎二人之間山隔水阻,求而不得,故隻能長久放在心上,相思不解,苦悶獨愁而已。"
"詩雲,窈窕淑,君子好逑。年人竇初開,難自,也是人之常,若是落有冒犯到公主,還陛下恕罪!"
崔道嗣辯解完,人便趴跪在地,大氣也不敢一口。
半晌,就在他快要撐不住時,隻聽皇帝淡淡道:"那把你那好外甥也來吧,當麵問問清楚,他到底是給朕寫了個什麽東西上來湊數糊弄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