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蕭元知耽擱得確實久了,匆匆來到前堂西廳,果然已在那裏,王氏等人在旁伴侍,坐於中央,,正聽著眾人的奉承之言。那些話翻來覆去講的無非是公主如何如何洪福,或與駙馬如何如何天作之合等等,這幾日想必早就聽得耳中生出繭子,然而非但沒有不耐煩,起來心還是很不錯的樣子。
裴蕭元停於門外階下,過一道卷簾,清的神,暗暗地鬆了口氣。
侍在門外的眾婢仆婦們到了他,有奔來見禮的,有往裏傳話的。俄而,伴著一陣紛的步足和珂佩玎璫之聲,在一眾婦人的簇擁下走了出來。
王氏傍而行,狀極親熱,閃目見裴蕭元,笑著招呼了一聲,“我就說,二郎君是被他舅父給強留了!老舅父見親外甥,想必連隔年話都拿出來說個不停。他是高興了,卻不管人家夫婦心裏怎麽怨怪的!”周圍人全都笑個不停。
裴蕭元視若無睹,目隻凝向正停在步階中央的。王氏不得他回應,未免暗覺尷尬,停了步,這時又有婦人道:“咱們這麽多人,駙馬眼裏竟隻剩公主一人了……”王氏忙應和地笑,以掩心中驚疑和不安。
笑聲中絮雨道:“今日多有叨擾,我與駙馬告辭。舅母不必送我們了。”
下階,從裴蕭元的旁走過。他跟上。一眾婦人相隨。外麵崔道嗣等人也在等著公主,終於候影出現,忙領人列隊恭送。一路笑著出了崔府大門,登車離去。
裴蕭元騎馬同行,路上,控製不住地陷了凝思。他慶幸王氏自作聰明設的這一場居心險惡、更令人恥的會麵平安地度過,並未引發任何的懷疑或是不悅。他更是疑慮,袁值何以會手此事。
以此人之職,在他京之前,想必便已將他和京中舊人的關係查了個底朝天,據此知曉自己與王貞風的淵源,倒也不是難事。莫非當真是他順手做了個人?
一行人回永寧宅,天已黑。胡太醫也如前幾日那樣,早早便來等著。收拾停當,他為裴蕭元換藥,檢視一番,說傷已有所收斂,是好的跡象,開了副的促生的方,又囑駙馬再好好休息,繼續口,尤其忌酒,如此再過些時日,便可痊愈。
自己傷如何,裴蕭元心中自然有數。除按疼痛,他自覺已無大礙,便太醫明日起不必早晚再來,太過麻煩。
駙馬如此諒,太醫激之餘,也不敢立刻答應,一邊推,一邊拿眼公主。這時公主也發話:“太醫聽他的便是。既已無大礙,我們自己換藥也是方便的。你隔幾日來一次。”
太醫這才應了,連聲謝公主和駙馬諒,又叮囑了一番注意事項,收拾東西被送了出去。
太醫走後,賀氏帶著婢們將寢窗後的卷簾連同那一大麵流溢彩的珠簾全部放下,相繼退出,最後,寢中隻剩了二人。
絮雨穿了寬鬆的寢,依舊坐在奩鏡前,持梳慢慢梳發。燭火映出蒙了層暈的鏡像。鏡中,他靠坐在床邊,影一不。
“你在想甚?崔家出來後,便見你魂不守舍的。”
“莫非是在他家出了什麽事?”
隨口地問了兩聲。
裴蕭元確實還困擾在白天的那件事裏。他決意個機會,盡快去尋袁值問個清楚。倘若確實是他出的手,自己便真的欠他一個不小人。
的語聲令他從神思裏出來。他應聲轉臉,向那道正坐於鏡前理著夜妝的背影,遲疑了下。
他想起承平此前曾在笑談中告誡過他:天下最好應付的,是子。郎隻要說些甜言語,們便會輕信,甘心將一切都托出來。天下最難應付的,也是子。不管表麵如何寬宏大量,沒有一個不是小心眼的。此一條應當被奉為圭臬,否則便是蠢不可及,自尋麻煩。
“……無事。”
心念瞬間已是數次回轉,最後他終還是決定不提白天的事。怕萬一解釋不清,反而多事。
“真的無事。”對上鏡中那正來的一雙眼眸,他用著重的語氣,又補了一句。
“隻是在外一天,有些乏了而已。”他若無其事地解釋。
一笑,“乏了便早些休息吧。我也是,何況你還帶傷,更是易倦。”
地附和他。說完,收目,待最後梳通長發,輕輕擱梳,回走來,在他的注目下,去履,徑自登上床榻,躺下,扯來那一幅被衾,蓋到了脖頸,將子裹得嚴嚴實實。
隨臥下,寢一下徹底地安靜了下去,剩裴蕭元一人還那樣坐於榻沿。他再定坐片刻,悄然微微轉麵,見已閉了目,是安睡的模樣。
他的心底忽然生出幾分無之,片刻後,隻得自己起,去將燈枝上燃著的十來條燭火全部熄了。他的眼前霎時轉為漆黑,在燭臺前又立了片刻,待眼睛慢慢適應夜,黑回到榻前,除去外,落了帳,又慢慢地上榻,盡量不幹擾地躺了下去。
帳中隻剩昏影。
“郎君乏累的話,明日不用陪我,你好好休息,早日將傷養好。我自己過去,也是方便的。”
忽然,裴蕭元的耳邊再次傳來的說話聲。
明日是神樞宮評畫的日子,將擇出最後的主畫人。
“我傷無妨,陛下許我多日休假,我也無事。明日還是我陪你去。”他應道。
“隨你。”道了句,隨即翻了個,背對他,將子蜷彎起來。
這一夜未再出過半點聲。翌日出發,去彩照人,昨夜應當睡得不錯。裴蕭元卻自覺神不是很好,與恰鮮明對比。自然,他不願被或是旁的任何人瞧出這一點,振作起來,如常送到了神樞宮。直院下的畫畫師以及召前來眾名家畫士們皆已到來。
今日評畫場所便設在羽雲樓的南。姚旭、方山盡、宋伯康、楊繼明等人的畫作連同周鶴的畫,分懸於壁上,供人賞鑒。長安那些終日遊走在宮廷和達貴人間的名士,無論表麵去如何孤高不群,對今日能公主之邀來此參與評鑒一事,實則無不倍覺榮耀。眾人或三兩結伴,或獨自一人,或走馬觀花,或駐足細賞,議論,或歎,或搖頭,不屑之……
裴蕭元本計劃將送來後,趁事忙,自己先行悄然離開去尋袁值。然而事與願違,他一停便是半天。臨近晌午,還是不曾離去。倒不是忙,這裏的事也不上他手。他到蘭泰今日赫然再次現。他是隨他老師同來的。老名士不願再錯過今日的機會,拖著病堅持到來,蘭泰在旁為他攜巾提杖。公主對蘭泰的這位老師顯也十分敬重,破格命人以坐輦接,並抬送上了羽雲樓。不但如此,析畫的過程裏,公主大部分時間伴其左右。老名士號稱詩畫雙絕,在景升變前的那個烈火烹油似的盛世裏,是與葉鍾離、裴冀那些當時最有名的風流人一道酬唱酌飲過的,見識確實不凡,出口章,畫技或確實不及姚旭、方山盡這些長期供奉宮廷的當世大家,但論鑒賞水平,毫無疑問,屬當世一流。
這導致的結果,便是他的學生蘭泰了當天離公主最近的嘉賓之一。
裴蕭元對此自然沒有異議,但他確實也無法忽略這位探花郎每一次投向的那種沉默而熱烈的目。探花郎大約自以為無人能夠察覺,裴蕭元卻是例外。
半天蹉跎而過,裴蕭元哪裏也沒去,守候在羽雲樓南外的一道飛廊裏。隨後公主排宴,樂師助興,請眾人賞樂飲酒小憩,直到這個時候,他才匆匆離去。
他是被長安縣令派人傳的一個意外消息給走的。
他那從甘涼帶來的小廝青頭,今早帶了幾個府裏的鷹人去西市鳥坊鷹,遇到了宰相府貴孫柳越一行人,雙方不知怎的,起了衝突。起初隻是青頭幾人和柳越邊的人打架而已,也是湊巧,左武衛中郎阿史那承平當時也在附近,聞訊趕到,一言不合,直接將柳越從馬上踹下,捺住便起了手。巡街的金吾士兵和長安縣令等人趕到時,到宰相府貴孫倒在地上,哭喊著求饒,嗓子都啞了,那阿史那還是不肯罷手,隻往他臉麵心窩上狠命地踹腳,竟是兇出來,不打死人不罷休的架勢了。十來人一擁而上,將他強行按在地上,這才救出人,止了這場架。因兩邊都不是普通之人,為免事態鬧大,長安縣令將人暫時全收押在了縣廨的監牢裏,隨後各自通知,等人到後,再如何置。
裴蕭元騎馬一口氣趕到位於西市旁德坊的縣廨。長安縣令正在公堂前忐忑地來回踱步,到裴蕭元到了,衝出迎接,口稱駙馬行禮。裴蕭元大步往監房去,問承平和青頭幾人傷的況。得知承平無事,青頭幾人了些皮傷,但無大礙,點了點頭,又問柳家那孫兒的傷。縣令應說,阿史那下手有些重,宰相府的貴孫傷得不輕,不但頭上破了大,牙齒掉了好幾顆,人也昏死過去,已被送到最近的一間醫館裏接救治。
裴蕭元又問雙方為何起了衝突。縣令聽到他問這個,便沒方才那麽利索了,著他,吞吞吐吐:“這個……方才實在太,柳家貴孫傷得又重,下隻顧救人,還沒來得及審問……”
裴蕭元他一眼,見他賠笑,也就不再多問,到了押著青頭幾人的監房。縣令命人開門。
青頭鼻青臉腫,已是掛彩,今早出門時特意換的一件也撕破了一大片襟,此刻正坐在監的隅角裏發著呆,另幾個駙馬府的家奴也是差不多,個個垂頭喪氣。忽然見裴蕭元進來,那幾人慌忙下跪。青頭激地跳了起來,連滾帶爬地到了他的麵前,手一把抱住他的,接著,一扁,仰頭著主人,用帶了幾分惶恐的語氣問:“郎君,我是不是又給你惹禍了?公主會不會生我的氣?”
裴蕭元拿這個從小跟到大的小廝,簡直是沒半點法子。下不悅,問他為何和人當街打架。
提起這個,青頭的火氣又上來了,恨恨地道:“郎君你有所不知,是他們口出惡言,欺人太甚!”
據青頭說法,當時他和幾個鷹人在鷹,想買兩頭回去,好充盈府中鷹房。否則太空,宮裏賜下的這麽多人都沒事做,結果遇到同也來鷹的柳越一行人,要搶買他們先好的一隻吐鶻鷹。他自然認得對方,是長安有名的惡年,也不替自家主人惹事,便忍氣退讓,誰知對方得寸進尺。就在他要走時,家奴們口出嘲言,說什麽“主人攀附貴主,一朝得道,登上高枝也就罷了,連帶犬升天,連一個鄙賤奴,也在人前充起貴人模樣”。
“他們罵我也就罷了,這不明擺著是在罵郎君嗎!我實在氣不過,衝過去就和他們打了起來!他們人多,眼我們就要打不過了,阿史那王子來了,聽我一說,一腳就把那姓柳的踹下馬,然後就……”
青頭也知阿史那王子下手重,怕是把人給打壞了。倘若真的出了人命,就算有公主撐腰,怕也是一樁麻煩事。想到這裏,覷了眼主人,見他麵無表的,也不知此刻在想甚,心裏也有些發虛,勉強道:“要是真的出了大事,郎君送我出去抵命也可……好歹不能人小瞧了我甘涼男兒的膽……”
裴蕭元一言不發,從青頭的胳膊圈裏拔出自己一條,轉出了監房,命縣令帶自己去阿史那,又道:“郎中給他們也上些藥,下有無扭傷。”
聖人蒼山歸來,公主婚訊傳開之後,坊間慢慢便有了些關於駙馬的飯後笑談,說裴氏子攀龍附,如蟻附膻,來長安後,表麵去如崖畔青鬆,雪嶺名花,清高不群,實借其父之名,為己博利。別人是以求法,他是以求榮,是公主帶去的嫁妝,他便一輩子不盡,諸如此類的話。
長安縣令對此自然有所耳聞,故方才明知今日這場衝突的起因,也不敢在駙馬麵前提及半字。此刻聽他那家奴自己這般說了,窺得駙馬出來,這麽吩咐了一句,連聲應許。
裴蕭元正待去單獨押著承平的監牢,這時,縣尉快步行來,說是那邊的人也到了。
柳家自家並未派人來,來的是太子妃兄韋居仁。他方才已帶著太醫來過柳家孫了,知裴蕭元人在這裏,趕了過來。見麵便說人已醒來,並無大礙,又說自己已問清這場架事的起由,係己方之錯,等事畢回去,告知柳相,就將那幾個膽敢口出妄言的賤奴打死,請裴蕭元勿怪。
他態度恭順,又主將全部過錯都承攬了過去,裴蕭元便道自家願出柳家孫的醫藥錢。韋居仁打著哈哈連聲婉拒,說今日事就此作罷,駙馬不怪便是萬幸。
事便就此解決,韋居仁匆匆離去,縣令趕忙也將還押著的人放出。
裴蕭元親將在監牢裏睡著覺的承平接出,來到附近一人的河邊,停步問他是否有傷。
承平用足靴踢起河堤地上的一粒石子,對準河麵上一對不知哪裏來的正在頸的綠頭鴨打去。那一對雌雄水鳥驚,撲翅驚慌各自逃散。他笑了撲-兒文=~學)起來。
“裴二你莫非是瞧不起我?就那幾個和娘兒們差不多的廢,若不是氣不過,我都懶得手。”
他的額前,還殘留了一道尚未消盡的青瘀痕,但那應是大婚之夜被長公主等人打出來的。除此,全上下,除了頭冠歪了些,其餘地方,確實完好。
裴蕭元抬手,仔細地替他正了正頭冠,隨即笑著道謝:“幸好你當時路過。否則我家那個蠢奴,隻顧替我出頭,卻不知自己多斤兩,今日怕就要吃大虧了。”
承平終日廝混於酒樓宴場,自然也聽到了些譏他尚公主的笑談,更知他和自己不同,是極注重清正名譽的世家子,如今卻被人這般在背後說道,本有些擔心,此刻見他如此模樣,打量一番,點頭:“流言怕是有心之人散播的。不過,你不在意就好,倒害我空擔心一場。本來嘛,做人就該隨心所,如何痛快如何來。這也顧忌,那也放不開,活著還有甚樂可言?”
裴蕭元立在堤上,微笑不應這話,隻將雙目投向那兩隻漸漸又聚攏回來的水鳥。
“對了!”承平忽然想起,目在他上來回掃了幾遍。
“怎的我聽說你在婚前遇襲了傷?刺客是要取你命?是真是假?”
裴蕭元頷首。
承平一怔,繼而麵怒,低聲道:“難道真如傳言,是太子——”他一下頓住,見裴蕭元無甚反應,慢慢也閉了口,再立片刻,道:“罷了,今日就這樣吧,我無事,多謝你來接我。蒼山回來後,咱們便沒再聚了。我前些日賭博,從範王兒子的手裏,贏來一壇頂好的鹿兒酒,稱強健,效果奇絕。我自己一人舍不得喝,就存在陳家酒樓裏,想等你一起品。隻也知你婚,上還帶傷,最近怕是沒機會了,留著日後吧。你出來太久,怕也不便,趕回吧,我也走了!”
他轉待去,忽然聽到裴蕭元住自己,便停了步。
裴蕭元斟酌著言辭,將前日長公主托自己轉達的事講了一下。盡管他言語已極是委婉,但話還沒說完,便見承平遽然變了臉,冷笑著截斷話。
“本就是自己兒糾纏我的,我對這種什麽都不懂的貴,也無興,並未理睬,怎全了我的不是?當我不知道嗎?那潑婦,一向就瞧不起我。怎的我們狼庭之人就天生低人一等了?不說還好,既這麽說,我倒非要把兒弄到手不可了,滋味到底和別子有何不同!否則怎就金貴得這麽厲害?”
“阿狻兒!盧文君不是你平日弄的那些子可比的!你休要耍子!”裴蕭元警告。
承平圓睜一雙爍著邪氣的雙目,瞪他,見他正著自己,分毫也是不讓,對峙片刻之後,眼裏慢慢收了邪,忽然,點了點頭。
“罷了!不好你為難。卑賤就卑賤吧!我也不是沒經曆過。反正我們這些人,雖從小便學說和你們一樣的話,穿著和你們一樣的裳,但在你們這些天生高人一等的聖朝人的眼裏,胡兒就是胡兒,就該對你們俯首帖耳!更是永遠也不會變和你們一樣的人!”
“阿狻兒——”裴蕭元微微容,朝他走了一步過去,卻見承平又轉為了平常笑嘻嘻的模樣,衝自己眨了眨眼:“就這樣吧,我曉得了。我走了,你也去陪你的公主吧!”
他打了聲呼哨,喚來自己坐騎,飛而上,攥住馬韁,坐穩後,正待走,忽然仿佛又記起什麽,轉頭。
“君嚴兄,外麵人都說,那位蘭泰對公主還是念念不忘。你固然是要盯些的,換是我,我也不會放心。但若是等你能從公主邊開了,也記得來尋我。我的酒還存著!”
裴蕭元一怔。
在帶著幾分促狹的放聲大笑裏,承平縱馬而去。
裴蕭元獨自立在河邊出神良久,抬起頭,一眼天。
這一番折騰下來,日頭已開始西斜。那邊的事,估計應也差不多了。
今日是沒時間再去袁值那裏了,還是先回神樞宮接,別的,隻能過後再安排了。
裴蕭元疾步一口氣登上羽雲樓,不在。
事已畢,人皆散去。正清場的一名宮人告訴他,公主也出宮了。
主畫人定下,便是周鶴。
姚旭之畫靡麗,細有餘,而氣勢不足。另外一位方山盡的畫作,顯然故意收著,並未完全施展出他的功力。兩位大家,一個畫風不合,另個不願執,周鶴這個籍籍無名的畫師的畫作如橫空出世,眾人眼前一亮。盡管因他資曆,也惹出一番顧慮,但有蘭泰師徒率先發聲,其餘人也就閉口不言。最後公主拍板,終於定下事。
裴蕭元在空的羽雲樓中立了片刻,隻覺從應許做駙馬的那一日開始,心便跌宕起伏,再沒有得到過片刻的安生,各種事相繼而來,層出不窮,無不是他從前從未曾有過的心境和經曆。
他心緒一時紛紛,無法自理,眼遠宮牆外的那道夕又墜了些下去,暮鼓之聲也在耳邊催個不停,定了定神,懷著複雜難言的心,又回往永寧宅。
他到時,天已黑。賀氏說公主今日回來乏倦,想早些休息,此刻正在沐浴更,還沒出來。
裴蕭元便停在了庭院裏。賀氏打量了下他,目擔憂:“郎君你臉瞧著不大好,是傷痛又發作,人不適嗎?”
裴蕭元忙笑說傷無礙,自己也無事,邁步繼續往寢去。賀氏遲疑了下,又喚住了他:“郎君稍等。”
將裴蕭元請到一旁稍偏之地:“郎君可知道王家貞風娘子的婚事?”
見裴蕭元抬目來,賀氏解釋:“郎君大婚前,公主聽說燭兒來了,將接宮中住了幾日。燭兒說,有天長公主來公主,當笑話似的說了一件事,道王家有個貞風的娘子,被慶王上,要迎作王妃,聽說那娘子的父親和郎君家也有舊故,長公主當時笑罵,說慶王又要糟蹋好人家的兒了,竟還有臉想請去做,自然不應。燭兒也不知那王貞風是誰,隻聽到和郎君家有舊故,便記住了,回來和我講了下。”
賀氏輕輕歎了口氣:“倒不是我多事,要給郎君惹事。隻是你母親早年和他家有往來,父親就不用說了,這事一直就掛在了我心裏。前幾日你和公主大婚,自然不方便。方才我又想到了,也不知到底怎樣,心裏始終有些不安,畢竟是郎君父親的舊部之。我也知道郎君,思前想後,還是郎君知道為好,免得過後,郎君萬一責備我不說……”
賀氏覺裴蕭元人似定住,好像在聽說話,又好像在出神想著別的什麽。
“郎君!”再次喚道,見他醒神來,續道。
“我是想著,此事,郎君若是能幫,就如何幫一下,以全故舊。不過,還有一事,郎君也要切切記住!”
一頓,著裴蕭元,“我來後,也聽說了些貞風娘子此前幫忙持崔娘子忌日之事……郎君若是決意幫,便不可瞞公主,和商議,免得……”
賀氏話沒說完,裴蕭元便再次忍不住,一個轉,邁步便往寢走去。
他已明白,袁值到底為何會突然手那件事。
他一時無法抑製飛快的心跳,漸熱的一腔腹腸,幾乎衝了進去,轉室,隔著那麵已放落的在條條長燭照耀之下變得輝燦生的珠簾,一眼便到已出來,正坐在鏡前,自己拭著發,燭兒和玖兒在一旁侍著。他猝然停在了珠簾後。二婢到他,喚駙馬,又行禮。
隔簾,裴蕭元到也扭臉過來,瞥了眼自己,隨即便轉了回去,繼續對鏡拭發。他定了定神,穿簾,一直走到的後,見昨日寧王府那兩姐弟所贈的桂枝和蘭芽各一隻小瓶,擺在的梳妝案上。
燭兒和玖兒出去。二婢應是,退出寢。
裴蕭元的目從瓶子轉向在對麵鏡中的那一影廓,正要開口,聽說道:“青頭白天到底是怎麽了,好端端的,怎會和柳家的人打架?竟被人打那個樣子!我他老實得很,不是主惹是生非之人。問他,他死活不說。你不是去了嗎?到底怎的一回事,連承平都牽了進去!”
他怎能和說,是因做了駙馬,他如今正為長安人茶餘飯後的笑料,他被描繪了一個趨炎附勢攀龍附之徒。這和他從小到大所的教養、融骨的謹恪的、盡量嚴守為人立之道的,是完全格格不的。
說對此完全沒有介懷,恐怕連他自己也覺不大可能。
不過,他會像承平說的那樣,學會慢慢去接所有一些原本是他無法接的一切。
“是他和柳家那孫兒為爭一隻鷹而起的事……”他含混地應付了一句,隨即便轉了話。
“公主!近來王貞風王娘子的那樁事,也是你幫的嗎?”他終於問了出來,隻見了自己一眼,沒說別的,隻嗯了一聲。
這便足夠了。
裴蕭元不又想起前次曾以自己母親之名去探神虎軍舊部家人一事。不止那一次,隨後,一直也定期派人去那裏送錢送。他是知道的。而如今,在他渾然不覺之時,又幫了此事……
裴蕭元隻覺腔熱流翻湧滾,那熱意灼得他的心都仿佛在膨脹。有千言萬語想說,然而卻又不知到底該說什麽,才能完全地表達他此刻的緒。
“多謝你了。”最後,他能說出來的,竟隻有這區區一聲謝。
長發已是半幹,撂了發巾,從鏡前起,轉到他的對麵,示意他微微抬臂,親自開始為他除起腰帶和外,道:“裴郎君你何須如此客氣。那日從大姑母那裏無意聽到此事,我便袁值去提醒下慶王。隻是一句話的事。”
“還是要多謝你的心意。我很是激。”裴蕭元停了停,又道,語氣愈發鄭重。
絮雨雙手停在他的腰帶之上,抬起麵,對上了他低頭凝視自己的雙眼,四目相片刻,微笑了撲-兒文=~學)起來。
“裴郎君真的無須如此。”道。
“隻是我對郎君的一點微不足道的回報而已。”
在裴蕭元略困的目下,解釋:“我知鍾於你,為五姓,又知達理,還和郎君有故,方方麵麵,原本都很適合郎君。”
“你對做駙馬心有芥。我想過,將來咱們要是散了夥,真的很適合郎君。裴家如今就剩你一支,裴公口裏不說,心中必是盼你能娶一賢妻,我不得已耽誤你在先,為你將來略作幾分考慮,也是我的本分。”
“郎君你臂稍稍抬高些——”
半晌,他一不恍若未聞,絮雨再次抬頭,見他雙目盯著自己,眼裏竟似有怒意浮現。
“你這麽我作甚?”問。
裴蕭元突然後退一步,令的手從自己上開,接著,他一把扯下還懸在上的那一隻緋銀魚袋,將魚袋連同一並扯下的一隻是嫁妝的用作裝飾的男子的腰佩,重重砸在地上。玉質的腰佩迸裂,玉屑四下飛濺,金質的魚符則直接從袋飛了出去,骨碌碌地滾進床底,消失不見。
“你這是何意?”絮雨吃驚,目追著那隻不見了的魚符,待轉回到他麵上,語氣也一改溫和,生起來。
“裴某多謝公主,竟為我考慮得如此長遠!”他冷冷地道,說完胡套回方已半褪的裳,丟下,摔開珠簾便去。
恰此時,賀氏帶著婢送來了藥,剛轉寢室,迎麵見他沉著臉,一邊穿一邊朝外走去,一怔。
“駙馬,吃藥了!”燭兒道。
他不應,徑直從旁大步走了過去。
賀氏一眼的珠簾後的絮雨和地上的魚袋、碎玉等,臉因懼怕而大變,慌忙追上:“郎君你去哪裏?快回來!”
“氣悶!我出去口氣!不用管我!”
話音未落,他人已是出寢的門,頭也未回地去了。